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梦（二）

熄灯号吹灭营区的一盏盏灯，吹去连队的喧闹。夜色伴着节奏柔曼的涛声把军营带入朦胧。已经下到连队的新兵们还没习惯这种刻板的一切行动听号令指挥的生活。不管你困还是不困，熄灯号一响你必须立马熄灯上床睡觉；无论酷暑严寒雨雪风霜，无论你如何累如何好睡，起床号一响就得身下安弹簧般弹起穿衣下床。

古义宝静静地躺在床上，躺在炊事班靠门的双层床上铺。下铺老兵的呼噜已奏出旋律，他两眼还瞪得牛蛋一样看着屋顶天花板。

新兵连训练结束，古义宝和刘金根一起被接兵连长带到了守备三连。刘金根分到八五炮排，古义宝分到火力排。四天后古义宝向连长交上请调报告，要求上炊事班。第六天，古义宝被批准上炊事班。那天晚饭后刘金根找了古义宝，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背人处。

你小子玩什么鬼心眼儿，怎么申请上炊事班呢？刘金根一副责问的神态。古义宝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他说现在咱们都穿上军装了，又是老乡，不能再你争我斗狗肚鸡肠，咱要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相互照应才对。刘金根嘿嘿一笑，说理是这理，那你就跟我说实话，打什么鬼主意。古义宝说，我要求上炊事班是为了更好地锻炼改造自己。放屁！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没好处你能主动要求上炊事班，鬼才信呢。古义宝说，那你说我为什么？刘金根说我想不明白才来问你的呀！当兵的不愿操枪操炮，主动要求上炊事班喂猪做饭，为了多吃点多占点？这恐怕不划算吧。

古义宝差点儿笑了，刘金根这小子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多吃多占？你他娘弱智，到了部队，谁不觉得天天跟过年似的。虽然一人一天只有五角五分，可连队有菜地，猪养了十几头，隔几个礼拜就宰一头，靠着海边一个礼拜至少吃两次鱼；就是没鱼没肉，大米饭白面馒头也是管够，真是老鼠钻进了白米囤，还用为吃费心思？古义宝没笑出来，也没反驳刘金根。他想，与其让他知道他上炊事班的真实动机，还不如让他就以为是为了多吃多占好。

古义宝在老家穷怕了苦怕了，贫困让他生就一颗不安分的心，穷则思变，他时时都在琢磨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想多了脑子里的弯弯道就比同乡战友多得多。一到连队，他很快就发现一个秘密。全连战友一色着装，一同操练，一样流汗，几乎分不出啥差异；可一进俱乐部差异就显出来了，光荣榜上，立功的是炊事班长，集体嘉奖的是炊事班。再一想，当兵前听说的军队模范先进人物，几乎都是当炊事员出身的司务长。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要想进步快，就上炊事班。于是他就写了申请，果然连里做了调整，炊事班的一名老兵下了排，他上了炊事班，古义宝的名字第一次上了黑板报。黑板报是连队的连报，是党支部的喉舌，有些新兵不以为意，有的就受古义宝启发动开了脑筋。

古义宝喂完猪挑着两只空桶路过黑板报。眼睛一扫扫着了刘金根的名字。他刹住了脚，扭着头看到醒目标题“厕所卫生的秘密”。军营里种菜，粪便是基肥。打扫厕所不是件好活，山东部队厕所的每个蹲坑里都垫着干土，粪便满了再挖出来，一层土一层粪堆成堆闷着沤，然后再挑水把厕所扫刷干净，再给每个粪坑里垫上干土。干这活又臭又脏，还要花大力气，大家不愿干的活只好按班排列表轮流值日。刘金根发现这个值日派到谁头上谁都是无可奈何那样儿。于是他每天提前起床，悄悄把这活干了。大家不愿意干的活他主动去干，自然是件该称赞的事。古义宝急得跺了脚，劲儿用大了，咣当！扁担后面那只猪食桶让他跺掉地上了。他一边提桶一边埋怨自己，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金根第二天清晨提前起床去淘厕所，碰上两个新兵从厕所里败兴地走出来，说厕所已经被人打扫了，他们都感觉这事搞成这样很没意思了。刘金根想，谁起这么早，他夜里还睡不睡觉。其实打扫厕所的人睡得香着呢，他就是古义宝。他的心计的确比他们胜一筹，为这事他真费了一些心思。清晨提前起床淘厕所，提前多少时间才能赶在别人前头？你提前，我再提前，夜里还睡不睡觉？再说也不好上闹铃，这会影响别人睡觉，遭人讨厌；不上闹铃睡过了就让别人抢了。想来想去他觉得清晨提前起床淘厕所不好，于是想到了熄灯后。等大家上床睡下后去打扫，既用不着提心吊胆成宿睡不好觉，又不会有人来争，也不会被人发现难堪。刘金根他们正没趣的时候，古义宝却美滋滋睡得正香。

