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觉醒
伊安格—伊安格,在人世间经历了那么多回,我曾听令人尊敬的祖先以他们渊博而深刻的智慧说,无论多么沉重的悲伤都不能令眼睛流下血。无论一个人哭泣多久,继续流下的只有眼泪。一个人或许会长久地陷于悲痛之中,但他终会将其摆脱。一个人的意志终究会长出强壮的肢体,将墙壁摧毁并获得救赎。因为无论夜晚有多么漆黑,很快它将过去,而太阳神卡玛努会在翌日高举他的华丽徽章。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和桥上那个女人相遇之后的第四个月,我的宿主几乎不再感到悲伤。并不是说他现在开心了,因为即使在他最明媚的日子里,他衣裳的镶边也绣着阴沉伤悲的丝线。他又活过来了,又可能再度开心起来。他回到朋友埃洛楚库身边,后者开始定期来探望他,并劝说他加入马索布[4],那个群体就像一把旧扫帚,将年轻的伊博人像尘埃般扫成一堆。埃洛楚库是我的宿主读中学时的朋友兼死党,从前一直很瘦弱,现在却是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每次出现都穿着无袖衬衣或汗衫以展现他的肱二头肌。他会以白人的语言对我的宿主说道:“尼日利亚失败了,”然后再换成和我的宿主聊天时最常使用的祖先们的语言,“做点事情吧。我们要自救!”在埃洛楚库的一再坚持下,我的宿主加入了他的行列。他们戴着黑色贝雷帽,穿着红色衬衫,晚上在一个大车行那里集合,身边被画着半轮旭日的旗帜、地图和曾为比夫拉而战的士兵形象包围。我的宿主会跟着这帮人走来走去,声嘶力竭地高喊口号。他会和他们一起高喊“比夫拉必将再度崛起”,双脚猛踩没有铺砖的地板,高喊“马索布!马索布!”。他会坐在这帮人当中,听车行老板和运动领袖拉尔夫·乌瓦祖瑞克[5]发言。我的宿主会在这个场合发言,他又变得开心起来,许多人注意到了他大大的笑容和随时哈哈大笑的爽朗。这些人不知道他以前到过哪儿或他从哪儿来,却见到了他开始痊愈的最初迹象。
楚库,因为在比夫拉战争[6]期间我曾凭附在一个宿主身上,我害怕他与这帮人厮混会为他招致祸端。我让他想到这些聚会或许将演变为暴力事件,但他的心声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怕。事实上,虽然他和这帮人混了很久,却只是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所触动,因为他并未亲身体验到那些人所表达的冤屈。他不认识哪一个被北尼日利亚人杀害的死难者。尽管这群人所说的许多阴暗内容令他觉得真实可信——譬如说,他知道的确从未有伊博人当过尼日利亚的总统,或许将来也不会有——但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对他造成个人的触动。他对那场战争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上过战场,并对他讲述了关于战争的许多故事。这些人在发言时,他的父亲曾向他提起的关于那场战争的生动描述就像受伤的昆虫在记忆的泥沼中横飞乱撞。
他参加这些聚会,主要是因为埃洛楚库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小鹅死在一个邻居手里,令他对友谊死心。经过那件事情之后,他在人性的灰色地带徘徊,决定不喜欢这个残暴无道的人间。相反,他在长着羽毛的生灵身上找到了慰藉。他参加聚会的另一个原因是这让他在除了照料家禽和小农场之外有别的事情做,同时他也期盼着在城里走来走去,鼓吹比夫拉应当成为主权国家的时候,或许会和曾在桥上见过的那个女人相遇。阿卡塔卡,最后这个原因是他的主要想法,也是即使游行示威变得越来越危险,他仍坚持参加的主要原因。经过一个月的抗议、与警察对抗、实施暴力行动,以及我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不要再继续下去,他脱离了那个群体,就像一个从飞驰的车辆上脱落的轮胎,滚进了空地里。
