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中午十二点,叶星桥提着大包小包回了飞洋华府。他买了很多东西,虽然并没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但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把这里装扮得更像一个家。
刚打开门,身后另一部电梯也叮地一身打开,一个女人火急火燎地冲出电梯走向隔壁的6261,一边开门一边接着电话:“到了到了别催了,你开会前一定给你送到。”
叶星桥有些慌张地进门关门,他昨晚才偷听过人家打电话,虽然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心虚。
杜晓琳转过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叶星桥进门的背影,她有些疑惑地说道:“俞槿你的邻居好像入住了诶。”
“先别管邻居啦,赶快把我的教案送过来吧求求了,你忍心看到你的好姐妹在教研会被点名批评吗?”电话那头俞槿哀求道。
“你活该,这丢三落四的臭毛病怎么说都不改。不过俞槿,你这邻居我看着好像有点眼熟。”杜晓琳开门进去直奔书房。
“你熟人啊?那咱们岂不是亲上加亲了。”
“不是,就是一眼暼过去有点熟悉,我最近好像在哪看到过。”
“那完了,你脸盲的,看谁都眼熟。”俞槿吐槽道。
“你放屁,我最近肯定是在哪里看到过,啧,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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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桥把买来的各式各样物件拿出来,按照心仪的位置摆放好。时钟放在电视柜右边,茶几上放两个陶瓷水杯一个烟灰缸,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各放一个垃圾桶,憨态可掬的熊猫摆件放在玄关鞋柜上,蔬菜鸡蛋汽水牛奶放冰箱……
是的,他还买了点菜,尽管没有在家做饭的打算。他只是觉得冰箱里就该有点菜,这才是家和酒店最根本的区别。
购物袋里最后剩下一小盆绿植,看着这盆绿植叶星桥犹豫了一下。他其实并不喜欢花花草草,可能是刚开始工作那两年天天给老板的发财树浇水浇得心理抵触了,但在超市路过盆栽区还是鬼使神差的拿了一盆。犹豫片刻他把绿植放在阳台角落,拧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给它浇浇水。
做完这些他坐在沙发里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家,第一次进门时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消散了很多。一种名叫家的氛围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裹来,冲淡了些许他最近心底积压的阴霾。
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王圳。叶星桥有些疑惑,按道理说这个点王公子还在酒店的大床上蛄蛹,怎么会给他打电话。
意外归意外,叶星桥还是接了电话。
“喂,你在哪呢?”不出所料,叶星桥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出王圳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在家,飞洋华府,林悠悠帮我买的那个房子。”
“哦,你要是没啥事的话来接我一趟呗。我家老头子刚打电话让我回老家拿点东西,我想着你回来还没回去过,和我去看看呗,正好我现在也不能开车。”王圳虽然混不吝,但他惜命,违法的危险的事坚决不做,比如酒没醒开车。
王圳的老家离叶星桥的老家不远,两个相邻的村子。王圳的老爹和叶星桥的爸爸也是因为这同乡的关系促成了稳定的商业合作,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叶星桥也是在老家结识的王圳。值得一提的是他与林悠悠相识同样是在老家,林悠悠的外婆和叶星桥爷爷是邻居。林悠悠严格说起来不是兴义本地人,她的户口在连云港。
叶星桥没有马上回复,莫明的情绪在心底翻涌起来。在他心里爷爷奶奶更像是一个称谓,而不是一种关系。他和爷爷奶奶并不亲近,即便在他过去的二十八年中爷爷奶奶是陪伴他最久的人。爷爷奶奶不喜欢他,就像不喜欢他妈妈一样。他的爷爷奶奶是标准的思想守旧派,他爸爸作为家中独子,跟谁结婚生子在爷爷看来是天大的事。从一开始他父母的婚姻就不被两个老人所接受,这也导致妈妈跟俩老的关系水深火热,连带着叶星桥在两个老人那里也不受待见。
