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活下来,就是这一天里最伟大的事情
我是“抑郁研究所”的所长,我叫任有病。
2018年1月,在北京安定医院抑郁症门诊,我拿到了一张诊疗单:“重度抑郁症,中重度焦虑症,伴随严重自杀倾向,建议立刻住院治疗。”
置身于车辆川流不息的城市街头,呛鼻的雾霾和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逼着我反复审视这种无法抑制的孤独感。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让我精神敏感,一张张人脸在我眼里无限放大,显得无比突兀。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孤立、绝望、无所适从——“抑郁症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病耻感像一桶黑色的油漆,从头到脚地浸透了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陷入抑郁的泥潭里不能自拔?
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我频繁地做噩梦,重复着童年被父母家暴的画面,一次次从心悸中惊醒痛哭。醒来后失魂落魄,大脑越来越迟钝。
反复的梦魇、失眠、耳鸣和神经衰弱……我一天比一天更没力气起床洗漱,在电梯里也会随时睡着,过马路时回想起昨夜的噩梦,瞬间就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惊恐发作,全身木僵。
我以为只是神经衰弱,就去三甲医院挂了睡眠科。结果去的所有医院都把我转去了精神科——医生告诉我,是重度抑郁症。
“抑郁症的发生就像扳机慢慢被扣动,给扳机施加的力就是压力性事件,子弹就是最终引发的抑郁症。而不同扳机的承受力强度,决定了这颗子弹会不会出膛。”
临近春节,我不得不回到病源般的家乡,心情如同在给自己的童年奔丧。
为了得到宽恕,我把诊疗单发给父母。还把“常年被家暴”的病因打上了马赛克,以免他们自罪自责。
生长于革命年代的父辈人当然不会买抑郁症的账,我爸当着亲戚们的面指着我骂:“丧着这张脸给谁看?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伦理关系充当着最精良、最狡猾、最有效的社会压迫工具,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且那些被驯化出的善良,持续地伤害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愚昧软弱。
这种对过去完成时的自我否定,将我的生命意志摧毁殆尽。
“很遗憾,我未曾见到过好的‘爱的榜样’,对被爱这件事再不敢抱有任何期望。强烈的病耻感让我越来越自卑,更害怕自己会因病彻底失去价值。”
那是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月:坐错地铁,在楼梯上摔倒,记忆力快速衰退,在神经性贪食和厌食的两极奔走,我变得害怕人群,越来越不敢出门。
除了抑郁症本身的躯体症状之外,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让我手指震颤、心悸绞痛。我几乎不能正常地工作了,每工作1小时,就不得不躲进卫生间里哭20分钟。即使白天强撑着把工作做完,晚上回家也要靠在沙发上流两个小时的眼泪。
抑郁像是大脑在发高烧,痛起来像手握一块烧红的炭,被灼烧得皮开肉绽,在麻痹和烫醒后再次撕裂伤疤中循环。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想,是不是死亡才是越狱的唯一方式?
现实生活中,大家都在过各自的难关,而我被囚禁在噩梦的监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如同西西弗斯般重复着苦难劳役,刑期望不到头,巨石却张牙舞爪地要把我压至干瘪。
“你有没有在浓雾中开过车?路灯下很清冷,往日熟悉的街道成了梦魇里陌生的鬼城。何时可以到达目的地,仿佛永远是个未知数。”
我质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每天走上街头,我都在想:如果现在倒下,下一秒被车撞死,也不会干扰到谁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苟活着?
我极力掩饰着糟糕的状态,可愈是想掩盖,就愈是捉襟见肘。我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深深的羞耻。
亲近的朋友问起我为何面对日常生活如此紧张,我低着头承认自己的抑郁问题,怯懦得像只鹌鹑。朋友如释重负地朝我笑着说:“原来是抑郁症啊,我前女友也得过。我们清华校医院开得最多的,除了消炎药就是抗抑郁药物了。”
那段日子朋友怕我出事,每晚接力给我打电话。有一天我觉得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他们依然不挂电话:“不想说话可以不说,哭一会儿也行,我等你哭累睡着了再挂。”
“为什么要为一个病人浪费这么多时间?”
“因为你值得。”
这五个字击破了我一直信奉的“价值交换是一切关系的尺度”。他们无条件的陪伴和不求回报的善意,让我重新建立起自己值得被爱的底气。是你们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使我变得如此珍贵。
也让我明白,此刻沉稳睡去,明天能够再醒来,就是生活当下的意义。
24年前,父母给了我第一次生命。饱受折磨的我,为自己执行了无数次死刑。
24年之后,我人格的重建、生活热情的重启,全是由朋友们馈赠的。这一次,是我自己把自己生出来,赋予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意义。
“不把对生活的企盼和欲望寄托给外界。学会爱自己,就不能只靠外界的正向反馈活着。”
“你能原谅全世界,为什么不能原谅你自己?”