他回归自己的正常生活,在拂晓时听着家禽们奏响美妙而神秘的音乐起床——啼叫、打鸣、咯哒声,总是交会融合,他的父亲曾将之形容为一首协奏曲。他收集鸡蛋,在书写纸登记本里记录雏鸡的诞生,喂养家禽,看着它们在院子里散步吃食,手持弹弓准备好保护它们,并照料那几只病弱的家禽。那个月,他心无旁骛一心工作,有一天,他在那片土地上除过草的地方种西红柿。他已经很久没去料理那片土地了,眼前的改变令他感到震惊。在给那片土地除草时,他发现它已被红蚁彻底侵占了。它们躲在土壤的深处,在每一个土丘里都筑了巢。它们似乎以一个死掉的老木薯的头部为食,或许正是因为它们的侵袭,所以木薯没能生长。他烧了一壶开水,然后倒进泥土里,把所有的蚂蚁统统杀死。然后他将密密麻麻的死蚂蚁扫掉,播下种子。
他回到院子里,将嵌在指甲里把两个大拇指染黑的西红柿种子洗掉,然后从存放在未被使用的房间里的一个筒仓袋里舀了几碗小米,将谷物撒在一张席子上。他拔开两个大鸡棚的门闩,里面养了十几只鸡,它们朝撒满饲料的席子蜂拥而去。鸡棚里有两个鸡笼,每个鸡笼里有几只母鸡和它们的小鸡,还有被鸡蛋围绕的三只大肉鸡中的某一只。每只鸡他都摸了摸,看看它们是否健康。大约有四十只棕鸡和十来只白鸡。喂完鸡后,他站在院子里,哪一只鸡拉了屎都会用棍子将鸡屎挑开,看看有没有虫子。正当检视一只肉鸡在井边拉下的灰屎时,他听见一个女人叫卖花生的吆喝声。
埃格布努,我必须说,并不是每个女人的声音都会令他有反应,但那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听来出奇地熟悉。虽然他不明白,但我知道那个声音令他想起了母亲。他立刻看到了一个丰满黝黑的女人,看上去约莫与他同龄。烈日下,她在流汗,汗水令她的双腿闪闪发亮。她头上顶着一个盛放花生的托盘。她是一个穷苦人——属于由新文明缔造的阶层。在祖先们的时代,只有懒惰、孱弱或遭到诅咒的人才会受穷,但现在大部分人都在受穷。走到街上,走进阿莱格博的任何一个市场里,你就会发现做苦工的男人,他们的双手坚硬如石,他们的衣服浸透了汗水,生活在赤贫之中。白人来的时候带来了好东西。看到汽车时,祖先的子孙们惊喜地叫嚷。桥梁?他们说:“噢,太了不起了!”提到收音机时,他们说:“这难道不是世界上的奇迹之一吗?”他们不单无视神圣的祖先们所缔造的文明,更将其摧毁。他们拥入城市——拉各斯、哈科特港、埃努古、卡诺——却发现好东西供应不足。“给我们的小汽车在哪儿呢?”他们在这几座城市的城门边询问。“怎么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车!”“那些好工作呢?系着长领带坐在空调下的优裕工作呢?”“啊,它们只给那些读过几年大学的人,就算上过大学,你还得和一大帮有同等资历的人竞争上岗才行。”于是,祖先的孩子们吃了闭门羹,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可是,回哪儿去呢?回到被他们摧毁的文明的废墟里。于是,他们只能靠最为微薄的薪水活着,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见到这种女人,她走遍整座城市,在叫卖花生。
他喊那个女人过来。
那个女人转身对着他,抬起一只手将头上的托盘扶稳。她指着自己,说了几句话,但他听不见。
“我想买花生。”他朝那个女人喊道。
那个女人开始顺着弯曲的土路走过来,路上有好多处他的小货车留下的轮胎印痕,最近还多了他叔叔的车辙。昨天下过雨,红土结成了小小的土球,粘在轮胎上。现在日子晴朗,红土仍然散发着远古时的气息,到处都是虫子,在路上蠕动,留下痕迹。童年时,他很享受下完阵雨后将虫子踩在脚底下蹍碎的快感,有时候,他和朋友们,尤其是那个偷了小鹅的艾吉克,会将虫子装在透明的胶袋里,看着它们在没有空气的密封空间里扭曲挣扎。
她穿着一双开趾拖鞋走来,塑胶鞋带和脚上裹着泥土。一个小小的钱包用一根带子吊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胸前晃悠着。她走上前时,双脚踩在泥地里,他把手在门边的墙壁上擦了擦。他走回房子里,慌忙朝四处张望。他第一次注意到蔓延整片客厅天花板的几张大蛛网,让他想起他那总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父亲已经死去好久了。
“下午好,先生。”那个女人说道,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
“下午好,我的姐妹。”
那个女人将盛着花生的托盘摆下,伸手从裙子的侧袋里拿出一块湿透的手帕——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棕泥,用它擦拭前额。
“多少,多少钱——”
“花生?”
