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轨迹
在搬到洛杉矶之前,我在纽约生活过一段时间。由于那时纽约的地价还没有涨到如今这般寸土寸金的地步,所以即便刚刚从学校毕业的我,也还是能够负担得起住在曼哈顿岛这样的地方。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住在曼哈顿的日子,那大概便是“五光十色”最为贴切。曼哈顿的每一条马路都各具风情,在每个街区都不乏各式各样的酒吧。你常能看到这里的年轻人在周六下午便开始穿梭于各个酒吧之间,直到周日早上才结束聚会,然后四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除去这群夜行动物,纽约周日的清晨也属于早起的人们,这些人多半会在街角的哪一家咖啡厅悠闲地喝着咖啡聊着天,用餐回去的路上或许还会顺便在沿路便利店买一些感冒药片和卷筒纸。一路上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偶遇在遛狗的朱丽安·摩尔[1]。
几乎所有住在纽约的人都不会质疑这座城市所能带来的精彩。但当我再次回到纽约时,我发现自己对纽约的感情似乎有一些改变。纽约精彩依旧,可对我来说,它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有着自己运行体系的大型主题公园,面对这个主题公园,我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仍然有很多人一如既往地被它吸引,也有人在买票入场后或是觉得公园景色不如预期,或是在游览后感到走这一遭并不值回票价,而心生怨气。还有一些人大约只是想觅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可这个叫作纽约的大型主题公园在他们眼中除了不间断的喧闹的欢乐大游行,别无其他了。
尽管纽约不再是我心中最理想的居住地,可但凡有人问起我“纽约和洛杉矶,你更喜欢哪一个?”之类的问题,我仍会毫不犹豫地说“两个都不错”。当然了,我并不热衷于作详细的比较,那意味着一场无趣对话的开始,意味着我要再一次重复那些我自己都说腻了的有关我居住经验的种种。
事实上,和我本身渊源最深的城市既不是洛杉矶也不是纽约。我说过,我出生在麻省。所以,但凡在我遭遇到比较纽约和洛杉矶之类的话题时,我总会在合适的当口提及我的家乡事实上是波士顿。可我一提起波士顿,麻烦又来了。因为不少美国人会把波士顿认定为一个充斥着抢劫犯和带有爱尔兰口音的酒鬼的地方,而事实上我生活在波士顿美丽而静谧的城郊。但话又说回来,那儿的确有不少来自爱尔兰的酒鬼。
波士顿有着一股极强的本土凝聚力和好战精神,从这一方面看,这座城市倒是和某些土著部落极为相似。如果你有机会读一读波士顿体育史的话,你会惊讶于这些历史叙事与爱尔兰人口中那些英雄故事的套路何其相似——故事的主线无非是当年某个白人英雄靠着勇士精神克服了当地多年来的自然灾害继而获得某些成就。说来更巧的是,甚至是波士顿历史上最伟大的黑人运动员的姓氏也烙印着爱尔兰印迹,没错,我说的这位运动员正是比尔·罗素[2]。爱尔兰带给波士顿的另外一层影响和爱尔兰天主教有关,该教教义主张忏悔精神、自怜和本我强化意识。当这种教义和波士顿的各色人等杂糅在一起后,它所崇尚的精神似乎有了各式各样不同的演绎版本,这使我们很难用哪个词汇来准确描述这个城市所承载的精神特质。
除了爱尔兰天主教,说起波士顿的城市起源,也不得不提到清教徒。在17世纪,随着一支由英国清教徒组成的船队在如今的萨兰姆靠岸登陆,波士顿的历史就此展开。这些清教徒宣称自己带着上帝旨意于此建立圣城,并受命将《圣经》翻译为阿尔贡金部族也就是当地原住民的语言。之后这些清教徒的子孙承续着父辈使命,在波士顿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经过一代又一代,波士顿有了各式各样的工厂,开始因着鲸鱼捕捞业逐渐繁荣。这些造就了这座城市的功臣的名字被刻在了哈佛大学宿舍楼的后墙上,而他们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后代竟会在将来无所顾忌地背离他们当年恪守的信条。这些后辈便是文学故事中“垮掉的一代”,他们在精神状态和信念上与自己勤奋的祖辈形成了无声对峙。
