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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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密受命得见真君 暗得令共诛僭主

开春时节,气候反复无常,山涧溪水寒冷未退,凉气飘荡四野。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零星浣纱女坐在溪边,不停捣摆衣服。

自上次大德殿大火后,宇文邕一直卧床养身,不再处理政事,虽然也没什么事可以让他处理。在此情况下,皇宫暂停派发刺杀任务,北宫珩难得落个清闲。

不久前,“凪”组织一些成员执行任务时失手,在逃跑途中被杀,尸骨无存。行走于黑暗,每天如履薄冰,与死亡作伴,最终换得如此结局,未免过于草率。北宫珩不禁联想到终日坐在溪边浣衣的浣纱女们,她们每日破晓时结伴而来,黄昏时悄然离开,劳苦不堪,报酬甚少,一复一日地守在这河边,只为求个温饱。每日做着重复的事情,背负操劳的命运,度过隐姓埋名的一生,直至生命意外终结。从这些地方来看,自己与浣纱女也并无不同。

看来人还是不能闲下来,一旦无事可做就会胡思乱想,这可不是件好事。

某日清晨,北宫珩突然接到组织通知,说是当朝皇帝宇文邕要见他。

“见我?”北宫珩有些诧异,“陛下可说是为何见我?”

“何泉公公只同我说陛下要单独见你,至于原因,未曾提及。”对方回应道。

身为一国之君,有什么事情通过何泉传达即可,为何要和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刺客单独见面?北宫珩不明所以,但既然是皇帝的要求,自己不可能推却,眼下只有见面之后才能解开心中疑问。

前段时间大德殿烧毁,现正在重新修饬,宇文邕暂时移到太极殿进行一切活动。来到长安宫后,北宫珩沿秘密小径前往太极殿,中途避开了刚从太极殿议事完毕的齐王宇文宪、卫王宇文直,又瞧见了从宫中狼狈逃出来的宇文赟。

纷杂的情景和宫内的高墙飞檐映入眼中,让北宫珩感觉分外沉重。

悄悄来到太极殿后,何泉作为接应人员将他引入内殿,随后以“陛下单独会见”为由告退,只留北宫珩一人在殿内。此时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本文书在案上,从包装来看像是从军中送来的。

不过北宫珩对于文书的内容并不好奇,也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久等了吧。”

不远处突然传来沉稳厚重的话音,一位高大身影缓缓出现在面前:

青黑宽袍出帷幕,九环金带映晨虹;通天冠冕衬巍峨,吉莫长靴震远空。

镜面折光以此曲,缀殿烛火为颤动;神秘威肃无形聚,大周天子宇文邕。

意识到面前之人乃当今大周皇帝宇文邕后,北宫珩立刻跪拜俯首。

“臣子不敢,陛下公务繁多,时间金贵,非常人可及。”北宫珩低头道,“况臣子能得陛下亲自召见,实在荣幸之至,不敢多加其余心思。”

宇文邕没有言语,只是转身坐在位于殿中央的桌案边,随手翻起文书,紧接着打量了一下依然维持俯首听命状态的北宫珩。

“一介砍杀为生的武人,倒是很会说话。”宇文邕说道。

“陛下谬赞。”

“知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么?”

“臣子不知,还请陛下钦点一二。”

话音刚落,一卷文书就扔到了北宫珩身边,他用余光看去,这份文书正是桌案上那些似是军中文书的其中一份。

“你若是眼神敏锐些,刚才独自在殿内等待的时候,就已察觉出这些文书连同你身边那份都是从军中送来的吧。”宇文邕说道。

“陛下恕罪,臣子万死难辞。”北宫珩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应对。

“无妨,既然朕放在这里,就不怕让你看到的,捡起你身边那份文书看看吧,看完就知道朕为何召你前来了。”

“是,陛下。”

北宫珩捡起文书浏览后,才发现文书的内容是关于宇文护军队情况的记录报告,而文书的呈报者已在尾页署名——宇文宪。北宫珩心中一惊,宇文宪作为内应探查情报之事属于绝密,不可能会让皇帝及亲信之外的其余无关人士知晓。然而现在宇文邕却主动让自己知晓此事,用意究竟在何处?

“你可知你手中握着的是绝密么?”宇文邕突然问道。

“臣子愚昧,不知其中所说何事。”北宫珩仍没有抬头。

“愚昧?真是荒谬。”宇文邕冷笑一声,“你聪明得很,知道这些关于宇文护军中秘务的文书皆为绝密,未经允许察看此事之人都不可能继续活着。但朕先前已经说了,不怕让你看到,或者说,就是要让你看到。”

北宫珩有些诧异,似乎不太明白宇文邕在说些什么。

“朕让齐王宇文宪作为宇文护军队的细作,暗中监视其动向并及时汇报,为的是将来能从内部瓦解宇文护的势力。”宇文邕低语道,“但这也仅是成功刺杀宇文护之后要进行的工作而已,而关于如何铲除宇文护,朕已制定好相关计划,只是如今缺乏可以亲身抵抗宇文护的兵气者力量。”

听到这里,北宫珩恍然大悟,原来宇文邕是要让自己入局诛杀宇文护么?