古义宝在连队一个月饱饭一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做好事还真难，厕所就一个，菜地都分到了班，这点活还不够班里新兵干的。院子每天都集体打扫，真找不到多少事可干，要不做好事不光是闲着难受，不做好事就无法与众不同，就显不出自己，就实现不了出人头地那梦想。

古义宝头脑还是比别人灵一些，他很快就找到了可做的好事。上级机关常有人来连队，连部门口总停着一些自行车。机关干部下基层，除了陪同首长有车坐，一般都骑自行车。首长们忙，车子脏了顾不得擦，零件缺了没时间换，部件坏了也瞎凑合。古义宝就悄悄地帮人擦车修车。他擦的第一辆车是宣传科报道干事赵昌进的。赵昌进到守备三连来了解报道线索，报道组那辆公车，车不旧，保养却极差，外带的胶皮针还没磨掉，钢圈和辐条却沾满泥水生了锈。正好车没锁，古义宝逮着猎物般悄悄把车推走。古义宝到炮班工具箱借了钳子扳手，还灌了一瓶汽油和一小瓶润滑油。先洗后擦再上油，着实下了功夫。

下午赵昌进要离开连队，找不见自己的车子。其实车子仍在连部门口原处放着，他也看到了，可那是辆新车，他怎么能认出来呢？赵昌进没有急于离开连队，他特意到炊事班找了古义宝。他没有简单地表扬或感谢古义宝，而是按采访思路深入地跟这个新兵进行了一番交谈，并十分真诚地给了他启发和诱导。

古义宝激动得很是局促和不安，他一个新兵跟师里的首长说话，局促是自然的；不安是他做这种事，心里完全是打的个人小算盘，他不敢抬头正眼瞧首长。赵昌进的诱导和启发让他没工夫局促和不安。

“你怎么会想到帮别人擦车子的呢？”

“我看首长工作都挺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帮首长们做点小事，首长好省下时间多做大事。”

“你怎么会想到用晚上的时间挖厕所的呢？”

“我想排里的战友训练比我更累，大家早晨起早要少睡觉，这样好让他们多睡一会儿，第二天劲儿足好搞训练。”

“这样好，你能处处为他人着想，时时为连队建设操心，很好。那么你想没想利用星期天为群众义务修车呢？”

古义宝愣了一下，他抬起头，他确实没想到要义务为群众修车，但他发现赵首长那眼神不希望他说没想，他不能让首长失望。于是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了，只是还差点工具，准备这个礼拜进城添置点材料和工具，下个礼拜就可以开始。”

古义宝说这些话时脸红了一下。他吃惊自己怎么会顺嘴说起假话来，而且说得一点不打磕巴。这是他第一次在首长面前撒谎，他压根儿还没想到要买材料工具为群众修车，可他觉得首长都提到了，自己要是还想不到是不好的。

赵昌进非常满意，他一点都没有发觉古义宝在撒谎。他看到他脸红了，也发现他很局促，但他全理解成单纯、诚实、谦虚、害羞，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表白自己，尤其是自己还没做的事，不愿意先说。于是他很满意地说：“好，年轻人应该把有限的青春用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古义宝恨自己的脑子笨，不能把首长的新鲜话全记下来。

