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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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木板搭成的临时马厩就设在赛马场的旁边。符朗斯基的马昨天该运到那里了。他还没有见过它。最近这些日子里,他自己没有骑马练习过,而是托付给驯马师了,因此现在完全不知道运到的马到底怎么样。刚下了马车,他的马童远远地认出他的马车,就把驯马师叫来了。一个干瘦的英国佬,穿着高筒靴和紧身单排扣短上衣,只在下巴尖上留着一撮毛胡子,迈着赛马骑手不灵巧的脚步,翘着两个胳膊肘,摇摇摆摆地迎着过来了。

“啊,弗鲁-弗鲁这马怎么样?”符朗斯基用英语问。

“All right,sir(26)——全都完好,大人,”英国佬用从喉头里发出的声音说,“您最好别去,”他补充说,同时举了举帽子,“我给戴了嘴套,那马还有点儿烦躁。最好别去,不然会惊扰它的。”

“不,我得进去。我想看看。”

“那我们去吧。”英国佬还是没张开嘴,阴沉着脸说,摆动着两个胳膊肘,迈着无精打采的步子走在前头。

他们来到木棚子前边的一个小院里。值班的是个穿着清洁的夹克衫、打扮得挺漂亮的年轻小伙子,他拿着把扫帚过来迎接他们,然后便跟在他们后边。木板棚里有五匹马,分别关在单马栏里,符朗斯基知道自己的劲敌,马霍金那匹身长两俄尺五俄寸(27)的栗色“角斗士”,今天也该拉到这个地方来。和自己的马比起来,符朗斯基更想看看他没有看见过的“角斗士”,不过符朗斯基懂得,根据赛马的规则,他不但不能看,就连打听它的情况都是不体面的。当他顺着廊子走去时,马童打开了左边第二单马间的一道门,符朗斯基就见到一匹高大的白腿栗色马。他知道这就是“角斗士”,但怀着一种像偷拆别人信件似的感觉,转过身子,来到弗鲁-弗鲁的单间里。

“这里有一匹马——霍……马霍……的马,我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英国佬说着,用指甲又长又脏的手指头指指背后的“角斗士”的单间。

“是马霍金?对,那是我一个厉害的对手。”符朗斯基说。

“要是您骑它,”英国佬说,“我就支持您了。”

“弗鲁-弗鲁性子躁些,那一匹有力些。”符朗斯基说,他因为自己的马术受到夸奖微微笑了。

“障碍赛全凭骑术和胆量。”英国佬说。

符朗斯基感到自己的胆量,也就是精力和勇气,不但是足够的,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坚信世界上没有人会有像他那样充沛的胆量。

“您真的认为不需要再训练了吗?”

“不需要,”英国佬回答,“请不要大声说话,马会受惊扰的。”他补充说,同时朝他们正站着的对面关着的单马间点点头,听到里边有马蹄踩干草的响声。

他打开一道门,符朗斯基便走到一个单马间里,光线很微弱,只靠一扇小窗照明。单马间里站着一匹上了嘴套的深栗色牝马,它正在新鲜的干草上倒腿。在昏暗的单马间里,符朗斯基环视四周,再一次不由得用不一般的目光把心爱的马儿全身打量了一遍。弗鲁-弗鲁中等身材,体格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它的整个骨架窄,胸骨也朝外突出,胸部窄小。臀部有点儿下垂,前腿及特别是后腿向内弯得厉害。后腿和前腿的肌肉不特别粗壮,但是前腹特别宽,现在它腹部练得很厉害,所以这一点就尤其明显。四肢膝盖以下的骨头从前面看上去不比一个手指头粗,可是从侧面看却非常粗大。除了肋骨,它整个儿显得特别瘦长,好像从两侧被夹过一样。不过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迫使人们忘了它的全部缺点;这个优点就是它的血统,即英国人所说的纯种。从覆盖在细嫩、生动和丝绸般光滑的表皮血管网络下的鲜明地突出的筋肉,显得像骨骼一样结实,它长着一双亮晶晶圆鼓鼓突出的欢快眼睛的干瘦头部,打齁时露出里边充血的软骨的鼻孔处就扩大开来。整个身姿及特别是它的头部,有一种明确有力而又温柔的表情。它是那样的一种动物,仿佛它们不会说话,只因为它们的口腔的机械构造无法说话罢了。

现在自己瞅它时的感觉,它完全都明白,至少符朗斯基觉得是这样。

符朗斯基刚走到它身边,它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斜着鼓出的眼睛,眼白都充血了。它看着从对面进来的人,摇摇嘴套,有弹性地倒着四只蹄子。

