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生存》
个体与群体的纠结与融合
现在,我们运用“上帝之眼”来梳理历史发展的脉络,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轴心时代人类群体意识的确立,是一次伟大的进步,而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个体意识的觉醒,更是为这种进步加入了新的内容。个体与群体,是一对矛盾:过于注重群体,会形成对个体的压制,个体失去权利和自由;过于追求个体,又会导致群体的崩塌,并最终使得个体也变得孤独和焦虑。回到前面的事例:许多人都不愿意生活在大家庭中,不愿意被那种伦常、规矩所束缚,但是如果真的把你扔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虽然获得了完全的独立和自由,但是不是也会感到失落?是不是也会怀念大家庭中的温暖与和谐?所以,个体与群体本质上又是内在统一的,它们的最终内容都是“人”;由群体走向个体,再由个体走向两者的融合,既符合理论的逻辑,也是历史的事实。
对此,电影《荒野生存》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示。
超级流浪者
《荒野生存》并没有什么曲折的情节,却堪称是一部伟大的电影。这部电影其实就是讲一个人——克里斯托弗,其他人只是陪衬,连配角都谈不上。面向荒野(Into the Wild),得到彻底的独立和自由,正是很多人所追求的,而克里斯托弗更是把自己称为“超级流浪者”(Supertramp)。
超级在何处?因为他希望脱离一切群体,摆脱一切关系,完全与社会隔绝。
电影《荒野生存》中的场景:(影片开头)克里斯托弗乘坐一辆便车,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下车的时候,司机说:“你还有一些东西在驾驶室。”克里斯托弗说:“不要了,留给你吧!”克里斯托弗背着沉重的背包,独自行走。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森林,苍鹰在天空盘旋,野兔在地上奔跑,蓝天、白云、河流,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新鲜、简单而自由,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克里斯托弗要走入的是真正的荒野。他本是私立名校的优等生,成绩全A,父母亲希望他进入哈佛法学院继续深造。或许是因为克里斯托弗父母的感情不好,他对家庭、对社会非常反感,他决意逃离,彻底地逃离,不再受任何世俗文明的毒蚀。于是,他将自己的所有积蓄两万四千美元,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自己没有留下一分钱,即使有一点零星的现金,他也把它烧掉了,觉得身无分文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加刺激。高中快毕业的时候,父母想给他买一辆新车,他不要,因为他讨厌依靠“东西”(thing)来显示自身,这些东西也是与“社会”联系的纽带,他希望摆脱各种社会关系,没有任何社会事务。他的信条是:“快乐不是来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帝将快乐放置于我们周围每一件事当中,人们灵魂的精髓来源于新的经历。”而且,他出走流浪,不让父母知道一点消息,父母寄给他的信全部退了回来,他还故意告诉邮政局晚一点退信,完全不考虑父母的感受,完全不在意与父母的关系。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超级流浪者、一个极端主义者、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脚下的路就是他的家。
来自社会和关系中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而大自然,则让他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看到无拘无束地奔跑的小鹿,他热泪盈眶。
进入荒野,独自面对荒原,害怕社会关系,这不正是个体至上的典型写照吗?如上所述,出于对群体的忧虑,一些思想家主张个体至上。他们认为,人本来就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群体是后来才出现的,作为个体的人是出于某种需要才组成群体的。所以,个体在先,群体在后,群体是为个体服务的。直到现当代,依然有一大批思想家高扬个体,担忧可能出现的群体的压制和奴役。比如哈耶克说:“在限定的范围内,应该允许个人遵循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价值和偏好,而且,在这些领域内,个人的目标体系应该至高无上而不屈从于他人的指令。”ai诺齐克则认为,在个人生活之外没有其他价值,没有任何价值能够使人有理由未经他人同意便侵犯其道德空间,即便以社会或国家的名义也不能强制任何人为社会利益做出任何类型的牺牲。因此,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就是,人们崇尚极端的个体自由,对群体、社会和关系不屑一顾。
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1899—1992),奥地利裔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哲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被称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
“关系”无处不在
克里斯托弗的确得到了快乐,也获得了更加丰富的生命体验。然而,这个超级流浪者也发现,他极力想要逃离的“关系”,无处不在。
电影《荒野生存》中的场景:因为搭便车,克里斯托弗认识了雷尼和简,以为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流浪者,三个人相处很融洽。克里斯托弗和雷尼在聊天,简则一个人在海滩散步。雷尼让克里斯托弗去把简叫回来,克里斯托弗也高兴地答应了。夜晚,克里斯托弗在篝火旁看书,而雷尼和简在帐篷里激情地做爱。第二天早上醒来,雷尼和简发现,克里斯托弗已经离去,在沙滩上留下了一行字:谢谢你们,简和雷尼。