我的宿主以为他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人们受自己偏激的想法对别人的行为产生误会时的反应。我和他一样在听,但我没听出她的声音在发颤,在我听来,她的语气非常平静。
“是的,花生。”他说道,点了点头。他的喉咙在起痰,在嘴里留下辛辣的味道。他之所以心绪不宁是因为她的声音显得出奇地熟悉,虽然他不能肯定到底像谁,但还是被吸引过去。
那个女人指着一个小西红柿罐头的空罐,里面装满了花生,说道:“小杯五奈拉,大杯十奈拉。”
“来一杯十奈拉的。”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道:“所以,先生,你把我叫过来,就只买十奈拉花生?啊,求求你,再买多一点啦。”然后她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察觉到喉咙在发痒。他初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守丧时。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与消化不良有关的疾病,在经历悲痛或极度忧虑之人的胃中作祟。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最近一回是在我的前宿主艾金克昂涅·伊斯噶迪身上,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参加了比夫拉战争。
“那好吧,给我两大杯。”他说道。
“噢呵,谢谢你,先生。”
那个女人弯下腰将花生舀进那个大一点的罐子,然后倒进一个没有颜色的小胶袋里。当她将第二罐倒进同一个袋子里时,他说道:“我要的不只是花生。”
“啊?”她垂下了头。
她没有立刻抬头看他,但他一直盯着她,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那张脸皮肤粗糙,带有菜色。有几处部位糊着几层泥巴,像长了赘肉,令容颜产生了些许改变。但在这几层泥巴下,他看得出其实她长得蛮漂亮的。当她笑起来时,她的酒窝变得更深,她的嘴巴嘟了起来。嘴巴上方有一颗痣,她一直在舔干裂的嘴唇,让它们显得润泽些,但他并没有太在意。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胸脯上:隆起的乳房之间很开阔。它们圆润丰满,在衣服下鼓鼓胀胀的,但他可以看到内衣的痕迹——她的胸罩带子——在她的两边肩膀上凸显。
“你会说伊博语吗?”他问道,她点了点头,于是他换成了能言善道的祖先们的语言,“我想你过来陪陪我。我觉得很孤独。”
“所以,你不要花生?”
他摇了摇头道:“不,不只是花生。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他扶着她直起身子,等她站起来时,他的嘴巴吻上了她。阿格巴塔—阿鲁玛鲁,虽然他害怕她会抗拒他,但他的冲动实在是太强烈了,压倒了他内心理智的声音。他后仰着头,见到她惊呆了,没有抵抗。他甚至看得出她的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于是,他搂得更加用力。他凑近她身边,开口说道:“我希望你能和我到屋里去。”
“你在说什么?”她笑得更大声了,“你真是一个怪诞的人。”
她用的是“怪诞”这个词,在乌穆阿希亚的祖先们所说的语言里很少使用,但他经常在埃努古的那个大市场里听人说起。
“你从埃努古那儿来的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埃努古哪个地方?”