“啊,瞧,它受惊扰了。”英国佬说。

“噢,宝贝!噢!”符朗斯基说着,走到马跟前并安慰它。但是,他越靠近它就越受惊扰。只有当走到它头部的一旁时,它才突然安静下来,并抖动起自己纤细、柔软鬃毛下的肌肉来。符朗斯基摸摸它结实的脖子,理理它高高竖起而倒向一边的鬃毛,把脸贴到它像蝙蝠翅膀似的掀开的鼻子上。它用紧绷的鼻孔出声地吸了一口气又喷出来,颤抖了一下,竖起尖尖的耳朵并把结实的黑嘴巴伸向符朗斯基,好像想要咬他的袖子。但是记起有嘴套罩着,它便抖抖嘴套,又开始倒起细巧的蹄子来。

“安静,宝贝,安静!”他边说边用手摸了摸它的臀部,高兴地意识到马正处于最良好的状态,便走出单马间。

马儿的激动也传染给了符朗斯基,他感到血往心头上涌,他也像马儿一样想活动,想咬,有一种可怕而又愉快的感觉。

“啊,这么说我就指望您了,”他对英国佬说,“六点半到场!”

“一切都就绪了,”英国佬说,“您到哪里去,我的大人?”他问时出乎意料地使用了自己几乎从来不曾用过的称谓my lord(28)

符朗斯基惊讶地抬起头来,以他擅长的做法,不去看英国佬的眼睛而看着他的前额,同时为他大胆的问题感到奇怪。但他明白了英国佬提这个问题,不是把他作为主子,而是作为骑手来看待,于是就回答:“我要到勃良斯基去一趟,一小时后我就回家了。”

“这样的问题,今天,人们已经问过我多少次了!”他对自己说,并难得地红了脸。英国佬仔细瞧着他。然后,他好像知道符朗斯基要到哪里去似的补充说:

“赛马前首要的是镇静,”他说,“别心情不好,别让任何事情弄得您不愉快。”

“All right(29)!”符朗斯基微笑地回答着,立刻跳上马车,吩咐去彼得戈夫。

他才跑了几步远,早上好像要下雨的乌云密集起来,接着下起了滂沱大雨。

“不好!”符朗斯基想,拉起车篷。本来路上已经很泥泞了,现在就要成完全的水洼子了。一个人坐在关闭的马车里,他取出母亲的信和哥哥的便条再读了一遍。

对,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母亲,哥哥,他们都认为有必要对他的私事进行干预。这种干预在他身上激起了愤怒——一种他很少经受过的感情。“关他们什么事儿?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把关心我看做自己的责任?他们干吗总盯着我?就是因为他们看到这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这要是一件交际场中通常的风流韵事,他们也就让我安稳了。他们感觉到这件事情有所不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女人对我比生命还宝贵。使他们不理解并感到伤心的,也正是这一点。我不抱怨我们自己铸成的命运以及将来会怎么样,”他说,在我们这个词儿里把自己和安娜联系在一起了,“不,他们是要教会我怎么生活。他们连个什么是幸福的概念都没有,他们不理解,对我来说,没有这爱情也就无所谓幸福和不幸——就无所谓生命。”他想。

他为大家对他的干预生气,正是因为他从心里感到他们这些人都是对的。他感觉到把自己和安娜联系在一起的爱情,并非社交界通常发生的一时冲动,事过之后彼此生活中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回忆不会留下什么印迹。他感觉到自己和她的处境都非常痛苦,在他们所处的那个可怕的社交界众目睽睽之下,隐瞒自己的爱情,撒谎和欺骗都是非常困难的;当他们热恋得忘乎所以,除了自己的爱情什么全都忘了的时候,还得进行撒谎、欺骗、玩弄花招并经常去考虑别人,这实在太困难了。

他生动地回想起所有违反本性而撒谎和欺骗的情形;特别是她不止一次地为自己必须进行撒谎和欺骗感到害臊。他还经受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自己与安娜发生关系的时候起,这种感觉就有了。这是一种对某种东西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对自己的,还是对整个社交界的——他还不太清楚。但他总是竭力驱逐这种奇怪的感觉,而现在,他摆脱了这种感觉后,正继续着自己的思路。

“对,她以前是不幸的,但自恃而平静,可现在她已经不能保持平静和自尊了,尽管她没有表露出这一点。是啊,这事儿该结束了。”他暗自下了决心。

于是,他头脑里第一次清楚地想到必须结束这种骗局,而且越快越好。“她和我得抛弃一切,带着自己的爱情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