“不错。”宇文邕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个人选就是你。”

北宫珩有些迟疑,为什么要选自己入伙呢?宇文邕知道他必定有所疑问,随后从桌案上扔给他两块光滑的黑石头,待接过后,北宫珩才发现是两块打火石,上面附有灼烧过的痕迹。

“这是……”北宫珩不解。

“自从宇文护驻扎长安后,其亲军时常与禁军轮番驻防长安宫,这正是一个给宇文护制造无妄之罪的好时机。”宇文邕说道,“鉴于此,在宇文护的亲军入宫时,朕即在大德殿点火,制造失火假象,以此给宇文护戴上驻防不力、有弑君之嫌的罪名,搅动他的部队军心。”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北宫珩闯进内殿时,后殿门如此松垮不堪一击,看来应该是便于宇文邕在时机不对时从此处逃走。

“事情的走向不出所料,宇文护本就在攻打高齐时因指挥不力而丧失部分军心,经过此事后其亲军更是惊惧和疑虑,对宇文护强行入驻长安宫的行为有所非议。”宇文邕说道,“何况前朝拓跋廓、本朝孝闵帝和明帝皆死于宇文护之手,再将其与‘弑君’相联系只会更引人注目。此外大德殿之火震动朝野,让宇文护身边一些信念不坚定的跟随者产生了离散的打算,势力更单薄了不少。”

“所以大德殿之火只是陛下导演给世人的一出戏,用以削弱宇文护之势力么?”北宫珩疑问道,“此外齐王殿下、皇后等人也有所参与么?”

“的确如此,朕当时看似晕倒在殿中,但只是给宫人作样子看的,确保他们真心认为大德殿已经失火,实则殿内有通往外界的密道,若火势蔓延到内殿仍得不到外界救援,朕自会从中逃出。”宇文邕看了一眼北宫珩,“然而朕没料到,恰巧来宫中汇报工作的你,居然会只身闯进火海将朕救出,还能够以兵气隐匿自身的踪迹,才品兼具,这让朕觉得你确实是一位值得称道的帮手。”

“谢陛下大赞。”北宫珩若有所思,“只是不知有一事是否可言。”

“但说无妨。”

“当下朝野局势变幻莫测,即使大冢宰势力式微,但依旧掌控大周政局,陛下仅凭属下之皮毛能力和略许忠诚之行,就断定我为可用之才,并以机密相告知,难道陛下就不怕我表面应承,背地将这一切告诉大冢宰么?”

“哈哈哈,你果真是个聪明人,看来当初确实没看错你。”宇文邕大笑道,“不是没有可能会发生你所说的这种情况,不过朕敢肯定,你不会向大冢宰告密,而且一定会加入诛杀计划。”

“陛下何以如此确定。”北宫珩有点诧异。

“首先,你所在的‘凪’本身即大周历任皇帝的专属护卫,组织里任何人都经过层层考验,对皇帝绝对忠诚。”宇文邕说道,“其次,尽管你认为自己的忠诚比较‘略许’,但能冒着火海舍身救人已非常不易。虽然有部分原因可能是你觉得若朕死于火海,自己的差事也会烟消云散,也就没了安身立命之所。不过这层关系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纽带。起码可以确定你能否拥有未来和前途,还是取决于我的性命安全与否。”

听到这些,北宫珩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没想到素日里沉默寡言、面对宇文护唯唯诺诺的宇文邕,竟对人的内心活动察觉得如此细致入微。

“朕知道你或许会对被迫入伙这件事有所芥蒂,未经片刻商量就踏上了一条成败尚不明晰的道路,但这也是朕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策,还请你理解。”

“陛下言重了,诏令一下,臣子只有执行,未敢质疑圣命。”

“无妨,你若是有什么其他想法也是正常,只要别表形于色即可,毕竟朕从前也是这么挺过来的。”宇文邕说道,“从前宇文护掌控朝堂、连废杀二帝,党羽势力强大,军中朝中耳目无数,短时间内难以清除。介此朕自少时就学会隐匿心思、韬光养晦,表面上服从宇文护的一切,包庇其过错,恩赐其家人,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以为朕是软骨头。背地里朕则特意放大宇文护攻齐失败的责任,指派宇文宪为内应,全面削弱他对军队的控制力度。又利用‘凪’暗杀其朝野耳目,再用大德殿之火给他戴上‘玩忽职守’‘欲再弑君’等罪名。如此一来,宇文护的威望大大削减,最终达到了可以诛杀的条件。”

北宫珩在心里暗暗震惊,他不知道宇文邕为诛杀宇文护竟做了如此多准备,心思之密,谋划之深,眼光之长远,非常人能及。

“陛下筹谋之精妙,令属下钦佩。”北宫珩说道,“只是不知,陛下是否曾考虑过,在此过程中,倘若一旦失败将会有何后果么?”

“并非没有设想过,反倒推演了许多次失败的结局。”宇文邕说道,“每当想到走错一步就可能受到残酷处置时,浑身都止不住颤抖。尽管某种使命感和步步为营的紧张感让朕感到疲惫不堪,但仍不会放弃诛杀宇文护,只有杀了他,朕才是真正的大周天子,从前的一切事才最终能有个结果,一切才能出现转机。摆脱任何阻止自己前进的事物,都要毫不留情地摧毁。”

宇文邕的话语沉稳有力,速度虽不快,但十分厚重,掷地有声,令北宫珩为之一震。从此刻起,北宫珩知道自己追随宇文邕绝非儿戏,至少不会草率收场。

不久后见宇文邕无另安排,北宫珩先行告退,再次看到落日,已是出宫之后。

北宫珩走在落日余晖洒满的街道上,这是他为数不多用正常方式离开长安宫,看着楼房投影下来的阴影,他倏然回想起宇文邕对方才所作的一番叙述,不由得心生慨叹。

江河的水留不会中断,即使变成细小水流也会持续前进,直到抵达大海。然而自己的人生,真的能够细水长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