第四章 先秦历史散文的兴盛与发展
第一节 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制度的变革和散文的兴起
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发生剧烈变革的时代,也是思想文化大发展的时代。平王东迁之后,王室日渐衰微。但是,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力量都还没有强盛到足以号令其他诸侯的程度。于是,在晋楚争胜、五霸代兴的主旋律下,中国文化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兴盛发展的黄金时期。
从时代特点上来说,经过漫长的礼乐制度的教化与熏染,春秋时代是一个奉行周礼的温文尔雅的社会。这种文雅,首先表现在人群之间的交往方式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流行于春秋中后期的赋诗言志。所谓“赋诗言志”,就是指在外交场合通过朗诵《诗经》中的篇章或者诗句,借以表明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感情,所采用的方法就是“断章取义”。一般情况下,对于赋诗者来说,他需要选择合适的诗歌来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对于听诗的人来说,通过对方所赋的诗篇可以察知赋诗者的意图,甚至可以由此来判断他的前途命运。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云: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
这里的这位赵孟,就是戏曲《赵氏孤儿》的原型赵武,历史上又称为赵文子。鲁襄公二十七年,他出使郑国,郑简公在垂陇设享礼招待他,子展、伯有、子西、子产等七位郑国的大臣随行。赵文子要求他们赋诗来让宴会更为完满,然后他可以由此来观察这七人的志向。七人之中,有六人的赋诗受到了赵文子的称赞,只有伯有的赋诗受到了赵文子的批评。因为伯有所赋《鹑之贲贲》,是一首被认为讽刺卫宣公夫人宣姜淫乱的诗:“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讽刺的意味是非常明确的,所以赵武的反应是:“这不是使臣应该听到的话。”宴会结束之后,赵文子去见叔向时,断言伯有一定会有杀身之祸。为什么呢?因为“《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赋诗是为了表达心志,现在他诬蔑他的君主,又在公开场合怨恨他,还把这当成作宾客的光荣,他怎么能够长久呢?由此可知,“赋诗”行为不但关乎外交活动的成败,还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贤良,判断一个国家兴盛衰变的标杆。所以《汉书·艺文志》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西周建立的贵族等级制度在社会各个等级之间设定的界限,在各种形式的僭越中逐渐被废弃,诸侯国内部因权力斗争所带来的朝为王侯、夕降皂隶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在壁垒森严的等级社会,知识和学术是少数人的特权。周代的学校有小学和大学,但是,散见于先秦史籍当中涉及教育的资料,都把入小学、进大学接受教育的对象都指向了一个特殊的群体,这就是“国子”,即公卿大夫之子。这就是说,在等级森严的礼乐制度下,只有那些公卿大夫之子才有受教育的权利。别说庶民阶层,即使是处于贵族集团中最下层士人,也没有进入学校学习的机会。但是,随着礼乐制度的崩溃,随着社会各阶层间人员流动的加速,曾经被垄断的知识和学术,也被曾经接受过良好教育,但随着家道的衰落坠入社会底层的贵族带到了社会的下层。在周代的社会分层中,士处于贵族阶层的最底层。作为介于庶人与大夫之间的阶层,士阶层是上层贵族下降、下层庶民上升的交会之所。而庶民阶层因为战功而获得赏赐,也打开了庶人上升进入士阶层的途径。这种上升和下降,带来了士阶层人数与性质的变化,他们由春秋以前隶属于贵族,有具体职事的人,变成了战国时代游离于社会关系之外的士民。而这个时期,周王室沦为三等诸侯,韩、赵、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诸侯混战的战国时代来临。在这样一个“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的时代,士人的思想行为具有很大的自主权,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士无定主”。与此相对应的,就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他们可以依仗一身的武艺建功立业,可以逞自己的口舌之利游说王侯,也可以凭自己的才学授徒讲学、传授经艺。遇到昏庸的君主,或者学说不被采纳,他们也可以选择离开。这是一个思想文化大解放的时代,也是一个不同阶层的理论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大声疾呼,宣扬自己的治世主张的时代。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双百”方针中的“百家争鸣”,就因此而来。在百家争鸣的推动下,思想文化领域迎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黄金时期。
说到聚徒讲学,这也是知识下移所带来的一个巨大变化。一方面,这是失去生产资料的衰落贵族赖以谋生的方式,另一方面,也是社会需求的一种体现。现在人们说知识改变命运,其实从春秋末战国初,人们就充分地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意义。《吕氏春秋·孟夏纪·尊师》:“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石,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卢参,东方之钜狡也,学于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王公大人从而礼之,此得之于学也。”在这样一个“士无定主”的时代,“学而优则仕”的可靠性与现实性,使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通过从师学习获得进身之阶。由此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以“士”阶层为依托的知识分子群体。在礼崩乐坏所带来的相对自由、宽松的环境中,他们当中,有的人为传道而修史作传,有的人为立言而著书立说。以散文为主本的书写文学因此迎来了一个繁荣昌盛的发展阶段。
大体来说,春秋战国时代散文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春秋末到战国初。从春秋后期开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私门开始出现了著述的事业。到春秋末、战国初年,诸子书中出现了《论语》《老子》等,历史著作中的《左传》《国语》,大约是这个时期出现的。这个时期的散文,和《尚书》中所收的春秋以前的文字比起来,有很大的发展。不论是诸子散文或历史散文,都是用近于当时口语的文字写成,和西周时期誓辞、诰命的“佶屈聱牙”完全不同。它们大都写得明白晓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春秋》三传中的《左传》,它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叙事详尽的编年体史书,同时,它也因为情韵并美、文采照耀,成为史传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二、战国中期。这个时期各国兼并战争更加激烈,经过前期的酝酿发展,到这一个阶段,“士”阶层大为活跃,诸子百家争鸣达到了最盛的阶段。诚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等文集记载,齐国的稷下学宫成为当时文化的中心。《汉书·艺文志》所记载的诸子书,有相当一部分出现在这个时代。相对于《左传》之后历史散文创作的短暂沉寂,诸子散文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孟子》《庄子》等非常有文采的诸子著作,都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三、战国末期。经过了一个时期的兼并战争,六国日益削弱,秦国日益强大,逐渐吞并诸国。这时的思想家如韩非等努力地为新王朝的统一做准备。他们的思想都比较切合当时的实际。代表性的著作有《荀子》《韩非子》等,这一时期的诸子散文,在抽象说理方面比《孟子》《庄子》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论说具有了明确的主题,结构也更加严密、完整,但另一方面,也少了《庄子》《孟子》中随处可见的生动叙述与浪漫情怀。在历史散文方面,经刘向整理成书并命名为《战国策》的作品,大部分内容所记述的历史故事,都发生在这个历史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