总而言之,受到清教徒传统和“垮掉一代”的共同影响,现如今的波士顿人在我看来有着极强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有时候表现为一种过度自信,正是这种自信维系着当地人和波士顿之间的感情。这么说吧,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曾读到过《波士顿环球报》的报道,内容大概是说时任新罕布什尔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戴维·苏特在波士顿的公共花园散步,他惊叹于这座城市的风情而发表评论说:“有了波士顿,我们还要巴黎做什么呢?”当时无数波士顿的读者都对苏特这番评论大为赞赏,认为其道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波士顿人的确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城市为傲的,当他们将其比作“宇宙的中心”或是“美国的雅典”时,有些人可能以为他们不过是在打趣罢了,而事实上这是每个波士顿人内心的真实想法。甚至在将波士顿与雅典作类比时,当地人都唯恐这个比喻会使雅典的风头盖过波士顿,于是总会补充道,“最近的雅典实在是有些乱,我们住在波士顿,又何必费心到那儿去呢”。
新英格兰气候冷峻,地势崎岖,就这两点来说,绝对算不上宜居之地。每到夏日,潮湿阴郁的天气几乎能持续几周,但凡有任何变化,多半也是令人感到更加沮丧的倾盆大雨。这么看来,上帝似乎对这片土地并无垂青之意,可这也恰恰解释了天主教徒和清教徒对新英格兰的执念。在他们看来,上帝就仿佛是一个严格的教练,他指派他们来到这片清冷之地是一种试炼,也恰恰代表了上帝的眷顾。当然,若非这些令人不快的天气,新英格兰的确是分外可爱的。五月和十月是这里晴天最多的月份,阳光普照下的新英格兰几乎让人挑不出毛病。但总体而言,这些偶发的好天气就仿佛是偶尔为长期吃着冷西兰花过活的人送上一颗巧克力马卡龙。可即便这巧克力马卡龙来自全世界最好的西饼店,又如何能抵消他们长久以来所忍受的折磨呢?
相较于波士顿的阴霾,加州的阳光又实在是充足得有些过分了,刚到加州时我甚至觉得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
加州几乎和“阴天”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即便偶尔下雨,也不过是雷阵雨罢了。由于雨水太稀有,人们并不会反感雨天,反而会因雨水的到来而备感欣喜。这些似乎都能够洗尽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使整个世界看起来更加透亮,雨后,你甚至能透过加州的群山眺望到卡塔里那岛。
加州和波士顿的不同不仅在于气候,更在于两地居民的生活状态。在新英格兰,几乎人人都挂着一副郁郁寡欢的神色。身处这种无论冬夏都极为阴郁的环境中,没人提得起精神对生活抱有太大的热情。在新英格兰,人们自我娱乐的方式无非就是在不下雨的日子四处散散步。
那么加利福尼亚呢?又是如何一番光景呢?但凡你露出一丝郁郁寡欢的神色,你的当地朋友一定会告诉你,这绝对是你出了问题。要么是你的生活态度不够积极,要么就是你没有学会怀抱远大的理想,所以生活才会略显沉闷。对此,他们有一百种帮助你摆脱阴郁的办法。有人推荐你尝试果汁疗法好排出身体毒素,还有人企图说服你通过靠着稀奇古怪的健身法强壮身体,总之每个人都乐此不疲地向他人宣扬在他们看来能给人带来喜悦的生活方式,尽管这些想法中的大多数听上去实在有些荒唐,可这并不妨碍加州人自得其乐。至少他们在和别人畅聊的时候已经获得了快乐,又有谁会在乎这些想法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切实际呢?