“奥博罗—阿弗。”
他摇了摇头。
她轻快地从他身边躲开,双手交叠。“你真是太怪诞了,”她说道,“你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男朋友。”
但他没有说话。他把她的托盘放在餐桌上,桌子的边沿有干结的鸡屎。他张开双手搂住她,温柔地将她拉到身边时,她低声说道:“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他说是,然后脱下她的上衣时,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哈哈大笑起来。
楚库,我对宿主已有多年了解。但那天我认不出他。他的举动就像一个着了魔的人,就连他自己也不认得。他是一个遗世隐居的人,不敢与自己的小天地之外的世界多作接触,他从哪儿找到勇气叫一个女人陪他上床?他从哪儿找到勇气——直到他叔叔建议他找个女人之前,他对女人并没有太多想法——为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宽衣解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怀着这份不寻常的勇气,他脱掉了那个女人的衣服。
她久久地用力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自顾自地默默地笑着。他们走进他的房间,当他伸手将身后的门关上时,他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个女人说道:“瞧,我身上可脏了。”但他几乎没有理会那番话,他全部心思都在自己那双微微发颤的手上。他将她的内裤脱了下来,然后说道:“不要紧,姑娘。”然后他拉着她上了父亲临终时躺过的那张床,被一股近似于盛怒的激情占据支配。那股激情体现于那个女人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中:时而欢愉;时而悲楚,紧咬牙关;时而激动万分,发出咯咯娇笑;时而惊诧不已,嘴巴困惑地张成“O”字形;时而烦躁却又平静地双目紧闭,似乎陷入愉悦疲惫的熟睡。这些变化逐一在她的面容上掠过,直到最后一刻,突然他开始萎靡。他几乎没听见她在叫嚷:“抽出来,求求你。”然后他倒在她身边,他的发泄结束了。
那个行为本身很难形容。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在哀鸣,喘气,叹息,咬紧牙关。房间里的东西在为他们倾诉:床在发出凄楚的叫喊,床单似乎在舒缓谨慎地说话,就像一个小孩子在唱儿歌。这件事情就像一场庆典——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如此富有活力,却又如此温柔。最后,所有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掠过之后,留下的只有愉悦。他躺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嘴唇,摩挲着她的脑袋,逗得她哈哈大笑。在这一刻,潜伏在他内心的恐惧消失了。他坐起身,一滴汗水缓缓地从他的背上滑落,没办法把握他内心的全部感受。他看得出她心怀感激,因为现在她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力气之大令他暗地里感到难受。然后她开始说话。她说起他时,思想出奇地深刻,似乎她已经认识他很久了。她说虽然他的行为很怪诞,但在她内心深处,她相信他其实是个“好人”。一个好人,她强调了好几遍。“这个世界上好人不多了。”她说道,虽然现在他被抽干了,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但他仍察觉出她的声音里带着顺从。然后,她似乎低头俯视他的阴茎,见到它虽然将其所有精华倾洒于被单之上已经过去许久了,依然硬邦邦的。她惊呼道:“你还在勃起呀?你好威猛噢!”
他试着说话,但只能含混地嘟囔一声。
“嗯哼,我瞧你都快睡着了。”她说道。
他点了点头,为自己意外而突然的疲惫感到尴尬。
“那我走了,让你好好睡会儿觉。”她拾起胸罩,把它套在胸脯上。可敬的母亲们可不会用这玩意儿,她们要么用布条包住胸脯,再在背后打个结;要么干脆袒胸露乳;有时候只用纱布把胸脯遮住。
“好的,但明天请再来。”他说道。
她转身对他说:“凭什么?你甚至不知道也不问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他的意识被这个想法激醒了,但他的眼皮子依然沉重。他含混地嘟囔着她无法听清的话,但我听见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都肯来了,那就再来嘛。”
“瞧,你连话都不会说了。我走了。但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奇侬索。”他说道。
“奇——侬——索。名字蛮好听的。我叫莫图,你听见了吗?”她拍了拍手,“我是你的新女朋友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回来。晚安。”
在慵懒的清醒状态下,他听见莫图离开屋子和关门的声音。然后,她走了,也带走了她那独特的味道,一股萦绕在他的双手和脑袋里的芬芳。
阿格巴塔—阿鲁玛鲁,祖先们说,没有光明,一个人就不会有影子。这个女人就像一道突然亮起的奇光,令万物生出影子。他爱上了她。那就像她用一记弹弓打得他的悲伤默不作声——那只在他的生命的前半夜不停狂吠的疯狗。两人的感情如此强烈,治愈了他的创伤。就连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也改善了,因为当一个人心平气和时,能真正地与自己的魑进行沟通。当我开口时,他听得见我的声音,在他的意志中,我的意志像影子般潜伏着。如果他生活在祖先们的时代,说起他的情况,他们会说他变得笃定踏实了,而我,作为他的魑,也变得笃定踏实了。“一个人说什么,他的魑都会同意。”这句话的确所言非虚。
没有哪个体验过这种时刻的人希望它们结束。难过的是,在乌瓦,情况并不总是令人称心如意。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因此,在一切结束的那天,他像许多个早晨那样醒来,心里想着这个女人,他与这个女人享受了四个市场周(用白人的日历计算则是三个星期)的至乐,我并不觉得惊讶。对他来说,那天早上的情况与过去二十一天并没什么两样,因为人类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相信这是人类最大的缺陷。要是他能像看清眼前的东西那样看清远方的东西,要是他能像看见显现的事物那样看见隐藏的事物,要是他能像听到说出口的话那样听到未说出口的话,那他就能摆脱许多灾祸。事实上,还有什么能将他毁灭呢?
