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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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高声叫喊着表示不满,大家都在重复着谁说出的一句话:“只差斗狮的杂技了!”大家都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因此当符朗斯基摔下来时,安娜响亮地叫了一声“哎呀”,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在这之后,安娜脸上出现的变化可真是不体面了。她完全手足无措了。她开始像一只被捉住的鸟儿似的扑腾起来:一会儿想站起来到什么地方去,一会儿转向贝特西。

“我们走,我们走吧。”她说。

可是,贝特西没有听见她的话。她正弯下身子和走到她面前的将军说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向安娜走过来,并关切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我们走吧,要是您想走的话。”他用法语说;可安娜正留神听将军说话,因此没有注意到丈夫。

“据说也折断了一条腿,”将军说,“这真是不像话。”

安娜没有理睬丈夫,拿起望远镜对准看着符朗斯基那个地方;可是离得太远了,那边又聚集了许多人,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取下望远镜想走;但这时一位将军骑马跑过来,向沙皇禀报了些什么。安娜向前扑过身去听。

“斯吉瓦!斯吉瓦!”她在喊自己的哥哥。

但是哥哥没有听见。她又想往外边走。

“我再一次向您伸出自己的手,如果您想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同时接触到了她的手。

她厌恶地避开了他,连他的脸都不看一下,说:“不,不,别管我,我要待一会儿。”

这时,她看到一位军官从符朗斯基摔倒的地方穿过赛圈向亭子跑过来了。贝特西向他挥挥手绢。

军官带来的消息说,骑手没有伤着,但是马的背脊折断了。

一听是这样,安娜迅速坐下来,并用扇子遮住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发现她哭了,她不但忍不住流泪,而且还痛哭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身子把她挡起来,使她有时间安静下来。

“我第三次向您伸出手。”过了些时候,他转过来对她说。贝特西公爵夫人过来帮忙了。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是我带安娜来的,我还答应过送她回去。”贝特西掺和进来说。

“原谅我,公爵夫人,”他说,同时讨好地微微一笑,却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可是我看安娜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我希望她和我一起走。”

安娜惊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围,便顺从地站立起来,并伸出手来挽住丈夫的胳膊。

“我会派人到他那边去的,弄清情况后就告诉您。”贝特西悄悄对她说。

在亭台出口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跟通常一样与碰见的人说话,安娜也得和通常一样答礼和说话;但她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做梦似的挽着丈夫的胳膊走着。

“摔伤了没有?是真的吗?今天会不会来?我今天能见到他吗?”她在想。

她默默地坐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轿式马车里,默默地离开了停着许多马车的地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虽然看到了这一切,他还是不允许自己去考虑妻子当前的处境。他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的状况。他看到她的表现有失体面,认为自己有责任将此告诉她。但对他来说,光指出这一点而不多说几句是困难的。他张开嘴,想要对她说她的表现有失体面,可是不由自主地说出口的完全是另外的话。

“不管怎么,我们大家都多么偏爱这种残酷的景象,”他说,“我注意到……”

“什么?我不明白。”她轻蔑地说。

他感到受了屈辱,便立刻说起自己要说的话来。

“我应当告诉您。”他说。

“这是说,要摊牌了。”她在想,于是害怕起来。

“我应当告诉您,您今天的表现有失体面了。”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表现怎么不体面了?”她大声说,迅速向他转过头来,目光直对着他的眼睛,但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那种掩饰着什么的快乐,而是带着果断的神情,想借此竭力把自己所经受的恐惧掩饰起来。

“您别忘了。”他指指马车夫背后开着的窗子对她说。

他欠起身来,把玻璃窗关上。

“您发现我哪一点不体面了?”她重复说。

“一个骑手摔倒时,您没能掩饰的那种巨大的惊慌。”

他预料她会反驳;可是她没有做声,眼睛直视着前方。

“我已经请求过您,在社交场合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让那些恶毒的舌头说您的坏话。当时我指的是内心的态度,现在我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说的是外表的态度。您的表现不体面,我希望不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也没有听清,她对他有点儿畏惧,并在想符朗斯基没有摔伤是不是真的。听说骑手完好无损而马折断了背,是指他吗?他说完时,她只是勉强装出讪讪的一笑,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听清他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还鼓起勇气说,但是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说的话时,她经受的恐惧传给了他。他看到这种微笑,便产生一种奇怪的迷惑不解。

“她在笑我猜疑。对,现在她要说出那一次对我说过的话:我的猜疑毫无根据,太可笑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就要摊牌了,他最最希望的就是她像以前一样,讪笑地回答说他的猜疑是可笑的和毫无根据的。他知道的那事儿是那么可怕,以至现在他准备什么都相信。然而她惊恐和阴沉的脸部表情,甚至连欺骗都不能指望了。

“也许是我错了,”他说,“要是这样,求您原谅我。”

“不,您没有错,”她绝望地瞥了他冷漠的脸一眼,缓慢地说,“您没有错。我是吓坏了,我没法克制自己。我听着您说话,而心里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害怕,我恨您……随您拿我怎么办吧。”

接着,她侧过身子靠在轿式马车的一个旮旯里,双手捂住脸,大声哭起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动不动,眼睛呆滞地直视前方。但他的面部突然露出死尸般威严的僵硬姿态,直到别墅,这种表情始终没有改变。到了家门口,他向她转过头来时,仍是这样的表情。

“好吧!不过我要求您起码能保持表面上的体面,”他的声音在颤抖,“直到我采取能保全我声誉的措施并通知您的时候。”

他先下马车,再扶她下来。在仆人面前,他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坐进轿式马车,回彼得堡去了。

紧接着他走了以后,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来了,给安娜交来一张便条:“我派人到阿列克谢那里去打听过他的健康情况了,他给我回信说,他健康完好,可是很失望。”

“这么说,他要来!”她想,“我做得太对了,把一切都对他说了。”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她回想起最后一次约会的详细情景,血液在沸腾了。

“我的上帝,多幸福啊!这是可怕的,不过我喜欢瞧他的脸,喜欢这种神奇的亮光……我的丈夫啊,哼!……可是,感谢上帝,和他全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