克里斯托弗为什么突然之间无缘无故地走了?不是因为他不想当电灯泡,而是因为发现了雷尼和简的亲密关系,他恐惧这种关系。后来,克里斯托弗遇到了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女孩乔尼,女孩主动对他示爱,他却无动于衷,再次主动离开,也并不是他懂得要保护未成年少女,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关系感到害怕。再后来,克里斯托弗又和罗恩成为忘年交,老少两人非常投缘。但当罗恩提出要收养他、做他的祖父时,克里斯托弗又拒绝了。为什么?还是由于关系,因为这又会让他陷入千方百计要摆脱的关系之中。
同样,来自社会、群体的联系也是无处不在。克里斯托弗想到河里划艇,却发现需要政府的许可证;他私自下水,偷渡到了墨西哥,本来是打算在收容处留宿一晚的,却又发现需要办身份证明;他只能来到街上,可面对高楼大厦、霓虹灯、无数的人,对社会的恐惧再次使他夺路而逃,以至于扒火车被揍得半死;他到快餐店打工,还被要求穿上袜子,因为难以接受,他只得再次离开;他讨厌thing(东西),不要父母给自己买新汽车,自己的旧汽车也扔掉了,可是他流浪的栖身之所正是一辆废汽车;他烧掉了美元,可是为了生存,却又去打工(开收割机)挣美元;他猎得一头鹿,没有别人和社会的帮助,自己却不知道如何储存;他因饥饿吃草中了毒,忙着去翻书,发现书里明明写了“某某有毒”“不可食用”,他却已经吃了,只能后悔莫及,痛哭不已。中毒以后,他的身体再也没有缓过来,以至于骨瘦如柴连熊都不愿意吃他。于是,曾经那么自豪的面对荒野,如今却变成了困在荒野,最后他活活饿死在汽车里。临死之前,他的感悟是:“To call each thing by it’s right name.”(叫出所有东西的名字来)——thing变得如此重要;“Happiness only real when shared.”(快乐只有被分享才是真实的)——而在此之前,他是一个绝对不愿意分享也不懂得分享的人。
所以说,人人生而独立自由,却又无往而不在关系之中。个体是重要的,但是群体、社会、关系同样重要,它们与个体如影随形。
因此,社群主义的兴起不是没有缘由的。社群主义认为,那种过于注重个体的理论,实际上是把个体看作是完全脱离群体的“原子”,这些原子单个地、孤独地存在着,每个原子对其他的原子是没有义务的,因而对这个组成原子的群体也没有依赖。而实际上,这种完全孤立、脱离群体、不受社会历史文化影响的原子化的个体,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任何个体都必然受到各种关系的制约,每个人也都处于社会关系之中;个体享有特定的权利,同时对群体也有相应的义务。正如社群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麦金泰尔所言:“每个人都处于相互联结的社会关系之中,占有某种独特的位置,没有这种位置,他就什么也不是,或至多是个陌生人或被放逐者。”aj所以,个体是群体中的个体,是历史和传统的继承者,也只有从历史的角度、从关系的角度,才能真正理解个体。或者可以这样来说,关系也是个体的一部分——我不仅是我自己,我也是哥哥,是父亲,是儿子,是单位的员工,是一个中国人。
在这方面,马克思的论述更加精辟。马克思早就指出: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ak
在马克思看来,人之所以能够称为人,并不是因为人有什么抽象的先天存在,而恰恰取决于他现实的社会关系。我们也只有通过一个人所处的社会关系,才能真正地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把握一个人。而一个脱离了人的社会性、断绝了社会关系的人,严格地说,是很难称其为人的。实际上,在《荒野生存》中,那个最后生活在废汽车里、靠打猎为生、脱离一切社会关系的超级流浪者克里斯托弗,也基本上与动物无异了。所以,马克思也强调说:“只有在集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集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al
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1818—1883),德国著名哲学家、政治学家、经济学家、革命理论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创始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开创者,主要著作有《资本论》《共产党宣言》等。
总之,我们要辩证地看待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两者既相互矛盾也相互统一。我们经常会说一句话:大河有水小河满;也有人说,小河有水大河满。实际上,两者之间很难绝对地分出彼此和先后,相互贯通、相互融合才是最佳的出路。个体既是个体自身,也是特定社会群体的成员;作为个体,我们希望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而作为群体的成员,我们又必须承担必要的义务,维持相应的关系。那种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思维,本身就是错误的。
具体到现实的生活中,在个体与群体之间,应该保持必要的张力。什么是张力?好比我们拉弓射箭,弓拉得不满,箭就射得不远;但如果拉得太满,弓就可能断掉。因此,要在其中找到恰当的平衡,不能一味地使用蛮劲蛮力。我们追求个性,不愿被社会压抑得没有自我,但又不能通过脱离或逃避社会来找寻自我;我们渴望自由,又必须正确地面对各种各样的规则。而且,这个张力本身并不是固化的,它可能因时间、地点、条件的改变而改变,因每个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不同而不同,这些也都值得我们去进一步探索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