父母离婚那年,叶星桥四岁。从那一年开始,他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爷爷脾气有些暴躁,经常因为一些小事罚他在家神前长跪。奶奶絮叨且小家子气,有事没事就跟他念叨他妈妈的不是。那时小小的叶星桥觉得都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他用尽全力去讨好那两个老人,不敢提一点要求。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叶明东出生,叶星桥才明白不是他不够好,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对于两个老人来说就是错的。在爷爷奶奶那里,叶星桥求而不得的东西叶明东弃如敝履,无论是零食、玩具、钱,还是来自家人的爱。
看清这些开始,十一岁的叶星桥就不再奢求任何人的爱。老师说读书是他们的出路,于是他强迫自己读书。没人会偏袒他,于是他强迫自己独立不给任何人找麻烦。高中毕业后他去了两千公里外的BJ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去了一千八百公里外的南京工作。十年间他只回来过两三次,都是因为办理证明之类的工作需要。这十年来他从未接到过爷爷的电话,倒是近几年奶奶偶尔会给他打电话,让他教教叶明东怎么读书怎么做题怎么考试,毕竟当年他是以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的优秀毕业生身份离开的这里。
“好,你发个位置给我,我去接你。”犹豫片刻叶星桥还是没有拒绝。
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咬牙切齿地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那些辜负了自己的人后悔,让他们对自己阿谀奉承,就像小说里莫欺少年穷的主角衣锦还乡时一样。
可那是十年前,少年是扛不住时间冲刷的,所有的意气风发桀骜不驯在世事的洪流前都不堪一击。一个成熟稳重权衡利弊的男人会从少年的尸体里爬起来,不再一意孤行,学会了圆滑世故。
接上王圳后驱车三十多公里,叶星桥回到了他的老家。
车停在王圳爷爷家的庭院里,王圳还没下车就开始囔囔起来:“爷,我回来了!”
佝偻着腰的老人原本坐在门口晒太阳,听见声站起身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张嘴漏出满口的黄牙笑道:“小疙逗哇,咋又跑起来了嘞。”
小疙逗是王圳的小名,方言里小蝌蚪的意思。
王圳屈身勾搭着老人的肩膀,大声说道:“想你了嗦,来看下你不得咹。”
老人不说话,只是笑。叶星桥估计老人压根没听清楚,尽管王圳已经很大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就是这样的,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座钟,全身上下的零件都有些问题。王圳他爷爷尤为严重,听不清也看不清。但这老头儿倔得很,死活不跟着儿子进城享清福,就要守着老家的一亩三分地,王圳每次跟叶星桥谈到这个老头儿都气得撮牙花子。
叶星桥凑近老人大声地打招呼:“爷爷,最近都还好吗?”
老人眯着眼睛凑到叶星桥脸前看了半天,转过头问王圳:“这个是?”
“小长松,叶老文家大儿子。”王圳喊道。
小长松是叶星桥的小名,叶老文则是他爸爸。在乡下就是这样的,大名说出去可能谁都不知道,但说小名,别人一下就会想起来。哦,是那谁谁谁家的儿。
老人这次听清楚了,点头道:“哦,我就讲看到起是像,是叶老文家的儿哦。爷老了喽,眼睛也不中用,看脸貌看不到咯。”
“老囊子嘛老,我还准备喊你给我带娃儿嘞。”王圳接过话头,半拥半扶着老人往屋里走,招手示意叶星桥进屋。
“我就不进去了,我回去看看。”叶星桥摆摆手,转身往庭院外走。
“行,我弄完了过去找你。”王圳伸手比了个ok。虽说只是回来拿点东西,但王圳也不会拿了就走,来了肯定要陪老人坐会儿聊会儿。王圳和他爷爷感情很深厚,准确地说王圳他们一家感情都很和睦,这是叶星桥从小就羡慕不已的。
乡间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基本都铺上了水泥路,家家户户也都换了三轮车,不会再有那种泥泞小路上时不时出现一泡牛粪的场景。有些人家推倒了破旧的小瓦房,在自家宅基地起了三四层的小洋楼;有些人家全搬去了市里,摇摇欲坠的木门上挂着沉重的锁头……也有基本没什么变化的,比如叶星桥面前这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一棵歪歪扭扭的梨树盖住了半边院子。
叶星桥走进院子里,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在趁着阳光晾晒回潮的玉米籽。
“奶奶。”
老妪抬起头来看了看叶星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丢下手里的扫帚走上前来牵叶星桥的手:“小长松来啦,你好久回来的,我好久没看到你咯。”
“刚回来两天,来看看你和爷爷,爷爷呢?”
