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acters vs. Essays
人与文
初看来有些奇怪,我们自己的罪过对自己而言似乎远没有他人的罪过那么十恶不赦。我猜原因在于我们知道引发那种罪过的一切环境,所以我们会尽力原谅自己,却无法原谅发生在别人身上同样的罪过。我们不把注意力放在自身的缺点上,但当迫于种种麻烦而去考虑它们时,我们发现自己很容易谅解这些缺点。说不定我们这么做是正当的,它们是我们的一部分,自身的好与坏,我们必须一起接受。但当我们去评判别人的时候,评判他们的并不是我们真实的自我,而是撇除了一切违背自己的虚荣心,或者提出在世人的眼里会辱没自己的东西之后,形成的自我形象。举个小小的例子:我们揭穿某人正在撒谎时,相当地鄙视他,但谁敢承认自己说过不止一次谎话,而是一百次呢?我们震惊于发现伟人的软弱、狭隘,不够诚实或是自私,滥交,空虚或是放纵;很多人都觉得,向公众揭发大众英雄的缺点不够光彩。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他们都是伟大与渺小、美德与恶行、高贵与卑微的结合体。有些人有更强的人格力量,或者拥有更多的机会,于是就可以在这个或那个方面,任其本能更自由地发挥,但就可能性而言,他们都是一样的。对我来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大多数人更好或更糟,但我知道,如果我把生活中的每个举动和脑海中闪过的每个念头都写下来,那么世人会把我当作邪恶的魔鬼。
我想知道,一旦人们开始检视自己曾有的想法,他们是否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谴责别人。我们生活的一大部分被幻想占据着,我们的想象力越丰富,这些幻想就会越变化多端、生动逼真。当这些幻想自动登记好摆在面前时,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能够面对呢?那时的我们一定羞愧难当。我们也许会大喊:我们并不是真的卑鄙、邪恶、狭隘、自私、淫荡、势利、空虚和脆弱,诸如此类。然而,我们的幻想就和行为一样是我们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有什么生物知道我们内心深处的想法的话,那我们还是要对这些想法负责,正如我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一样。人们会忘记在自己思绪中游荡的可怕想法,却会在别人身上发现这想法时而感到愤怒。歌德在《诗与真》注40中讲述自己年轻时无法忍受自己的父亲是法兰克福的一个中产阶级律师。他认为自己的血管里一定流淌着高贵的血脉。所以他力图说服自己,一个在城市中旅行的王子遇见并爱上了他的母亲,那他就是这样一种结合的后代了。我读的这一版图书的编辑就这一主题愤愤不平地做了脚注。在他看来,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为了势利地炫耀他高贵的私生子身份而去攻击他母亲毫无瑕疵的美德,显得很不光彩。这当然是不光彩的,但这并非什么不自然的事,我还要冒险加上一句,并非什么不寻常的事。肯定有不少浪漫、反叛而富于想象的男孩曾在心里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即他们并非自己那古板而正派的父亲的儿子。他们根据自己的特质,将自己感觉到的自身优越归因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诗人、了不起的政治家,或者是执政的王子。歌德晚年高贵庄严的态度激发了我的崇敬之情;他这样的告白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更加温暖的感情。因为一个人即便能够写出伟大的作品,但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我猜想,圣徒们以生命献身善业且忏悔已经救赎了他们过去的罪时,折磨着他们的是在内心深处和他们的愿望对抗的这些淫亵、丑陋、卑琐和自私的想法。如我们所知,圣依纳爵·罗耀拉注41在去孟斯烈隐修院(Monserrat)做总告解后得到赦免,但他还是为罪恶感所困扰,并因此而一直处于自杀的边缘。一直到他皈依天主教之前,他都过着当时出身良好的年轻人过的普通生活;他多少认为自己仪表堂堂,于是通奸、嗜赌,但至少在一种场合之下,他会表现出少有的宽宏之心,而他一直都是可敬、忠诚、慷慨和勇敢的。如果他无法得到安宁,那么原因似乎就在于他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些想法。得知即使是圣徒也会这样受折磨是一种安慰。看到俗世中那些正直而高贵的伟人庄重地坐在那里时,我经常问自己,在那样的一些时刻,他们可曾记起自己的内心有时也会被孤单所占据,而这是否会令他们不安地想起潜在的自我暗藏的秘密。在我看来,知道这些幻想对所有的人都很平常,会让人产生对人对己的宽容之心。如果它们能让我们以幽默感看待我们即便是最杰出、最体面的同伴,或者能引导我们不过于认真地对待自己,那也是不错的。当我听到法官在法庭上进行虚情假意的说教时,我会自问,他们是否可能像他们说的话所表明的那样忘掉他们的人性。我希望他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the Old Bailey)的那一束花旁边,还会放上一包卫生纸。那会提醒他,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个人。
注40 《诗与真》( ),歌德( , — )的自传,全名为《我的生活:诗与真》( ; )。毛姆原文此处直译应为《真与诗》。(“能发现美的灵魂有时只能独自前行。”)
注41 圣依纳爵·罗耀拉( . — ),西班牙军人及天主教教士,耶稣会的创始人。生于西班牙的罗耀拉,又被称为“罗耀拉的依纳爵” ( )。(“去做吧——谋事在人,去信吧——成事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