“你写日记吗？”

“我，我……”

“别不好意思，我不要看你的日记，要坚持记日记，这是鞭策、督促、激励自己的最好方法。下次我给你带一些学习材料来，看看那些先进人物，他们是怎样严格要求自己加强自我思想改造的。一个军人要有思想，不能单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要有思想，有思想才有高度，一味为做好事而做好事就庸俗了，就不会有发展前途。”

古义宝为能碰到这样一位好首长而兴奋，兴奋持续到凌晨一点。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赵干事那些话的全部含义，但他明白赵干事是真心诚意在关心他帮助他指引他，他浑身冒出一股敢上九天揽月、敢下四海擒龙的力量，决心好好干，豁命干，干出成绩来，为赵干事争气长脸。他越想越激动，激动到后来又忧愁起来。忧愁的是他原本没有买修车工具的打算，原计划星期天进城把节约下的十五元津贴寄给爹，家里穷得连酱油都打不起，眼巴巴在等着他的钱改善生活。现在牛×当着赵干事面吹了，喷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人家是师里的新闻干事，欺骗他，比欺骗爹还罪过，这辈子就别想有出息，一辈子前途就此屌蛋精光！怎么穿着军装离开古家坡的，再怎么脱下军装滚回古家坡。可要是兑现那牛×，这点钱买了修车工具，就没钱给家里寄。临离家时他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分一毛地节省，家里穷，多省点钱往家捎。他当时听着爹那话鼻子发酸，心头一热当场就答应爹每个月节约八元钱，自己一个月只用一元钱，要是不寄，骗爹不孝事小，爹会在全村人面前当众骂他，这脸就丢大了，春芳要听到会怎么想。古义宝怎么能睡着，骗爹好还是骗首长好？他权衡到天亮还没拿定主意。

吃早饭的时候，古义宝看到了刘金根，刘金根让他有了主意。中午古义宝把刘金根拽到操场上，求他借十五元钱给他。刘金根问他借钱干什么用，他说给家里寄。刘金根说不能一下子寄这么多，以后寄少了反挨骂。他骗刘金根说他的十五元钱不知怎么掉了，要不寄他爹会在家里骂他，早晨他连打五个喷嚏呢。古义宝说得很自然，他认为骗刘金根不是道德品质不好。刘金根没觉着古义宝在骗他，很爽快地借了，不过提出一个小条件，别跟他争淘厕所。古义宝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古义宝上了军区报纸，他的名字第一次印成了铅字，文章是赵昌进写的。古义宝趁大家吃饭的时候偷偷地躲进宿舍，从褥子底下拿出那张报纸。他双手颤抖着看那文章，他看到一半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连续看了两遍，流了两次眼泪。他没法不激动，他的祖祖辈辈，没有谁的名字上过报纸，他的长辈们在那块穷得兔子不拉屎的土地上悄悄地降生，默默地活着，又悄悄地死去。他们的降生、活着与死去，似乎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出了家门，出了村子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再没有人关注他们的生老病死，这样的人活着与死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他要再找一张报纸，寄回家里让家里的人和村上的人都看到，让他们都知道他在外面登了报纸，让全村人羡慕羡慕。他先把那张报纸藏到了三屉桌他的那只抽屉里，这是士兵唯一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里面除了积攒下的津贴和不能公开或不想公开的秘密，还有属于自己的隐私，他把文章也作为需藏匿的东西珍藏起来。他刚锁上抽屉，刘金根闯了进来。

刘金根很生气地说，你小子心眼儿太坏，竟骗我，拿我的钱买修车工具争名誉，自己的钱寄回家，弄得我挨家里来信骂，说人家古义宝知道节省钱孝敬爹娘，我在外边忘了家。古义宝觉得理亏，却又想不出法来补偿。后来说要不星期天咱俩一块儿修车。刘金根不领他这情，说我才不来做你的陪衬，自己已经出了名，再叫我去帮你出力，拿我当大头啊。古义宝没别的法，也只好答应星期天买包好烟谢他。刘金根说这次先便宜了你，下次要再骗我一定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