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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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符朗斯基甚至没有想睡着。他坐在自己的软席上,一会儿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前方,一会儿张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如果说以前他也以自己坚定、镇静的样子使不熟悉的人吃惊和不安,那么现在他就显得更骄傲和自负了。他把人当做东西看待。坐在对面的一个在区法院供职的神经质的青年,看他这种样子感到很生气。那青年于是在他旁边抽起烟来,和他聊天,甚至捅捅他,让他知道他不是件东西而是个人,可符朗斯基还是像看一盏路灯似的看着他,年轻人便做起脸色,觉得自己在这种不把他当人看的人的压力下正在失去自制。

符朗斯基目空一切,觉得自己是帝王。这并非出于自信给安娜留下了印象——他还不敢这样想——而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觉到幸福和骄傲。

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甚至也没有去想。他只感觉到,自己迄今为止全部放纵和分散的精力已经集中到了一点上,并以可怕的力量奔向一个崇高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自己对她说了真话,她在哪里他就到哪里。她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幸福、全部意义,当他在波罗戈沃站下车喝矿泉水见到安娜时无意中对她说的头一句话,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而且为自己这样对她说了感到高兴,因为对她说了这句话,现在她知道了他的情意,一定在想着他的话。他一整夜没有睡。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后,他不停地回想见到她时的全部情景,所有她说的话,并在自己的想象中浮现出使他飘飘然心旷神怡的可能的未来图景。

他在彼得堡下火车时,虽一夜未眠,仍感到像刚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清新和充满活力。他站在自己的车厢门口等着她下车。“再看一眼,”他暗自微笑着说,“看一眼她的芳姿、她的脸蛋;也许她会说点儿什么,会转过头来张望,微笑。”然而,他在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那位由站长陪着穿过人群的丈夫。“啊,对!丈夫!”现在,符朗斯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丈夫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人。他知道她有丈夫,却不相信他的存在,而只有当他看到他,看到有脑袋有肩膀,有穿着黑裤子的双腿的他的时候才完全相信,尤其是当他看到这位丈夫怎么怀着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起她的一只胳膊时。

他见到戴着圆礼帽,背稍稍有点儿驼,有一张彼得堡式的新刮的脸以及一个严肃自信的形象时,相信这就是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时,便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渴得要命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眼泉水,而那里却正有条狗或羊或猪在饮泉水并把泉水搅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整个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笨拙的双脚的步姿,特别让符朗斯基生气。他只承认自己有爱她的不容置疑的权利。可她依然是那个她;她的模样依然是那么打动着他的心,使他精神振奋、心中充满着幸福。他吩咐从二等车厢跑过来的德国仆人拿上行李走,自己则来到她身边。他看到了夫妻间最初见面的情景,以一个恋人的敏锐洞察力发现她与丈夫说话时稍有点儿尴尬的意思。“不,她不爱也不可能爱他。”他暗自这样断定。

还在自己从后边走近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时候,他就高兴地发现,她感觉到了他正在靠近,于是回过头来,认出是他,又把头转过去对着丈夫。

“您夜里过得好吗?”他说道,向她和她丈夫同时一鞠躬,并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这看做对他的致意来接受,而他是否认得他,这是他的事儿了。

“谢谢您,很好。”她回答。

她的脸显得疲倦,脸上也没有那种时而微笑时而狡黠的活跃;但在瞥他那一瞬间,她的一双眼睛里有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尽管它立刻就熄灭了,他已经为此感到了幸福。她瞅了丈夫一眼,想弄清他是否认得符朗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满地瞧着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寻思着这是谁。符朗斯基的镇静和自信,在这里就像刀刃对石头,碰在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自信上。

“这是符朗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我们好像认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冷冷地说着,同时伸出一只手,“你和他母亲一起去,回来则和她儿子一起,”他说,每个字儿都像赏赐一个卢布似的咬得清清楚楚,“您,对了,是度假回来?”他问道,没有等人家回答,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妻子说,“怎么,在莫斯科告别时掉了很多眼泪?”

他这么对妻子说,是要让符朗斯基感觉到他要单独与妻子在一起,但符朗斯基对着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说:“我希望有幸到府上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倦怠的目光瞧了一眼符朗斯基。

“很高兴,”他冷冷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接待客人。”然后,他完全撇开符朗斯基,对妻子说,“正好,我有半个钟点时间来接你,向你表示我的柔情。”他继续用那种玩笑的口气说。

“你也太过于强调自己的柔情了,我真是很珍惜,”她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同时不由得细听起他们后边的符朗斯基的脚步声来,“不过关我什么事?”她心想,便开始问丈夫,她不在时谢辽若怎么消磨时间。

“噢,好极了!玛丽艾特说,他很可爱,还很……我得让你伤心了……他不怎么想念你,不像你丈夫。但是,再一次地merci(38),我的朋友,你提前一天回来了。我们可爱的茶炊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把有名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称做茶炊,因为她对所有的事情总是担心和激动)。她问起你。而且你知道吗,我倒是建议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因为她对一切都放心不下。现在,她除了自己的所有事务,就关心奥勃朗斯基家的和好。”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和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圈子的中心,因为丈夫的关系,安娜与这个圈子的人最接近了。

“可是我给她写过信了。”

“但她还是要听详细情况。去吧,我的朋友,如果你不累。康德拉季会给你马车的,我这就上委员会去了。我又可以不一个人用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接着已经不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了,“你不会相信,我已经习惯同你……”

然后,他久久地紧握她的一只手,带着一种异样的微笑扶她坐进轿式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