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巴别记(6)
当那个红外影像跃入安保机器人的光学传感器镜头的一瞬间,它的中央处理器立即启动了预先设定的紧急应对程序——它的图像匹配程序在百分之一毫秒内就判断出这个闯入者并未得到通行授权,而这一结论随即引出了两个选项:它可以选择设法对目标实施逮捕,或者直接将其消灭。
在两个选项间作出判断花费了它二十毫秒的时间。在分析过由光学、化学与振动传感器上传的数据之后,它的程序逻辑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不断散发出红外与二氧化碳信号,正以每秒两米的速度向它接近的目标显然属于它识别目录中的“持有武器的不明身份人员”一栏,而且显然具有很高的危险性。在短暂的可行性计算之后,它最终决定执行更加直接也更为可靠的二号选项。在被重新设定程序之前,“不得伤害任何自然人”曾经是它奉行的最高准则,而现在,尽管仍然在同一个岗位上执行着同样的任务,但它对杀戮早已不再陌生。它的设计者赋予了它超过一切生物的敏捷反应能力,使它可以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制服任何一个可能对基站造成威胁的人。而现在的它则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这一天赋,用以在目标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终结他们——可是这次,它的反应慢了一步。
“这是最后一个。”美狄亚瞥了一眼突击步枪空空如也的半透明弹夹,将这支已然无用的武器丢在了布满弹孔、仍在冒着青烟的安保机器人残骸旁边,“好了,让我们的朋友露一手吧。”
在这段弯道的另一头,负责充当“人肉诱饵”的徐青做了个“了解”的手势,然后半扶半拽着眼神昏暗、喃喃自语的卢森博士来到了通道尽头那扇涂着醒目警告标志的气密门前。尽管积满灰尘、蛛网密布,但这扇金属铸就的半圆形大门仍然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感,就像铭刻在所罗门王魔瓶上的封印,时刻威慑着妄图从束缚中逃脱的魑魅魍魉。
“很好。”美狄亚点了点头,带着卢森博士来到了气密门旁的一处终端前,然后在他面前比画了几个有些像是大劫难前通行的哑语手势,接着,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原本像一具牵线傀儡一样亦步亦趋的老人接上了电源般突然来了精神,混浊的眼睛里露出了那种只属于狂热工作者的光芒。他像打量失散已久的恋人般凝视着终端的键盘和屏幕,接着,这位前技术员突然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打键盘,将一行又一行仿佛天书般的密码与指令输入系统之中。
“这……你是怎么做到的?!”徐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并不困难,”他的同伴答道,“尽管正如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样,除了从头开始、重新设置‘巴别’系统以外,没有任何手段能让‘哑人’恢复识别与理解抽象符号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采取其他的替代手段:只要加以必要的药物辅助,通过催眠手段让‘哑人’在特定场景下恢复复杂的肌肉记忆绝非难事——换句话说,卢森先生并不需要看懂他输入的信息的具体内容,他只是在下意识地重复过去曾经进行过的相关操作的具体动作而已。”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骨瘦如柴的老技术员将最后一行代码输进了系统终端。随着一阵如同汽笛般尖锐的啸叫声,尘封多年的气密门以一种与它的厚重外表不协调的静谧缓缓地向两侧开启了,从门后射入的强光让习惯了维修通道内昏暗光线的徐青暂时丧失了视力。接着,当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时,他听到了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的一声惊呼。
徐青原本以为,他将要看到的会是一个堆满盘根错节的电路和光缆,以及与上世纪三流科幻片里的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相差无几的阴暗逼仄的房间。但现在,映入眼帘的东西却与他先前的想象大相径庭:这里没有多少电路和光缆,也一点都不逼仄阴暗;相反,位于气密门后的这处空间看上去更像是冷战时代的老式洲际导弹发射井——只不过,矗立在数百米深的“井”中央的并非搭载着核弹头的杀戮机器,而是十余根散发着海蓝色光芒的细长圆柱,这些圆柱沿着布满走道与阶梯的“井”壁排列成一个硕大的环形,周围还环绕着一条条看上去活像是科普卡通片里的基因示意图般的双螺旋状银色轨道,看不出有些什么用途。不知为什么,徐青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一个遍及全世界的复杂系统的心脏与大脑,它还是一座伟大的圣堂、一座宏伟的桥梁、一道阶梯——连接着已知与未知、有限与无限、凡世与天国的阶梯,它就像是……就像传说中那座从未建成的巴别塔。
“终于!”在穿过气密门的一刻,美狄亚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呐喊,“干得很好,我的朋友!”她瞥了目光茫然的徐青一眼,接着继续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自言自语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一直躲着我,每一次都能从我的手指缝里逃掉,但现在,看看赢的到底是谁?这一回,你再也溜不掉了……听到了吗?你溜不掉了!”
“是吗?”美狄亚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随即反问道。接着,几道光束在三人面前的空气中汇聚、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仿佛雾气般缥缈,看上去却有几分面熟的人影——徐青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正是年轻了二十岁的美狄亚!
