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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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蒂·舍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十八岁了。这是她进入社交界的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场合获得了比两位姐姐更大的成功,甚至超出公爵夫人的预料之外。在莫斯科舞会上跳舞的青年几乎都迷上了吉蒂,这且不说,头一个冬天就来了两位重要的婚姻对象:列文,以及他离开后立刻出现的符朗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时的出现,他的经常来访及他对吉蒂的明显的爱情,使吉蒂父母亲之间首次严肃讨论起她的前途问题并发生了争执。公爵站在列文一边,认为他对吉蒂最理想不过了。公爵夫人则以一个女人特有的回避问题的手法,说吉蒂还年轻,列文丝毫没有表现出认真的意思,吉蒂对他也无爱恋之情,诸如此类;却没有说出主要的意思,那就是她期待女儿有更好的对象,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也不了解他。所以列文突然从莫斯科离开时,公爵夫人倒很高兴,得意地对丈夫说:“瞧,被我说中了吧。”后来符朗斯基一出现,她就更高兴了,确信自己的意见正确,认为吉蒂该得到一个不是一般好的,而是非常好的对象。

对吉蒂母亲来说,列文是怎么都没法和符朗斯基比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古怪、激烈的言论,不喜欢他在社交场合的窘态——照她看这是因为骄傲才有的,不喜欢他那种在乡下养牲口及和庄稼佬一起干活的她认为的粗野生活。尤其让她不喜欢的是,他,一个爱上她女儿的人,频繁造访她家也有一个半月了,却好像在等待什么,观察什么,仿佛担心自己提出求婚会让对方受宠若惊。本来经常出入有未婚姑娘的人家里是该说个明白的。他呢,什么也没有说,又突然走了。“好在他是那么不起眼,吉蒂没有爱上他。”母亲想。

符朗斯基则相反,各方面都让吉蒂母亲称心如意。他富裕,聪明,有名望,还是个宫廷武官,仕途令人赞叹。没法想象还有更好的了。

符朗斯基在舞会上明显地向吉蒂献殷勤,请她跳舞,常上她家,可见他有不容置疑的诚意。不过虽然如此,这一整个冬天,吉蒂母亲都处于可怕的不安和激动之中。

公爵夫人自己是三十年前由姑妈做媒结的婚。对未婚夫的一切,事先都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他上门来相亲,大家互相见了见。做媒的姑妈事后及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不错,便选定日子由男方向女方父母求婚,被接受了。一切都很顺利和简单。至少,在公爵夫人看来是这样。但是,嫁女儿这件似乎平平常常的事情,她却感到不那么顺利和简单。为了嫁达丽娅和娜塔丽娅两个大女儿,她担了多少忧,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与丈夫争吵过多少次!现在小女儿要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同样的担心,同样的疑虑,而且与丈夫争吵得比前两次更厉害。老公爵与所有做父亲的一样,特别在意自己女儿的名誉和贞洁;他狂热地守护着女儿,特别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吉蒂,每每与公爵夫人闹别扭,说她损害了女儿的名誉。公爵夫人对此从头两个女儿那儿已经习惯了,不过现在她感觉公爵的讲究还是有些道理的。她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来社会交际方面的变化很大,做母亲的责任更加重了。她发现吉蒂的同龄姑娘们都在组织什么社团,她们去上什么讲习班,自由地与男人交往,单独地乘车上街,许多人不行屈膝礼,最主要的是,大家都坚信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与父母亲无关。“现在嫁人与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年轻的姑娘,甚至所有的老人都这么想,这么干。可是究竟现在怎么嫁人,公爵夫人从谁那儿也没打听到。法国人的习俗——父母决定孩子的命运——是不行的,受谴责的。英国人的习俗——姑娘完全自主——在俄国社会也行不通。说媒求亲的俄罗斯习俗则被认为不开明,遭到大家的嘲笑,包括公爵夫人在内。但是,到底该怎么看待和出嫁女儿,谁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与别人谈起这件事儿,大家都这么对她说:“算了吧,现在该抛弃这老一套了。要知道,是年轻人结婚,而不是他们的父母,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主吧。”但是,那些没女儿的人这么说当然轻松,公爵夫人知道,女孩子一与男人接触就可能会堕入爱河,甚至会爱上某个不打算结婚或不适合做丈夫的人。不管有多少人劝公爵夫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应该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她都还是不愿相信,就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上了子弹的手枪是五岁孩子最好的玩具一样。正因为这样,公爵夫人对吉蒂要比对两个大女儿更不放心。

现在,她希望符朗斯基可不要只是玩玩她的女儿罢了。她看出女儿已经爱上了他,但是她安慰自己,认为他是个正派人,不至于会那样。不过她也知道,现在的自由交际很容易把一个姑娘家搞得神魂颠倒;而一般说男人们都不把这当一回事儿。上个星期,吉蒂向母亲讲述了跳玛祖卡舞时自己与符朗斯基的谈话。这次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放心了点儿,但要完全放心,她做不到。符朗斯基告诉吉蒂,他们兄弟俩照例一切方面都听从自己的母亲,不征求母亲的意见从不作什么重要的决定。“现在我特别幸福地等待母亲从彼得堡来。”他说。

吉蒂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但是母亲的理解却不同。她知道符朗斯基天天都在等着老太太来,老太太对儿子的选择也会感到高兴,但她奇怪的是他为了不得罪母亲而竟不来求婚。然而她是那么希望这桩婚事成功,特别是希望自己能不再担忧而安下心来,于是愿意相信事情一定是如此。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儿陀丽遭遇这样的不幸,甚至准备离开丈夫,心里虽然十分痛苦,但她的全部感情还是集中到这件决定小女儿命运的事情上来。今天列文的出现,又给她增添了新的不安。在她看来,女儿曾一度对列文产生过感情,她害怕女儿因过分单纯而拒绝了符朗斯基,害怕因为列文的到来而把如此接近成功的事情给搅乱、耽误了。

“怎么,他早就来了?”母女俩回来时,公爵夫人这样问起列文。

“今天来的,妈咪。”

“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公爵夫人开始了,从她严肃而激动的脸色上,吉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妈妈,”她满脸通红,急速向她转过身去,“好了,好了,关于这件事儿,您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我全知道。”

她的愿望和母亲一样,但母亲的动机使她感到屈辱。

“我只是想说,在给了一个人希望以后……”

“妈妈,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说这个是那么可怕。”

“不说,不说,”看到女儿眼睛里的泪水,她说,“可是有一点,我的心肝:你曾经答应过我,你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是不是?”

“永远不,妈妈,我什么都不会隐瞒,”吉蒂涨红了脸,目光直盯住母亲的面孔说,“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就是想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说……我不知道……”

“对,她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会说假话的。”母亲心想,对她的激动和幸福露出了微笑。因为,此时此刻在她心里,正在考虑一件对自己这小可怜儿来说十分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