“他去地头拔草草去咯,前久一直下雨嘛,地头草草长得疯很,上回买药打都打不住。”奶奶拉着叶星桥在门口坐下,细细打量着叶星桥的脸。
“一晃眼好囊个大个了,你那子还小滴滴个在院坝头跑来跑去的,这子都成大人咯。”
叶星桥只是笑,在这些老人的眼里长大就是成了大人,无论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都是长成大人。对这些老人来说时间并无意义,他们重复着过去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奶奶拍着叶星桥的手沉默下来,她好像没什么能和这个孙子寒暄的。她只是看着他长大,只是跟他血脉相连,仅此而已。更准确地说,是她心里怀着一份愧疚感,她对小小的叶星桥感到愧疚,对着长成大人的叶星桥却又说不出口。
“奶奶这几年身体还好吗?”叶星桥微笑着开口。
“好,没得囊子问题,你在外面过得好不?”
“好的好的,最近我爸和明东有没有来看你啊?”
“来是来的嘛,就是你爸爸忙,小长荣也忙到读书,他们来这点也是坐下就回去喽。”奶奶摇头叹息道。
打开了话匣子,叶星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奶奶聊着天。也不算聊,基本都是奶奶在跟他唠叨着家长里短邻里邻居。
这个老人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她还是那么斤斤计较,两年前赵家孙子拔了她的葱,去年李家媳妇挖了她的田埂,她总是把这些小事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不再跟叶星桥提及那个二十来年未再见的前儿媳,提起过去也只说叶星桥的好。她会小心翼翼地装作不经意暼过叶星桥的脸,看到叶星桥没有不耐烦才继续往下讲。
院里的梨树花开得正盛,风吹过洁白的小花打着旋飘落,这样的场景叶星桥看了很多年。他恍惚看到那个喜欢捡梨花的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院里每年都有风吹过,每年都有梨花飘落,只是不会再有小孩在树下期待着花谢后长梨,来年再开满树梨花。
奶奶还在说着,叶星桥安静地听。应该是很久没人陪这个老人说说话了,她本来就是善谈的人,但在她的周围没人会听她说话。
院外的马路边响起喇叭声,王圳坐车里向叶星桥招手。
“奶奶,我要回去了,下次有空再来看您。”叶星桥起身要走。
“啊,这就要回去啦,不吃了饭再走,你看差不多你爷也要回来咯,我马上去整饭,吃了饭再回去嘛。”奶奶也连忙起身,双手在衣服上无措地摩擦着,连连开口挽留。
“不了,我们回去还有事,下次再来看您。”叶星桥回绝道。
“好嘛们,那你们开车回去整慢点嘎,注意安全。”奶奶顺着说道。她从来都是个拿不了主意的人,年轻的时候听丈夫的,儿子长大了还得听儿子的。
“您多保重身体,注意别生病。”叶星桥说着告别时的公式话。
“诶,诶,诶……”老人点头应承着,孙子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
叶星桥走到车旁,王圳已经让出了驾驶座。拉开车门坐上车,他隔着车窗看向还站在原地的老人。
老人看着他的目光,连忙抬起手来挥挥手,另一只手揉搓着衣服下摆。老人神情有些寞落,眼底藏不住的难过。她站在那里像极了院里的梨树,弯曲的腰干枯的皮,她和梨树一样在这个院子里慢慢地老去,躯体和灵魂一起逐渐腐朽。
心里原本翻涌着的情绪平息下来,对于这个院子里的两个老人和自己在这小院里的时光,叶星桥终于彻底释怀。
原来对于一些人来说他好与不好都没有关系,无论他功成名就还是失魂落魄,并不影响光阴一寸一寸地爬过。时光是回不了头的,过去的所有事,那些理不清的对错。谁都不必对谁心怀愧疚,过往的种种命运自会追究。
叶星桥向那个站在满树梨花下的老人挥挥手,摇起车窗驱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