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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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低着头,抚弄着围巾上的流苏走来。她的脸上容光闪闪,但这不是开心的容光——它使人想起黑夜里火灾的可怕光芒。看到丈夫后,安娜抬起头,仿佛正睡醒似的微微一笑。

“你不在床上?真是怪事!”她说着,解下围巾,却没有停下来,而径直往卫生间走去,“该睡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她在门里边说。

“安娜,我需要和你谈谈。”

“和我?”她吃惊地说着从门里出来,看了他一眼,“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她边坐下边问,“好,如果这么需要,那我们就谈谈吧。不过还是睡觉的好。”

安娜随口说,连自己都为自己撒谎的本领感到吃惊。她的话是那么普通、自然,而且好像她真想睡觉一样!她仿佛觉得自己穿着捅不破的撒谎铠甲。她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帮助和支持自己。

“安娜,我应当向你提出警告。”他说。

“警告?”她问,“什么呀?”

她这么大方、这么自然地看着他,要是换成别人,不像丈夫那样了解她的人,是不会注意到她的话无论在声音和意思上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很了解她。他清楚,每当他晚躺下五分钟,她就会注意到并询问原因。他知道,她一有什么开心、愉快和痛苦就会立刻告诉他的。而这时,看到她不愿注意他的心情,又一点儿也不想说说自己,这情况对他来说就意味深长了。他发现她那个以前从来都向他敞开的心灵深处,已经对他关上了。此外,据她的口气,他发现她并不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反倒好像直率地对他说:对,关上了,而且应该这样,以后也将这样。这时他经受到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回家后却发现自己家的门关着一样。“不过,也许还能找到钥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想。

“我想对你提出警告的是,”他声音低低地说,“因为不当心和轻率,你会给社交界提供议论你的口舌的。你今天与符朗斯基伯爵(他坚定而冷静地一板一眼地说出这个名字)过于活跃的谈话,让人家都注意你了。”

他边说边看着她那双笑眯眯让人猜不透而觉得可怕的眼睛,在说话的同时他就感觉到,自己说这些话已经完全无益和无聊了。

“你总是这样,”她回答说,就好像完全不理解他,故意好像只听明白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一会儿因为我觉得寂寞而不高兴,一会儿又因为我开心而不高兴。我当时不感到寂寞,这使你受委屈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震颤了一下,弯起双手要弄得关节咯吱咯吱响。

“哎呀,请你别弄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我不喜欢这样。”她说。

“安娜,这是你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他竭力控制自己,停止了双手的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儿?”她带着那么真诚和可笑、惊讶的神情说,“你要我怎么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揉了揉前额和眼睛。他发现与自己要做的、也就是警告妻子在社交界出差错相反,倒为她的良心不安起来,而且是在与自己想象中的障碍作斗争。

“瞧我要说什么来,”他继续冷冷地平静地说,“我求你听我说。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承认妒忌是一种侮辱和贬低人的感情,我永远不允许自己受这种感情的影响。但有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礼貌规矩,违反了就不能不受到惩罚。今天不是我注意到,而是从给社会造成的印象看,人家都注意到了,你的行为举止不完全得体。”

“你的话一点儿也不明白,”安娜耸了耸肩膀说,“他无所谓,”她心想,“而是社会上注意到了,他担心的是这个。”“你有毛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她补充了一句,就站起来想进门去;但他往前挪动了一步,好像要拦住她。

他的脸色难看而阴沉,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她站住了,并把头往后一仰,往旁一歪,用一只手开始迅速把发针取下来。

“好吧,我听着,要怎么样,”她平静而带讪笑地说,“我倒是很想听听,因为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她说着,说得那么自然而平静,所选择的词语那么得体,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无权过问你感情的全部细节,而且我一般认为这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开始了,“掏掏自己的内心,我们往往会掏出没有发现过的东西。你的感情——这是你自己良心的事儿,不过,我有义务向你指出你在自己、在我和在上帝面前的责任。我们的生活联结在一起,而且它不是人而是上帝给联结的。把这种联结拆散只能是一种犯罪,而这种犯罪是要遭受沉重的惩罚的。”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哎呀,我的上帝,我真想睡觉!”她边说边用一只手摸摸头发,寻找剩下的发针。

“安娜,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这么说,”他温和地说,“可能我错了,但你要相信,我所说的是为了你,同样也是为我自己。我是你丈夫,而且爱着你。”

她的脸低下的一瞬间,目光中讥笑的火星熄灭了;但“爱着”这个词儿又使她气愤。她想:“爱着?他难道会爱?要是没有听说过有爱情这回事儿,他甚至连这个词儿也许都不会使用。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真的,我不明白,”她说,“你有什么意见,你就判定吧……”

“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爱你。可是我说的不是为我自己;这里主要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和你自己。我重复一遍,我的话可能不合适,你也许觉得我的话完全是无的放矢;也许,它们出自我的误会。要是这样,就请你原谅我。如果你自己感觉到哪怕我说的有一点儿道理,那我就请你考虑一下。如果心灵驱使你说,你就全告诉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完全不是自己事先准备好要说的话。

“我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她突然急速地说,勉强忍住微笑,“对了,该睡觉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什么,进卧室去了。

她来到卧室时,他已经躺下了。他严肃地紧闭着嘴唇,眼睛也没有看她。安娜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时刻等待着他再和她说话。她既怕他再说起来,又希望他再说。但他没有作声。她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而且已经把他忘了。她在想另一个人,她看见他,并感到这么想时,自己的心里充满激动和罪恶的快乐。突然,她听到一声均匀而平稳的鼾声。一开始,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好像为自己的鼾声感到害怕似的停止了打鼾;但等呼吸两次过后,鼾声又重新平稳而均匀地响起来。

“晚了,晚了,已经晚了。”她带着微笑,声音低低地说。她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觉得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眼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