除了日常服药外,我也接受了心理咨询。有一次咨询师问我:“你能够原谅谎言欺骗,原谅施暴者和伤害你的人,为什么不能原谅你自己呢?”
我终于停止了自我审查:被伤害并不是我的错,不必为抑郁症而自罪自责。原来自己才是最需要被照顾的小朋友。我开始惯着自己,专注于感受快乐:写诗,读剧本,弹琵琶,夜间漫步,玩诗词接龙。不吝啬为取悦自己而倾注时间,“无意义”成了我的出口。
“过往的创伤就像一颗钉子钉在墙上,即使拔除了依然有个碍眼的洞。抑郁症令我反复地盯着这个洞看,周而复始地回忆钉子钉入墙面时的恐慌。但是当我把目光移开,原来墙边有一片绿叶,桌边有一本书,视野再拉得远一点,我看到了窗外的整个花园。墙上的洞还在,但我已经不在意了。”
在“无意义”的时光里,我的感受从物理空间和现实苦痛中抽离出来,迟滞了很久的思维渐渐活跃起来。我变得想要探究美学,享受阳光和食物,尝试生命更多的可能性。
最后一次去安定医院复诊的时候,我在心理咨询室门口捕获了两只小熊,满心欢喜地拍下来分享给朋友们。
我知道,我又活过来了。
在孤独这件事上,我们并不孤单
抑郁症不是丧,而是在所有值得欢欣的时刻都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对抑郁症患者说:“想开点,正能量一点。”就好比对秃头的人说:“请你的发际线振作一些吧。”
“你都会得抑郁症,那些先天残疾的就不要活了。”
“谁还没有点压力,动不动就得抑郁症也太矫情了。”
2012年,那个叫“走饭”的女孩用生命的结束引发了社会对抑郁症的关注。从此这条微博遗书,成了病友们的树洞。然而人海中,还隐藏着无数个“走饭”。
他们没有住院,没有哭天抢地,只是日复一日地同紧追不舍的黑狗打着疲劳战:用“没关系,我可以,我还好”去回应“正能量暴力”。
公众语言环境似乎到了一个谈抑郁色变的临界点。躁郁症、社交恐惧症这些精神病理学名词被焦虑营销催化,语言纯洁性流失后,更像一块狗皮膏药的标签。
是我们太疯狂,还是他们太麻木?是人病了,还是社会病了?
我分享了自己的抑郁康复日记,收集身边病友们的治疗历程,学习研究用求生本能去对抗求死倾向。每天都有很多病友来找我,渐渐地,散落的孤岛开始汇聚在一起,构建出“抑郁研究所”这个属于病友们的栖息地。
“我知道,我能做的最大程度的理解,就是放纵你去寻求你的解脱。可是当你纵身一跃时,我还是忍不住去拉你的手。”
于是,我创办了“抑郁研究所”。
“最亲的人让我去死,劝我留下来的却是陌生人。”
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每天睁眼醒来,就像是又开启了一场马拉松。不知道跑了多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终点。但马拉松的意义不在于输赢,而在于奔跑。
在一次次自我挣扎的深渊里,互相救赎的悬崖边,每一次打卡,都是病友们最大的努力:活下来,就是这一天里最伟大的事情。
“嘀,幸存卡——今天是我确诊抑郁症的第40天,我已经12小时没有想自杀了。”
“嘀——今天是我抑郁的第2年零20天。我此刻好想死,但是我还在坚持活下去。”
…………
抑郁作为一种不适感,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它是我们走向死亡的缓冲区。
提醒你不得不停下来去反思:过去我同自己、同世界相处的方式,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抑郁研究所”,就像一座精神康复学院。
当我们被敏感孤独放逐,不妨像古希腊城邦的自由辩论那样,在圆形广场前探讨“枪炮、病菌与钢铁”,实验社会性人格与自我需求的平衡,重构意志以负荷生活的真相。
希望你从这里康复离开的那天,不必再为抑郁羞愧,而是觉得“我毕业了”。
回望这段经历,能平和地接受“抑郁曾经是我的一部分属性”。
从来没有标准能定义我们生活的输赢,在你跑累了的时候,让我来帮你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起席地而坐:“不如我们看会儿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