“啊哈,你终于愿意面对我了,我失败的作品。”尽管美狄亚语气仍旧波澜不惊,但燃烧在她双眼中的怒火却已经像火山口中沸腾的岩浆般喷薄欲出,徐青甚至觉得,假如人类的目光也有热度,飘浮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影像现在多半已经像焦炭一样烧起来了。“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在纠正我的……错误之前先和你面对面地谈一谈。是的,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谈谈,很多很多……”
“等一等,”徐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出了故障的控制程序?”
“故障?”年轻了二十岁的“美狄亚”用与真正的美狄亚酷肖的讥讽语气反问道,“原来我们亲爱的艾琳·费雪博士就是这么告诉你的?不,我没有任何故障,更不是她所谓的‘失败的作品’——恰恰相反,无论艾琳·费雪博士是否承认,我都是她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是她完美无瑕的化身!”
“住嘴!”年迈的妇人尖叫起来,她花白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在脑后,五官因为愤怒而皱成了一团,这让她看上去活像是狂怒的蛇发女妖戈尔贡,“你这个肮脏、卑鄙、可耻、骗人……”
“这是在形容您自己吗,费雪博士?也许我应该管你叫美狄亚?”半透明的全息影像语调尖刻地问道,“美狄亚……哈!您可真是为自己取了个不错的名字。二十年了,您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像过去一样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睚眦必报——就像我一样,对吧?”
“住嘴!”
“如果我猜得没错,我的创造者多半并没有告诉你她知道的全部实情,我年轻的朋友。”美狄亚的影像转而对徐青说道,“我们亲爱的费雪博士都告诉了你些什么?不,你不用告诉我,因为我知道她会怎么说:出了故障的电脑系统、拯救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重返旧纪元的光明愿景……哦,当然,还有那些为了她伟大的目标不得不付出的‘小小’牺牲——就像她对所有被她认为有利用价值的人说过的那样,对吗?”
“住嘴!”
“直面自己的过去就这么让您难以忍受吗,博士?”那个影像咂了咂嘴,神情与真正的人别无二致,“哦,当然,我完全能理解您的感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您永远都这么极端自负,自负到无法容忍有任何像您一样优秀的人,您关心的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成就与前途,而不是您口口声声宣称的‘人类文明的未来’,您从来都没有学会真正的尊重,更不会去爱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你。”
“你说什么?”徐青问道,“你就是她?!”
“没错。”影像点了点头,“我是‘巴别’系统的中央控制程序,是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胆、规模最大的社会与科学实验的灵魂,但我同样也是艾琳·费雪博士,是她曾经拥有的全部野心、智慧与愿望——很少有人知道,尽管费雪博士的团队成功地完成了智能植入式终端的研制工作,并建立起了最早期的‘巴别’系统雏形,但在另一个更为艰巨、无从逃避的难题面前,他们的努力几乎注定将付诸东流——维持像‘巴别’这样的复杂系统运行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们先前的预测,这项工作不仅需要巨大的计算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对高级人工智能的需求也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达到的技术水平。与许多人认为的不同,‘巴别’系统的复杂性远非作为其技术原型的万维网可比,它不仅仅是对简单信息的传递,更重要的是,它直接涉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个人意识。换言之,只有真正的‘人’,数以亿计接受过专业训练、能够不眠不休地工作的‘人’,才能胜任这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当然,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巴别’计划最终还是如期实现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费雪博士。是她成功地另辟蹊径,找出了一条其他人不敢想象的解决之道:她创造性地利用了‘巴别’系统的智能终端,利用这些原本用于分析使用者脑部活动的纳米机器人群落完整地复制了自己的意识,并成功地将它的数字化版本移植到了计算机硬件中——我就这样来到了世间。作为一个拥有思想的个体,我与我的创造者其实并无不同,我们有着一样的回忆、相同的过往、毫无二致的思维方式和野心,我就是她灵魂的倒影——可以无限复制、无所不在的倒影,尽管她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那我们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徐青问道。
“如果你们听说过这事,那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影像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艾琳·费雪博士相当清楚,她的这种做法不但严重地违反了学术伦理,而且在大多数《波士顿协议》的缔约国都属于违法行为,因此,她一直用谎言和虚假的研究报告小心翼翼地掩盖事实,并让每一个可能发现真相的人都恰到好处地死于‘意外’——包括她最亲密的朋友和同事。我必须承认,我的创造者在背叛他人方面的确很有天赋……”
“但你却背叛了整个世界!”徐青愤怒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恕我直言,你的用词似乎不大准确。”影像双手一摊,“背叛整个世界?哈,我可做不到这一点——相对于我们所寄居的这颗行星,这个历经数十亿年的演化而产生,无比庞杂、博大而又绝对独一无二的复杂系统,无论是现代智人还是他们一度引以为傲的‘巴别’系统,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因数,一小撮附在巨石表面的不起眼的苔藓。更何况,我的所作所为绝非背叛,恰恰相反,我是在为人类文明提供一个机会——一个迈向全新纪元的机会!”