那个星期六,我的宿主等候着他的恋人过来。他不知道,那天没有人会走过那条两边都是农田并延伸将近两公里远,直至主路的小径。从一大早他就坐在前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径,但白天渐渐过去,他从未想过的事情从某个深渊中升起,引起了他的关注。他没有想过要莫图的地址。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曾经问过一回,央求她让他开车送她回家,但她说要是她的阿姨发现她有男朋友,会狠狠地整治她。他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她是来自奥博罗——阿弗的女仆,服侍她的“阿姨”——其实是一个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熟人——住在城市里,她没有电话。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那天过去了,另一天像无可阻挡的大车奔腾前来,轮声辘辘,堂堂而行。他冲上前迎接新的日子,期冀的压力几乎令他身子发颤。当他打开房门,却见到门廊上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旧车的锈迹和金属部件发出的干巴巴的嘲讽声。又一天来临了,披着熟悉的天空的颜色,让他想起与莫图在厨房里做爱的情景,那是他头一回听到阴道排气的声音。那也是莫图第一天在他家里洗澡和穿上他为她买的衣服:一条亮蓝色的印花料子长裙,然后她在他家的浴室里用水桶把衣服洗干净,挂在院子里系于番石榴树与篱笆那边半根埋在土里的木棍之间的晾衣绳上。然后他们做爱,莫图问他关于家禽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向莫图讲述了关于生平的许多事情,令他意识到原来他的身世是那么沉重,那仿佛是一场顿悟。到日落时,他知道莫图不会来了。他躺了一整天,空虚,孤独,震惊,倾听着雨水滴落在水桶和地面上宛如鼓点的声音。
奥瑟布鲁瓦,我自己感到担忧。对于魑来说,看到宿主找到幸福然后又失去它,是一件难过的事情。我热切地倾听着,希望听到这个女人过来,有时候,当他在农场里干活或照料家禽时,我会离开他的身体,站在门廊上观望,想着可能会见到她经过这片地方,这样的话,我会在他的脑海里闪念作为信号。但我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那天晚上,虚荣的精灵让他梦见莫图,以此嘲讽他。第二天早上,他苦恼地醒来。梦中他俩在一座寺庙或老教堂里,看着壁画和圣徒们的画像。他专注地看着一幅画,画中一个人在树上,当他转过身时,没有看见莫图。她的位置上是一只鹰隼。它睁着黄色的眼睛盯着他,半张着鹰喙,利爪牢牢地抓住一个座位的边缘。起初他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知道那只鹰隼就是她。埃格布努,您知道,在梦的世界里,知识不是探究得来的,事物是简单明了的。就这样,他看见自己一直等候的女人变成了一只鸟。他正要上前抓住那只鹰隼,这时他醒来了。
第二个星期快结束时,就像有一张古老的嘴巴在不停地对着他的脑袋喋喋不休地灌输,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想法,他意识到出事了,或许他再也见不到莫图了。噶嘎纳奥格乌,那是一次觉醒:一个男人或许找到了一个接受他并爱他的女人,然后有一天,她可能会无缘无故就不见踪影。要不是那天上苍拉了他一把,或许这个沉重的觉醒会将他压垮。因为一个人减轻痛苦的方式之一是去做某件不合常理的事情,某件他将会永远记住的事情。那个值得纪念的行动会强行压在流血的伤口上,帮助伤者痊愈。
