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忆吹箫〔一〕

香冷金猊〔二〕，被翻红浪〔三〕，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四〕，日上帘钩〔五〕。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六〕，非干病酒〔七〕，不是悲秋〔八〕。 休休〔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一〇〕，也则难留〔一一〕。念武陵人远〔一二〕，烟锁秦楼〔一三〕。唯有楼前流水〔一四〕，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校记】

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卷下后集正文同此底本。又见汪本、沈本。汪本题作“闺思”。原载乐府雅词卷下、花庵词选卷十。草堂诗余后集题作“离别”。古今词统、花草粹编、诗词杂俎题作“闺情”。

〔慵自〕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作“人未”。乐府雅词原刻本注：“别本作‘慵自’。”

〔尘满〕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作“闲掩”。

〔离怀别苦〕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作“闲愁暗恨”。乐府雅词鲍校钞本作“见花开花谢”。

〔还休〕啸余谱作“难休”。

〔新来〕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作“今年”。汪本作“朝来”。乐府雅词鲍校钞本作“今来”。

〔休休〕乐府雅词、四印斋本、沈本、赵本并作“明朝”。沈本“明朝”下注：“别本作‘休休’。”又云：“‘朝’字失韵，当从‘休休’，但‘休’字韵又复。”

〔则〕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并作“即”。

〔念武陵人远〕汇选历代名贤词府全集作“空凝伫武陵人远”。“人远”，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并作“春晚”。

〔烟锁秦楼〕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并作“云锁重楼”。

〔唯有〕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并作“记取”。

〔流水〕秦恩复本乐府雅词作“绿水”。

〔凝眸〕沈际飞本草堂诗余注：“一作‘盼望’，误。”

〔又添一段〕乐府雅词、四印斋本、赵本并作“更数几段”。四印斋本注：“更添一段。”

【笺注】

〔一〕黄本卷二云：“此词当作于宣和三年，时清照居青州。”疑非是。案：赵明诚爱好金石碑刻，屏居青州后常出外寻访名山胜迹。有长清灵岩寺题名曰：“东武 赵明诚 德甫、东鲁 李擢 德升、跃 时升，以大观三年九月十三日同来，凡留两日乃归。”考大观三年九月，明诚出游长清，须经济南，路程约一百七十公里，跋山涉水，极为劳苦，故清照苦苦挽留。然明诚“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见金石录序），仍然执意要去。清照终于叹曰：“休休！这回去也，虽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词中以“武陵人”喻明诚，当亦含远游之意。词又云“不是悲秋”，意谓当秋而不悲，时令亦与明诚赴长清相合。因清照苦苦留恋，故明诚在灵岩，“凡留两日而归”。准此，词当作于大观三年（一一〇九）九月。

〔二〕金猊：金属狻猊型香炉。案陆容菽园杂记卷二：“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火烟，故立于香炉盖上。”宋 谢逸燕归梁：“香烬冷金猊。”又徐伸转调二郎神：“薰彻金猊烬冷。”似为此句所本。

〔三〕被翻红浪：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此谓锦被乱摊于床上，如起伏之波浪。

〔四〕宝奁句：贺铸忆仙姿：“销黯，销黯。门共宝奁长掩。”词意相似。

〔五〕日上帘钩：杜甫落日诗：“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此谓“日上”，反其意而用之。

〔六〕新来：近来。宋时口语。柳永临江仙：“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

〔七〕病酒：因饮酒过量而致病。史记 魏公子列传：“公子（信陵君）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竟病酒而卒。”南唐 冯延巳鹊踏枝：“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八〕悲秋：对秋景而伤感。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杜甫登高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九〕休休：新唐书 司空图传：“图本居中条山 王官谷，有先人田，遂隐不出。作亭观素室，悉图唐兴节士文人，名亭曰休休，作文以见志，曰：‘休，美也，既休而美具。故量才，一宜休；揣分，二宜休；耄而聩，三宜休；又少也墯，长也率，老也迂，三者非济时用，则又宜休。’”此处“休休”，犹言“罢了罢了”。

〔一〇〕阳关：古送别曲。以唐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为歌辞，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复歌之，谓之阳关三叠。此云“千万遍阳关”，乃夸张之辞，极言离情之深也。

〔一一〕也则：宋时口语。犹也是。宋 陈慥无愁可解词：“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五灯会元卷十九白云端禅师上堂：“德山入门便棒，临济入门便喝，白云万里。然后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也则白云万里。忽有个汉出来道：‘长老你恁么道，也则白云万里。’”

〔一二〕武陵人：兼用陶渊明桃花源记武陵人入桃源及幽明录所载刘晨 阮肇误入天台山遇二仙女事，以武陵人借指赵明诚。二事合用，盖始于唐，王之涣惆怅诗十二之十云：“晨 肇重来事已迷，碧桃花谢武陵溪。”至宋，则有韩琦点绛唇云：“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北词广正谱卷三则云：“有缘千里能相会，刘晨曾入武陵溪。”于是武陵渔人已演变为对丈夫或所爱者之代称。

〔一三〕秦楼：即凤台、凤凰台。此处化用列仙传弄玉与萧史仙凡相爱之典故，既写对明诚之思念、孤栖之寂寞，亦暗合调名，照应题旨。乐府雅词 拾遗袁绹传言玉女：“凤凰台上，有萧郎共约。”又无名氏五彩结同心：“好作个，秦楼活计，吹箫伴侣。”