除此之外,对比洛杉矶人,波士顿人的行事风格要严谨得多。这一点从穿衣习惯就可见一斑,波士顿人总习惯于把大部分纽扣都扣好,而加州人则随意得多。当然我们首先要把这归咎于气候,毕竟波士顿要冷得多。此外,这更体现着波士顿人一贯的处事原则——克己,谨慎,尽量保持体面。
洛杉矶人则完全不同。在洛杉矶,几乎人人都抱有一套自己的主张,所以企图改变他人想法这类行为实际上是有些让人感到冒犯的。打个比方,即便你认为相较于公立学校校长,成人节目主播这样的职位很显然是不那么受人尊敬的,但在洛杉矶你也最好不要公开表达这样的想法,否则会有无数人跳出来批评你不应该指摘任何一种生活方式。这听上去有些夸张,但事实上洛杉矶人就是这样。这大概和这座城市的内在气质有关,这里的人们显得更加包容,他们时刻准备敞开怀抱接纳生活中各种可能的变数。我想,这是一种骨子里的对于世事都持有谦卑态度的处事原则。正是这种开放性使洛杉矶受到各色人等的喜爱,对于这种过于兼容并包的人文环境,严谨的新英格兰人可能会稍稍有些摸不着头脑。
或许是洛杉矶人总是表现出对一切都乐于接纳的态度,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来自其他城市的朋友形容当地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像在演戏一样,让人难辨真伪,甚至觉得有些“假”。某种程度上,有这种看法也无可厚非。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很多洛杉矶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便是兜售一些不真实的梦想,这决定了他们必须要为此展现出略带浮夸的演技。在这里,每个人几乎都在为了或大或小的事情进行着表演,这是每个人参与到社会生活中的傍身之技。在洛杉矶生活,每个人就仿佛身处一出大型真人秀里,现实和虚拟的边界看起来并不那么明确。
对于有些人用“假”这个字形容洛杉矶当地人,我倒觉得这种所谓“假”事实上代表着一种礼貌的气质。要知道,洛杉矶就像一个梦工厂一般,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那些他们口中“最伟大”“最有创意”的想法忙活着。可这些数以万计的伟大创意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经由事实证明是多么贻笑大方。即便如此,洛杉矶人也不会对这些失败的项目横加指责,他们大多数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然后继续任由其他“更伟大、更有创意”的想法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至于结果,他们并不抱有太高的期望。在洛杉矶,大约10000个创业者中只有1个会最终做出些什么来。对了,千万别相信你周围那些号称是神算子的人,他们会向你打包票,说自己能够预测谁谁谁能够最终成功。要知道在洛杉矶,不靠谱的事儿实在太多,这些“神算子”也是这些“不靠谱”的一部分。也正是因为这种不靠谱,人们定义成功的标准就宽松了很多。即便你做了100个错误决定,可但凡你能够做出101个正确决定,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是个天才。甚至但凡你能够做出1个正确决定,说不定人们都会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有些人不知道失误了多少次,可就凭着1次不太糟的决策,就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到奥哈伊安度晚年了。这样的例子在洛杉矶可实在太多了。
总而言之,洛杉矶人似乎怀有一种共同的默契,那便是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热情和包容。如果你对此感到不解,当地人则会反问你:“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接着他们会解释这背后的动机,“比如说有人兴冲冲地告诉你自己产生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好主意,尽管这主意听上去实在是太离谱了,但如果你对其表示质疑,下场要么就是这位朋友因为你的质疑而感到颜面尽失继而愤然离席,要么所有人都陷入尴尬,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还不如在一开始说上一句‘这主意听上去真不错’,和气一点儿不是对谁都好嘛?!”正是秉持这样的态度,在洛杉矶你很难听到人与人之间相互质疑。或许有人会把这种行事风格解读为“怕事”心理。我可不这么想,我更愿意把这看作单纯对他人努力及创意的正向鼓励。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氛围,才有更多人前赴后继地追寻着那些看似飘缈的宏大理想,尽管这些宏大理想有时看上去可真不怎么样。
[1] 朱丽安·摩尔(1960— ),美国知名女演员,代表作品包括《时时刻刻》《不羁夜》《汉尼拔》等。
[2] 比尔·罗素(Bill Russell,1934— ),也译作“比尔·拉塞尔”,其为波士顿凯尔特人队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坚力量。比尔·罗素的英文姓氏为Russell,该姓氏为盎格鲁-诺曼血统姓氏,后传播至爱尔兰、苏格兰以及威尔士地区,被当地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