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沙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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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下彩之殇
有如一座宏伟的建筑,就那样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曾经如此辉煌:它在国内广受欢迎,烧造的品种触及日常生活的每一处细节;它随着商船运抵朝鲜、日本,以及东南亚各国,甚至远至非洲。令人难以置信:它产量巨大,仅在著名的黑石号沉船上,人们打捞上来的长沙窑瓷器就多达五万件。
图2.5中的这几件是长沙窑的代表,以今天的眼光看,无论如何难以想见昔日辉煌。它的质地粗糙,土黄的颜色难有“雨过天青”的诗意,左边的画面潦草随意,右边的画面虽然如同浮雕却不够清晰,中间的小件更不知所云,随意点涂几下绿色敷衍了事,与我们熟悉的名瓷相比太过普通。没有汝窑的高贵优雅,没有青花的明净华美,没有粉彩的细柔精致。
的确,就工艺而言,它仍处在陶瓷工艺的青少年时期,完全无法与后世的制瓷工艺相提并论。而当时,又根本没有挑战金银器的实力。与同时代的越窑、邢窑相比,它也没有博得皇帝青睐的野心。
它安处于社会底层,却具有另一种优势:价格低廉,最贫穷的家庭也能购买;品种多样,生活所需都能信手拈来;制作材料丰富而廉价(主要是当地的泥土),工艺也算不上特别复杂,因而可以烧造足够多的数量流通四方。
△ 图2.5 唐长沙窑 |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藏
于是,在质朴的表面下,它气壮如牛,活力四射,充满力量与无限的热情。市场多变,需求多样,它总能发挥想象与创造,开发新的工艺,增加与众不同的装饰手法以博得普通民众的欢心。它从不扭捏作态,光明磊落。
它从未有名垂青史的野心,事实上在此后千余年的历史中也默默无闻、销声匿迹,但凭着这种原始的力量与勇气,它不断地拓展陶瓷工艺的边界,以至于今天的人们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时感到无比的惊讶与赞叹。
图2.5中右边的这件被称为注子。因为有把有流(嘴),今天很容易把它当成茶壶。只是当时饮茶并不以壶冲泡,注子只用来分茶,但更可能是用来分酒。
形制并非长沙窑独有,想要知晓是何人在何时创制也无可能。事实上,它是器形演化的结果,最终定形为经典,很多窑口争相效仿。
长沙窑确有其与众不同处。
虽然基本形制相似,这件注子看上去显得尤为笨拙:肚大而圆,壶流短而方直,呆呆楞楞,把收得紧,粗壮有力。两边的系显得太大,超过了壶流。
但其实拙中见巧,不必说壶流削成多棱形、口部做成锐角完全是美的需要,壶身更是张弛有度:足部微微外展,既富于变化又让釉不容易流过底足,颈部收得优美,口沿翻得漂亮。
最有趣的是装饰,活脱脱舞蹈的西域人物,浮现于注子表面,大面积的酱色,有如舞台。
△ 图2.6 唐长沙窑青釉褐彩诗文执壶 | 湖南省博物馆 藏
这是一项全新的工艺。人物需要单独制作模具,在模具中印出形象后再贴到注子表面。印象中,除了长沙窑,这项工艺很少被使用。
左边的盘,口沿经过了特别的处理,成为棱口,这无疑是模仿金银器的造型,精致优雅。画风却又与金银器的精致无涉,纯粹的写意,逸笔草草。谈不上绘画的高妙,却极生动洒脱。有趣的是,为了增加装饰的效果,沿着口沿的棱弧线,有意勾了边。从国画的角度,这有些画蛇添足,却又充分展现了民间的情趣。
中间的小水罐最不起眼,用处却最不一般,它是文人案头的用具,叫水盂(参看图6.10)。寥寥几笔绿点漫不经心,倒是最能反映文人的意趣。
创新的手法还有很多,最重要的一种是在器身上题诗,这倒不是故作文雅:唐代流行的诗歌有如今天的通俗歌曲。
有写“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图2.6),20个字里居然有8个春字,也有“上有东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居此宅,日日斗量金”的大俗套,还有“去岁无田种,今春乏酒财。恐他花鸟笑,佯醉卧池台”,诗意中几分自嘲与幽默。随意题写,妙笔生花。传世既多,不能一一列举,甚至有的诗句,《全唐诗》里未见。
种种画面、装饰、书写,今天看来,这并不能展现出高超的技艺,却熟能生巧,表现出可贵的直率与天趣。
生动之外,还有一项技术上的重大突破。那就是长沙窑的书写和很大一部分画面,是在釉层的下面。在当时,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创举,毕竟人们并不关心题字或画面是在釉层之上还是釉层之下,好看就行,便宜就好。但数百年后,与此一脉相承的另一种瓷器却征服了世界。那就是青花,同样是釉下彩绘。
事实上,长沙窑并未彻底消失,它的基因已经写在了陶瓷史的遗传密码之中,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变化,仍然能够捕捉到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