〔一四〕楼前流水：喻相思。三国 徐幹室思诗：“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唐 杜牧题安州浮云寺寄湖州张郎中诗：“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又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云引复斋漫录云：“晁元忠西归诗：‘安得龙山潮，驾回安河水。水从楼前来，中有美人泪。’子苍（韩驹）取其意以代葛亚卿作诗云：‘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唐 孙叔向有经昭应温泉诗云：‘一道泉回绕御沟，先皇曾向此中游。虽然水是无情物，也到宫前咽不流。’子苍末句又用孙语也。”此处清照以为流水有情，知人念远，别开意境，迈越前人。

【汇评】

明 杨慎批点草堂诗余卷四：“欲说还休”与“怕伤郎，又还休道”同意。 评“新来瘦”三句：端的为著甚的？

案：“怕伤郎”二句，见类编草堂诗余卷二孙夫人风中柳词。

明 茅暎词的卷四：出语自然，无一字不佳。

明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二眉批：非病酒，不悲秋，都为苦别瘦。 水无情于人，人却有情于水。 评语：写出一种临别心神，而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楼头，声声有和鸣之奏。

明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三：懒说出，妙。瘦为甚的，尤妙。“千万遍”，痛甚！转转折折，忤合万状。清风朗月，陡化为楚雨巫云；阿阁洞房，立变成离亭别墅。至文也。

明 陆云龙词菁卷二：满楮情至语，岂是口头禅。

明 李廷机草堂诗余评林卷三：宛转见离情别意，思致巧成。

明古今词统卷十二徐士俊评：亦是林下风，亦是闺中秀。

明 竹溪主人风韵情词卷五：雨洗梨花，泪痕有在；风吹柳絮，愁思成团：易安此词颇似之。

明 潘游龙等古今诗余醉：“千万遍”，痛甚！

清 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乃或称其所夫既丧，不能矢柏舟之节。夫以青裙白发之嫠妇，而猥以谰语相加，洵所谓小人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者。然其凤凰台上忆吹箫诸作，繁香侧艳，终以不工豪翰为佳。昔涪翁（黄庭坚）好作绮语，乃为法秀所呵。此在男子，犹当戒之，况妇人乎？

清 邹祗谟倚声前集初编卷十六评王士禛和漱玉词 凤凰台上忆吹箫：清照原阕，独此作有元曲意。阮亭此和，不但与古人合缝无痕，殆戛戛上之。清照而在，当悲暮年颓唐矣。

清 王又华古今词论节录掞天词序：张祖望曰：“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古词中如……‘海棠开后，望到如今’、‘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

案：“海棠开后”二句，见宋 郑文妻忆秦娥词。

清 陈廷焯云韶集卷十：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隽疏朗过之。 “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 笔致极佳，余韵尤胜。

又词则别调集卷二：凄艳不减耆卿，而骚情雅意过之。（下结）曲折有致。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中卷：此调盖用本意（弄玉忆箫史），别后怀念其夫赵明诚而作。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述别情，哀伤殊甚。起三句，言朝起之懒。“任宝奁”句，言朝起之迟。“生怕”二句，点明离别之苦，疏通上文；“欲说还休”，含凄无限。“新来瘦”三句，申言别苦，较病酒悲秋为尤苦。换头，叹人去难留。“念武陵”四句，叹人去楼空，言水念人，情意极厚。末句，补足上文，余韵更隽永。

夏承焘 盛静霞唐宋词选：上片不说离愁，却说生怕离愁，不说因离愁而瘦，却说不关病酒和悲秋；下片不说云遮视线，却说烟锁秦楼，不说想寄情流水，却说流水应念我：却是深一层写法。

龙榆生漱玉词叙论：有“岂无膏沫，谁适为容”之意，而语自幽婉缠绵。

薛砺若宋词通论：我们试将上词细心加以寻绎，即知易安一生词品，全从后主、永叔、少游三家脱胎出来的。后主得其深，永叔得其郁，少游、易安则得其婉秀。后主遭际亡国，少游屡经贬窜，故其词境悲婉深沉，均由肺腑中自然流露出来。永叔深于情思，故其词亦缠绵抑郁，若不胜其伤春恨月之感也。至于易安，幼年即生长在一个有文学环境的家庭，适人以后，夫妻感情又极和乐美满，似乎无悲愁的种子蔓生在她的心曲了。但我们一读她的作品，则亦觉悲苦之辞为多。因为女子是最富于情感的……何况她与明诚爱情很重，自不免因别情离绪所萦绕，而致其缠绵想望之思了。

案：所云“上词”，指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秦观如梦令（莺嘴啄花红溜）及满庭芳（山抹微云）、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附】

清 王士禛凤凰台上忆吹箫和漱玉词：镜影圆冰，钗痕却月，日光又上楼头。正罗帏梦觉，红褪缃钩。睡眼初未起，梦里事、寻忆难休。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 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好为侬留。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颠倒相思难写，空望断、南浦双眸。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

清 彭孙遹倚声初集卷十六凤凰台上忆吹箫和漱玉词：宝鸭抛烟，寒螀泣露，兰桡催发湖头。正银河清浅，残月如钩。多少情悰欲说，知无奈、则索行休。纱窗静，几株疏柳，一片清秋。 堪忧。个人何处？那衣香手粉，仿佛还留。忆旧年此夜，花压层楼。静对金波似水，桃笙上、隐隐回眸。伤心处，依然花月，添却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