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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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了解到有关瓦莲卡的经历,她和施塔尔太太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太太本人的详细情况,具体是这样的:

有些人说施塔尔太太一直是个病态而狂热的女人,她把丈夫害苦了,而另一些人则说是丈夫的缺德行为把她折磨苦了。她生头一个孩子时就已经和丈夫离了婚,那孩子当时就死了。亲人们知道她重感情,怕这消息会致她于死命,便把在彼得堡同一幢房子同一个晚上出生的一位宫廷厨师的女儿收留过来顶替。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太太后来知道瓦莲卡不是自己的女儿,但继续抚养她,再说瓦莲卡很快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施塔尔太太一直卧床不起,在南欧已经住了十多年了。有些人说施塔尔太太是因为慈善而骂信宗教而获得社会地位的,另一些人则说她的心地善良、品行高洁,或者就为了别人谋福利。没有人知道她信的是哪种宗教——天主教、新教,还是东正教;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她和所有教会和教派的最高人物,都保持着友好的交往。

瓦莲卡经常和她一起生活在国外,而且所有知道施塔尔太太的人,都知道并喜欢瓦莲卡小姐;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了解到所有这些详细情况之后,公爵夫人不觉得自己女儿和瓦莲卡的接近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瓦莲卡的行为举止和教养都是最好的: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而主要的是她转达了施塔尔太太的意思,说她因为有病不能有幸和公爵夫人相识,为此感到遗憾。

和瓦莲卡相识后,吉蒂越来越为自己的朋友吸引,而且每天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优点。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歌唱得好,便请她晚上到他们这里来唱歌。

“吉蒂弹钢琴,我们有架琴,琴虽然不太好,但您一定会使我们大饱耳福的。”公爵夫人说,脸上露出现在使吉蒂特别不高兴的强装的微笑,因为她发觉瓦莲卡不想唱。不过,瓦莲卡晚上还是来了,还自己带了歌本来。公爵夫人把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和女儿及上校都邀请来了。

瓦莲卡对有不相识的人在场全不在意,立刻走到钢琴旁边。她不会自己伴奏,但照着乐谱唱得很出色。钢琴弹得不错的吉蒂就为她伴奏。

“您有出众的才能。”瓦莲卡非常好地唱第一首歌后,公爵夫人对她说。

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和女儿都感谢她,夸奖她。

“你们看,”上校望着窗外说,“多少听众集合起来在听您的唱歌。”确实,窗外集合了很大一群人。

“我很高兴,这使你们开心。”瓦莲卡朴实地回答。

吉蒂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她对她的技巧、嗓子和面部表情都很赞赏,而更赞赏的还是她的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自己唱得有什么了不起,对大家的夸奖也完全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问:还要再唱吗,还是已经够了?

“要是换成我,”吉蒂在想自己,“我会引以为自豪的!看到窗外这群人,我会多么高兴!而她完全无所谓。而她唯一的动机就是不拒绝妈咪的要求,让她感到愉快。她身上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什么东西给了她这种淡泊一切的力量,使她保持独立的平静?我是多么想知道并向她学习做到这样。”吉蒂凝神注视着这张平静的脸,心想。公爵夫人请瓦莲卡再唱,于是瓦莲卡就站在钢琴边上,又一次用她那消瘦、浅褐色的手打着拍子,还是那么平稳、准确和美妙地唱了一首。

歌本上接下去的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吉蒂弹了序曲,抬头看了一眼瓦莲卡。

“不唱这首。”瓦莲卡涨红了脸说。

吉蒂一双眼睛的目光,惊恐而询问地停在了瓦莲卡的脸上。

“那唱另一首。”她连忙说,同时翻起几页,并立刻明白那首歌一定与什么有联系。

“不,”瓦莲卡回答,她伸过一只手按住歌本,微微笑笑,“不,就唱这首吧。”接着便平静地与原先一样优美地唱了那首歌。

她唱完后,大家又对她一阵感谢,便喝茶去了。吉蒂和瓦莲卡来到房子旁边的小花园里。

“那首歌和您的某种回忆有联系,对吗?”吉蒂问,“您不用讲,”她赶紧补充说,“只要说一声:对吗?”

