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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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朗斯基和吉蒂跳了几轮华尔兹舞。跳完华尔兹,吉蒂来到母亲身边,刚与诺尔德斯顿说了几句话,符朗斯基便过来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什么要紧点儿的话都没有说,断断续续一会儿谈到柯尔松斯基夫妇,他很逗乐地把他们描绘成一对可爱的四十岁的孩子,一会儿说到未来的公共剧院,只有一次触动了她的心,当时他问起列文是不是在这里,并补充说自己很喜欢他。不过,吉蒂对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她心情十分紧张地等待着玛祖卡舞。她仿佛觉得,在跳玛祖卡舞时一切都该有个结果。在跳卡德里尔舞时她并没有接到他的邀请,但她对此并不担心。她相信自己会和他一起跳玛祖卡舞,就像以前的几次舞会一样,于是拒绝了五位请自己跳玛祖卡舞的人,说自己已经有舞伴了。直到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对吉蒂来说,整个舞会都是一场欢乐的鲜花、音响和动作的神奇梦境。只有当觉得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时,她才不跳。然而在与一个令她讨厌而又无法拒绝的青年跳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时,她恰恰舞在符朗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32)。从舞会开始以来,她和安娜没有相遇过,这会儿突然又看到她换了个崭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模样。她在她身上发现自己那么熟悉的因为成功而兴奋的表情。她看到安娜正陶醉在对自己的倾倒中。她熟悉这种感觉,知道它的苗头,并在安娜身上看到了这种苗头——看到一双眼睛里颤抖、闪烁的亮光和因为幸福和激动无意中弯曲起嘴唇的微笑,以及清晰、优雅、准确和轻巧的动作。

“会是谁呢?”她问自己,“是大家,还是——一个人?”与她跳舞的尴尬的青年谈话时放过了话头后又没法接上,她也没有去帮那个青年摆脱窘态,兀自跳着舞,表面上听从柯尔松斯基高高兴兴要大家一会儿跳grand rond(33),一会儿跳chaîne(34)的大声号令,其实一直在注视着安娜,她的心却揪得越来越紧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欣赏,而是一个人的赞赏使她神魂颠倒了。而这个人?难道是他?”每次他与她谈话,她的眼睛里都闪耀出欣喜的亮光,而且幸福的微笑使她绯红的嘴唇弯曲起来。她竭力在控制自己不露出这些,但它们却自然地流露在她的脸上。“而他呢?”吉蒂瞅了他一眼,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吉蒂从安娜的脸上像从镜子上那样清楚地猜度出的东西,她也在他身上窥探出来了。他从来都平静、坚定的风度及脸部无忧无虑泰然的表情哪里去了?不,这会儿每次对她说话,总是会稍稍低下脑袋,就像要拜倒在她脚下,他的目光中则只有顺从和惶恐。“我不愿亵渎你,”每次他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是要挽救自己,可又不知道怎么做。”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以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们说到一些共同的熟人,进行的是一些最无关紧要的谈话,但吉蒂仿佛觉得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关系到他们及她的命运。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他们确实在谈论伊万·伊万诺维奇说起法语来有多么可笑,对叶列茨卡娅来说可以找个更好点儿的对象,而其实这些话对他们的意义及他们的感觉,也和吉蒂一样。在吉蒂心里,整个舞会,整个世界以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烟雾。不过自己以往接受的严格教育支持着她,迫使她像所要求的那样去做,也就是跳舞,回答提问,交谈,甚至微笑。然而在玛祖卡舞开始之前,当人家已经开始摆椅子及有几对已经从小厅转到大厅的时候,吉蒂瞬息间还是感到绝望和恐惧。她拒绝了五个人,因此现在没有跳玛祖卡的舞伴了。甚至失去了有人邀请自己的希望,因为她在社交界获得了太大的成功,以至谁也不会想到她到这时还没有被邀请。应当告诉母亲说自己病了,然后回家,但她又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彻底毁了。