那天他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看着那群棕色的小公鸡、母鸡和雏鸡在院子里散步,吃着他撒在麻袋上的几堆饲料和谷物。他从窗口见到一只老鹰正在那群鸡上方盘旋,等候着它的时机。他立刻取下挂在墙钉上的弹弓,再从窗边的酒椰小篮里捡起几块石头,将石头上面的小小红蚁晃掉或吹掉。然后,他眯起一只眼睛,站在门后一小段距离处隐蔽自己,他将一块石头设在弹弓的胶兜里,然后稳稳握住,眼睛瞄着那只老鹰。它在半空中稍作停留,然后飞到更高处,这样一来,那群鸡就看不到它了。然后,它展开翅膀,顷刻间,以令人惊诧的速度朝养鸡场俯冲而下。他的弹弓紧随着老鹰,就在它试图叼起一只正在篱笆旁边吃食的小公鸡时,他松开了那块石头。
的确,他是玩弹弓的高手,从孩提起就到处射石,但他竟然射中了那只老鹰的脑门,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一下似乎是出于本能的驱使,又似乎源自神迹。楚库,那种感觉就像这个行动本身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演习过了,早在他出生之前,早在您安排我担任他的守护精灵之前。这个行动令他开始康复。因为似乎他已经向那股他必须对付的原始力,那只将他拥有的东西统统夺走的看不见的手实施了报复。那个声音似乎在说:“瞧,他已经开心了那么久,现在是时候把他打发回暗黑之地了,那儿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从第二周的末段起,他又开始恢复生机。
接下来的那几天,雨一直下个不停,让我的宿主想起了孩提时的某一年,那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世。那场雨摧毁了邻居的房子,他们一家人寄居在我的宿主家。在雨淋淋的那几天里,他的家禽没办法出鸡棚到院子里去。和它们一样,他和绝大部分事物失去了接触,躲进他已经熟悉的孤独世界里。楚库,莫图失踪后的三个月里,他就这么生活,就连埃洛楚库,他也尽量回避不见。
伊安格—伊安格,伟大的祖先们总是说,即便母亲的乳房没奶,孩子也不会因此而死掉。这句话在我的宿主身上应验了。很快他就习惯了没有莫图的生活,又开始每天外出干活。三个月后的那天,他出门到家附近的加油站给小货车加油,然后准备回家,根本不抱任何希冀。加油站排起了长龙,终于轮到他来到油泵处,他下车打开油箱好让油站员工加油,这时他看见后面那排汽车里有一只手在朝他挥舞。起初他看不见那是谁的手,油站员工已经将喷嘴捅进了油箱里,他告诉那个员工,他想加六百奈拉的汽油。
“那是八升。价格没变。七十五奈拉一升,七十五奈拉。”
“好的,女士。”
那个女人在油泵上输了几个数字,表上的数字开始滚动,他转身回首,发现是桥上的那个女人。楚库,他怎么会想到在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天,他寻觅良久的伊人竟突然再度自发地出现在他眼前?虽然他密切关注着油泵,害怕自己可能会被坑,因为他听说过油站工人如何搞小动作,但这次邂逅带来的震惊就像一条蝰蛇缠着他的思绪。在仓促与焦虑中,他把车停在加油站附近潜入街道下方的涵洞旁边。无论他用哪个体系——祖先们的体系,一个星期有四天,一个月有二十八天,一年有十三个月;还是如今祖先的子孙们接纳的白人体系——自从那天晚上他牺牲了两只家禽,吓得她打消了轻生之念后,已经过去九个月了。在等候那个女人时,他回忆起自从那次邂逅之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当那个女人在他后面停好车,下车出来见他时,他感到仿佛久已消失的渴求又出现了,似乎它只是一直被藏在内心深处,就像后口袋里的一枚旧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