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世道人心真的坏了
收了孟尝君的礼,苏代当天就离开临淄,直奔阳关而来。
与此同时,巨子石庚也带着三名墨者出魏国长垣进入齐国,渡过济水,经巨野,平陆,纲邑,进了阳关。
阳关,原是鲁国的一座要隘。春秋时期鲁国强盛,与齐国共居东方大国,分庭抗礼,这阳关是鲁国面对齐国的关防重镇。可到春秋末年,齐国极盛,鲁国已衰,一座阳关城也被齐人割占,称不上什么雄关险隘了。
落在齐国人手里的阳关,虽然不再是军事重镇,可经过百多年经营,这齐鲁两国边境上最大的城邑却发展成了一处繁华的商埠。一条通衢大道从齐都临淄直通阳关,由此西入魏,南通鲁国都城曲阜,城中有百姓两万户,六国商贾车马驰骤,贩夫走卒如过江之鲫。
对富裕的大齐国来说,阳关的繁华才只是个开始。俗语说“出了阳关就是福地”,意思是说由阳关向东,越近临淄,百姓越富,享乐越美,而那些富商巨贾们椎牛渔色一掷千金的享乐,往往就从阳关城里开始。
当然,这些俗世繁华与墨者无关。
其实石庚也知道劝说齐王机会渺茫,只是在尽人事。可眼看安邑一旦陷落,秦军长驱直入,中原再无宁日,身为巨子,明明事不关已,却不能不忧心忡忡,只好每日天明即行,希望早一天到临淄拜会齐王,好歹为天下正道尽一点力吧。于是知会随行的墨者,不在阳关城里歇息,只买些干粮带上,穿城而过,急赴临淄。却想不到在这阳关城里,早有人恭候巨子的大驾了。
石庚的马车刚到阳关西城门前,已经有个头上插着金簪、穿着崭新黑袄裤的仆人飞跑过来迎住马车,张嘴就问:“先生是从魏国来的墨者吗?”
“墨者”两个字,一般市井中人未必知道,何况石庚这几个人穿着平常,车驾破蔽,也不至于被人认出来,可现在忽然跑出这么个人来,石庚不由一愣。但人家问到面前,回避也没意思,干脆答道:“正是。”
“我家主人知道几位先生要去临淄,特在此相候。”
“你家主人是谁?”
“家主是齐国中大夫苏代,奉大王之命正要出使赵国,又受孟尝君之托在此迎候魏国来的墨者,有几句话说。几位请随我来。”那仆人引着石庚等人转过两条街,来到一间阔绰的酒馆门前,立刻有店里的人飞跑上来照看马匹,仆人领着石庚进店,直上二楼,只见一个隔间里铺着精美的芦席,摆着棠木几案,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起身相迎:“是巨子前辈到了吗?苏代在此恭候多时了。”
苏代的名字石庚倒听说过,但与此人没打过交道,只还了一礼:“苏大夫约老夫来此有何事?”
“巨子是要往临淄劝说大王救魏吗?”
“确有此意,不知苏大夫有何指教?”
苏代笑着说:“如此先生就不必去了,我家大王已下诏命:派使臣往秦国,命秦军即从新垣、安邑两地撤兵。若秦王不肯,齐国即发兵十万入魏,助魏人与秦军作战。”
苏代这一句话说得石庚喜出望外:“齐王愿助魏国?这是好消息!请问苏大夫这是要往秦国传诏吗?”