她来到小客厅的尽头,坐在了圈椅上。薄纱裙子的下半部分,围着她苗条的身材,像云一样飘了起来,一只裸露的、瘦瘦的、细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向下耷拉着,落在粉红色裙腰的褶皱里;她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以急促的动作扇着自己燥热的脸。但是,和这副刚在一棵小草上歇下而准备马上又要展开彩虹般翅膀起飞的蝴蝶模样相反,可怕的绝望揪住了她的心。

“不过,也许是我错了,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她重新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来。

“吉蒂,这是怎么了?”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着,顺着地毯不出声地走到她身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吉蒂的下嘴唇颤抖了一下;她迅速站起来。

“吉蒂,你不跳玛祖卡舞?”

“不,不。”吉蒂含着眼泪,声音颤抖地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祖卡舞,”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她知道吉蒂明白,他和她指的都是谁,“她说了:‘难道您不和舍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跳?’”

“啊呀,我反正都一样!”吉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绝了自己也许爱上了的人,而拒绝是因为她相信了另一个人。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找来了和她一起跳玛祖卡舞的柯尔松斯基,并嘱咐他邀请吉蒂。

吉蒂在第一组里跳,而且幸好她不用说话,因为柯尔松斯基老跑着指挥他的队伍。符朗斯基和安娜几乎就舞在她的正对面。她以一双敏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在大家跳着聚拢来时,她还挨得近近地看到了他们,而且越看他们就越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经发生。她发现他们在这个挤得满满的大厅里感到仿佛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而且,在符朗斯基从来都那么坚定、有主见的脸上,她发现了那种使自己吃惊的不知所措和顺从的表情,就像一条知道自己错了时的聪明的狗一样。

安娜在微笑,她的微笑也感染了他。她陷入沉思,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吉蒂的眼睛吸引到安娜脸上。她穿着一件普通的裙子却极富魅力,她一双戴手镯的丰满胳膊充满魅力,戴着一圈珍珠项链的结实的脖子充满魅力,一头蓬松的鬈发富有魅力,一双纤手秀足优雅轻盈的动作充满魅力,这张生气勃勃漂亮的脸蛋充满魅力;但是,在她的魅力中有某种可怕和残酷的东西。

吉蒂对她比以前更加赞叹,同时心里也越发痛苦。吉蒂觉得自己被击垮了,而且她的脸表现了这一点。符朗斯基在玛祖卡舞中与她碰在一起时,竟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她变得这么厉害。

“极好的舞会!”他没话找话地对她说。

“对。”她答道。

玛祖卡舞跳到一半时,又按照柯尔松斯基想出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到圆圈中心,找了两个男舞伴并把一位太太和吉蒂叫到自己身边。吉蒂走过去时,惊恐地看着她。眯起眼睛的安娜看着她,并笑眯眯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但发觉吉蒂脸上对她的微笑的回答只有绝望和吃惊这一种表情,她便转过身去高高兴兴地与那位太太交谈起来。

“对,她身上有某种陌生的、魔鬼般的、迷人的东西。”她对自己说。

安娜不想留下来吃晚饭,但主人开始挽留她了。

“好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柯尔松斯基把她裸露的手臂放在自己燕尾服的袖子底下劝说道,“我有个大跳一场科季里昂舞的想法!Un bijou!(35)

接着,他慢慢移动步子,竭力想把安娜拉过去。主人鼓励地微微笑了笑。

“不,我不能留下来。”安娜笑眯眯地回答,不过虽然在微笑,柯尔松斯基和主人听她回答的坚决口气都明白,她不会留下了。

“不了,说实在的,在这一次舞会上跳的就已经比我在彼得堡整个冬天跳的还要多了,”她边说边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符朗斯基,“动身以前,我得休息一会儿。”

“而您决心明天要走?”符朗斯基问。

“是的,我想。”安娜回答说,仿佛为他大胆的问题感到吃惊;但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和微笑时闪耀的光辉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没有留下吃晚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