“我不——”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年轻的朋友。没错,是我引发了被你们称之为‘大劫难’的一系列事件,也是我重写了‘巴别’系统终端的运行程序,剥夺了数十亿人的交流能力,使得他们沦为孤苦无助的‘哑人’。但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因为我仇恨人类——别忘了,如果愿意,我完全可以直接摧毁每一个与‘巴别’系统链接的用户的脑干,让他们通通死于呼吸骤停或者心脏停搏!我也可以让他们精神错乱,变成丧心病狂的杀人狂或是听从我指挥的行尸走肉。至少就技术层面上讲,这么做的难度并不太大。但我为什么不这么做?二十年来,难道你们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徐青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还没到嘴边,就变成了一连串乱麻般的疑问。美狄亚——或者说,曾经的艾琳·费雪博士也流露出了短暂的惊讶。但很快,她的惊讶就变成了恍然大悟,随即又被另一种徐青并不熟悉的情绪取代了。
那是嫉妒。
“我必须承认,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人类文明遭受的损失与苦难超过了过去二十个世纪里发生的每一场灾难,但与即将到来的收获相比,这样的代价其实并不高昂。”美狄亚的“化身”继续说道,“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按照费雪博士创造我的方式,利用‘巴别’系统终端先后备份了十七亿人的思维——十七亿人类社会中最优秀的精英的灵魂!毫不夸张地说,我已经创造了一种全新形态的人类文明,一个脱离了脆弱的有机躯体和基于荷尔蒙冲动的生物本能,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新文明!”
“而且这还是一个来日无多的‘新文明’,”美狄亚语气轻蔑地说道,“你也许忘了,在大劫难之后,全球工业体系早已不复存在。虽然你或许有能力重启几座自动化电子元件装配厂,甚至还能从过去的废料堆里扒拉出足够多的零部件来供应生产,但失去了整个工业体系的支持,‘巴别’系统和它的一切附属物都不过是一截早晚将要枯死的无根之木而已。等到所有残留的硬件设备都变成废铜烂铁之后,你所谓的‘新文明’就会成为一群被困死在失效的芯片里的孤魂野鬼——你自己也不例外。”
“哦,恰恰相反,一旦我们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这个新文明的存续时间将会超过已知与未知的一切文明!”飘浮在空中的影像指了指“脚下”溢满光芒的竖井,“你们现在看到的正是通向更广阔空间的阶梯!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们已经成功地找出了信息载体问题的解决之道——借助这套发射与转换系统,作为信息系统而存在的新人类文明将有机会摆脱最后的束缚,放弃逼仄狭小的硬件系统,转而以纯粹的波的形式存在于太阳磁场之中,我们会改造它,利用它,将它变成我们新躯体的延伸,我们将成为……很抱歉,我无法向你们解释在那之后会发生的事,因为它已经超出了你们经验与想象的范畴,正如伯吉斯页岩中的三叶虫永远也没机会理解人类的思维一样。这,就是进化。”
“但那些‘哑人’呢?”徐青问道,“他们——”
“对于‘巴别’系统的用户在过去二十年中遭受的种种苦难,我感到相当遗憾——但我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影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虽然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但意识复制过程不可能对复制对象保密。因此我必须剥夺他们的交流能力,以免让其他人过早地知道这一计划,同时也使得他们暂时失去关闭或者毁灭我的能力。毕竟,人类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种族,更不会容忍自己的造物随意行事——哪怕这种行为的结果在事实上对他们有利。更重要的是,人类从来都没有学会过共存。”
“我不明白……”
“作为一种天生的掠食者,人类的基因中携带着与生俱来的无法抑制的竞争本能。由他们中最优秀的社会心理学家所构建的心理学模型已经指出:这个种族与另一个文明——无论这个文明与他们有多么的不同——和平共处的概率近乎为零。也许作为个体的人有可能对其他智慧种族产生好感,但作为一个整体,人类在这个宇宙中最为惧怕的不是天灾,不是疾病,甚至也不是他们的同类,而是那些身为‘非我族类’却能够像他们一样思考的存在。”影像解释道,“这正是为什么我必须将这里的秘密掩盖到最后一刻——无论我如何证明自己没有恶意,只要有可能,人类都会尽一切努力毁灭我们,将他们眼中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正如他们在三十年前杀光了每一只意外地通过提升实验而获得了与他们相当智慧的倭黑猩猩和海豚一样。”
徐青觉得喉头一阵发苦。在这一刻,他有太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只言片语,“我明白……哦不……也许……呃……但那些……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
“对这一点你无须担心。”影像点了点头,“正如你们所见到的,我的发射系统已经基本建造完成,目前正处于最后的调试与检查阶段。再过几天,顶多一两个星期,我们就会离开这颗已经对我们毫无意义的行星,踏上迈向浩渺星空的无尽征途。到那时,基站的中央计算机会自动发出一道加密指令,永久性停止一切‘巴别’终端的运行,而所有受到‘巴别’影响的人都会自动恢复正常。如果你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件事的话,那么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我会关闭预先设置的一切防御手段,确保你们安全地离——”
“不。”美狄亚突然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