“不,为什么?我告诉您,”瓦莲卡朴实地说,没有等回答就接着讲,“对,这是一种回忆,一度让我无比难受。我爱上了一个人,我给他唱过这首歌。”

吉蒂睁着一双大眼睛,默不做声,但是大为感动地望着瓦莲卡。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他母亲不赞成,他就娶了另一个人。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还见到他。您不会想到我也有这罗曼史吧?”她说着,而且在她漂亮的脸上泛起一阵火花,吉蒂感到这火花当时曾照亮过她的全身。

“怎么不会想到呢?我要是个男人,自打认识您以后,就什么人也不会再爱了。我只是不理解,他怎么会讨好母亲而把您忘了呢,让您遭受这样的不幸?他没有良心。”

“啊,不,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也没有不幸;相反,我很幸福。那么,我们今晚就不再唱了?”她说着,同时向房子走去。

“您真好,您真好!”吉蒂叫喊着,要她停下来,吻了吻她,“我要是哪怕稍稍有点儿像您就好了!”

“您干吗要像某个人呢?您这样就好啊。”瓦莲卡露出温顺而疲倦的微笑说。

“不,我一点儿也不好。那您告诉我……您再待一会儿,我们再坐坐?”吉蒂说着,拉她又坐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

“您说说,想到人家不珍惜您的爱情,他不想……您难道不感到屈辱?”

“可他不是不珍惜;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但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如果他不听从母亲的意旨,而是出于他自己的心愿?……”吉蒂说,同时感到暴露了自己的隐私,她那张燃起羞怯红晕的脸已经不打自招了。

“那他可就不对了,我也不会怜惜他了。”瓦莲卡回答说,她显然明白了她们说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吉蒂了。

“然而屈辱呢?”吉蒂说,“屈辱是忘不了的,忘不了的。”她说着,同时回想着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时自己对符朗斯基的目光。

“有什么屈辱?要知道,您并没有做得不对呀?”

“比不对还糟——丢脸。”

瓦莲卡摇了摇头,把手放在吉蒂手上。

“有什么好丢脸的?”她说,“因为您不曾对冷淡了您的那个人说,您爱他吧?”

“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谈过一个词儿,可是他知道的。不,不,神情举止,看得出来呀。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

“那有什么?我不明白。问题是您现在还爱不爱他。”瓦莲卡什么都直截了当地说。

“我恨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有什么关系?”

“羞耻,屈辱。”

“啊,要是大家都像您这样感情脆弱就不得了了,”瓦莲卡说,“没有一个姑娘不经受过这种事情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什么是重要的?”吉蒂问,带着好奇和惊讶注视着她的脸。

“啊,重要的事儿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

“那是什么呀?”

“啊,重要的事情多着呢。”瓦莲卡回答,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这时候从窗子里传出公爵夫人的声音:“吉蒂,天冷了!要不拿上披肩,要不回屋里来。”

“对了,该走了!”瓦莲卡说着,便站起来,“我还得到佩尔特太太那儿去一趟;她对我说过的。”

吉蒂握着她的一只手,以热烈好奇和恳求的目光询问:“是什么,最紧要的是什么?它使人这么平静?您知道,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甚至不明白,她的目光询问的是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今天还得到佩尔特太太那里去一趟,并且得在十二点之前赶回家,给妈咪准备好茶。她走进屋里,收起歌本,和大家告别后要走了。

“让我送您。”上校说。

“对,现在夜里一个人怎么走,”公爵夫人赞同说,“我让帕拉荷来也好。”

吉蒂发觉,瓦莲卡听说她需要送的时候忍不住快笑出来了。

“不,我总是一个人走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她拿起帽子说。接着,她再一次地吻了吻吉蒂,最后也没有说什么是紧要的,便精神饱满地迈步走了出去,同时关于什么是紧要的,是什么使她有这么令人羡慕的平静和尊严,所有这些疑问也随着她的身影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