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越窑双系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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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之源
这件双系罐出土时平平无奇,但考古人员发现一个令人兴奋不已的细节——罐身上刻了一个“官”字。任何古代器物上的文字都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官”字更是不同凡响,可能是某种身份的标识,代表它源自宫廷。
但一切矛盾便由此展开。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它无疑是笨拙而粗率的。外壁的曲线毫无顺滑可言,有如在山路上一路颠颠簸簸顺势而下。
圆也不周正,仿佛是尚未出师的学徒习作。器身如此,歪斜的口沿更为明显。这并非需要高超的技艺,而只是制作圆形器物的基本要求。
双系草草一捏,随意粘在肩上,如果真要系上绳,感觉随时都会脱落。
“官”字歪歪斜斜,敷衍了事,简直是马虎学生的随手一涂。难以想象为宫廷烧造瓷器却如此漫不经心,而皇帝见后还能欣然接受。
“官”字的位置也值得怀疑,像是暴发户将有钱写在脸上。
这件双系罐出自五代时期的越窑,不可思议的是,哪里有“千峰翠色”?哪里看得到“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施薄冰盛绿云”?它通体是一种平平无奇的淡黄色调。这种色调的瓷器同样也被称为青瓷,因为与绿色调青瓷所用的釉构成相同,只是前者在氧化焰中烧成,而后者要在还原焰中产生。还原焰难度大得多,所以早期青瓷常常见到这种淡黄色,就是烧造技术不成熟所致。唐代以来,越窑渐渐成熟,得以烧造出淡淡的青绿色调,占据瓷业半壁江山,到五代,技术则更进一步。后世龙泉诸窑青瓷,都有赖于越窑的技术积累。反观这件双系罐则无疑是“失败”的作品。
△ 图2.11 五代越窑双系罐 | 浙江省博物馆 藏
失败的不只是颜色,釉面还满布裂纹,这里没有丝毫装饰的企图(像冰裂纹),同样只是技术的不成熟所导致。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认为这样一件瓷器是贡御的产品都颇值得怀疑。毕竟,宫廷所追求的,向来是精益求精,细腻典雅,完美无瑕。
所幸,美从来就不会被宫廷所统治,尽管的确有可能遭到扼杀。如果说宫廷美学的确创造出了惊人的美,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服从了某种美的意志。
当我们抛开宫廷的、工艺的视角,单从美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就不得不承认它是陶瓷艺术史上的杰作。
尽管工艺的细节处处显得笨拙,但整体的造型却表现出娴静优雅的气度,且不失力量。它给人壮硕的美感,却又透露着灵秀之气。
它的釉色让人联想到土地的质朴,表面的裂纹让人感受到坚实背后的脆弱,如一切生命。
它没有任何装饰的意图,却在沉静中展现出亲切与温暖,让人情不自禁要以手指触摸,以掌心爱抚,却又不曲意逢迎,仍然保持着坚定的、独立的品格。
它的线条洗练,在高度的简洁中展现出细节的微妙变化——口沿微微外翻,颈部修出一道细细的弦纹,但足却取消了。这看似简单的造型却体现出制作者高超的驾驭能力。
工艺的不完美,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使之超越物质本身而进入精神的世界。但这一切与宫廷审美无疑是背道而驰的。于是,罐身上招摇的“官”字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最终,我从博尔赫斯《〈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中得到启发:“梅纳尔(也许在无意之中)通过一种新的技巧——故意搞乱时代和作品归属的技巧——丰富了认真读书的基本艺术。”
让我们想象它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艺术家完成形体的塑造之后,决定刻上一个“官”字。这是一种传统,在今时却表达了一种立场。既刻意强调了美学追求上的反官方态度,也能表现个体的独立。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用什么字体——板正的楷书、装饰性的篆书还是夸张的草书?是要显示出书写者的功力,还是让人以为是普通人的信手涂鸦?是的,要有可识别性,又不能摆出艺术家的姿态,潦草却易识的“官”字是可以接受的。
“官”字的存在,为作品增加了一种内在的张力(也许在无意之中),一种无法化解的矛盾。
但我们也完全可以抛开这一切,只是简单地沉浸于它的沉静与质朴。
这种美,我们今天已经少有提及,却在日本发扬光大。如今,人们把它称为侘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