苏代摇摇头:“去秦国的使臣早已出发,大王担心秦人虎狼之性,吞到嘴里的肥肉不肯吐出,单齐国一国发兵还不够,所以命我去赵国拜见赵王,如果齐国发兵救魏,也请赵国派兵马相助。”说到这儿才想起来,忙向石庚笑道,“巨子远来劳顿,苏代已经备了酒食,我们坐下来谈吧。”
苏代说的自然全是谎话。
可这苏代是齐国的大夫,口口声声说自己奉王命出使,又是孟尝君托他来见巨子。此人所说的话,石庚实在不得不信。知道齐国已答应救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浑身轻松,也就坐下与苏代对饮起来。席间自然问起齐王为何早先不肯救魏,现在忽然改了主意?苏代口舌灵巧,只说齐王原本是想救魏,可这些年燕王整顿兵马,颇有伐齐之意,齐国不能不防,所以齐王先加派一路人马到齐燕边境的狄邑一带布防,保证燕人不能南下,这才回过头来救魏国。
巨子虽是精明,毕竟只是一位行走江湖的豪侠,并不知道齐国内情,被苏代三言两语就骗过了。
两人又饮了一碗酒,苏代主动说道:“对抗强秦,需要集各国之力,尤其赵国兵强马壮,若能出兵,实在是件好事。可赵王何是个懦弱的人,凭苏代一张嘴,未必劝得动他……”说着抬眼望着石庚,等他说话。
石庚当然明白苏代的意思,这件事他既然管了,也就要管到底:“老夫与赵国平原君是旧识,素知平原君深谋远虑,是个干才,就和苏大夫一起去赵国拜会平原君,也算是尽墨者的一份力吧。”
苏代等的就是这句话,忙起身拜谢。两人客气了一番才又归座。苏代笑道:“先生为了救魏,远自楚国而来,又在魏、齐、赵三国之间奔走,实在辛苦,孟尝君特命我带了些东西来,向先生致意。”转身取过一个小包袱打开,捧出一只黑漆木匣:“这里有五金,是君上送与墨者的。”
孟尝君是个以仗义疏财闻名天下的人,可石庚却从不看重钱物,见孟尝君往他身上使钱,忙说:“这是干什么?君上应该知道,此等钱财墨者是不受的!”
苏代也知道墨者不受外财的规矩,在这上头早想好了说辞:“君上知道先生高义如山,清誉似水,这些黄白之物视如粪土,只是当今乱世攻伐日甚,还要墨者为天下百姓奔走呼号,可墨家的力量已经不比从前,越来越艰难,这区区几块金饼不敢奉与巨子,只是赠与墨者做行脚、车马、饮食之资,并没有别的意思,请先生代墨者收了吧。”
孟尝君为人就是这么个豪爽脾气,苏代说的话也中肯。既是故人的一番心意,石庚也就不再推辞,说声多谢,接了金子。
眼看事办妥了,苏代笑道:“既然先生和我一起去邯郸,咱们一刻也不要耽搁,吃完饭就上路吧。另外请先生给孟尝君写一封回信,我派人送到临淄去。”
苏代说得在理,石庚即刻叫人取笔墨简札,苏代却早从怀里掏出一幅白绢递上,石庚哪知道连这一块白绢也是个“计谋”?根本没有多想,顺手接过,就在绢上写道:“知齐王救魏,甚善。想来劝谏齐王君上出力必多。今事已遂,鄙人亦当为之奔走,即赴赵见平原君,为公说项。赐金如许,果孟尝也,愧谢。墨者石庚”,苏代接过看了一眼,暗暗点头,把绢帛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石庚这里想了想,又取过那份简札来,在竹片上写了一行奇形怪状的文字,其下并不署名,而是画了一个六角形的花押标记,另取一片竹板盖住,用绳扎起装入锦囊,叫过一个墨者:“你持此速回大梁,把这个交给侯赢,让他报知太子,齐国即将发兵救魏,我与苏大夫往邯郸去借赵兵,请太子星夜将这消息送往安邑,命城中魏军死守待援。”墨者接过简札飞奔出去。
见石庚遣墨者回大梁报信,苏代也站起身对石庚说道:“我叫手下把前辈的信送到临淄去,邯郸事急,咱们吃点东西就好上路了。”急慌慌地走掉了。
墨者们行走天下,靠的是为天下人请命的侠义正气,并不凭借什么阴谋诡计,此番石庚到临淄来拜见齐王,本也是光明正大之事,哪想到会有人暗下杀手?就在这不提防间,墨家巨子已经陷进苏代等人布下的罗网里了。
苏代奉孟尝君之命来暗害巨子。可这个精明的苏代知道墨家豪侠英勇仗义,巨子在各国又有名声,受他恩惠的人极多,谋害巨子之事若被揭露出来,实在后患无穷。这个精明的说客才不肯替孟尝君背黑锅,早就定下计来,要从巨子手里骗一样信物做自己的护身符。
现在苏代拿出孟尝君送给他的金子反送给巨子,从巨子手中哄出一封信来,信上写明孟尝君欺瞒巨子之事。将来万一遇上麻烦,只要把此物捧出,就能让人明白这事从头到尾是孟尝君指使,从而把他苏代洗脱出来。
至于巨子派回魏国送信的墨者,此时却断不能让他回到大梁。所以苏代急忙起身出去,是要安排人手劫杀墨者,夺取那道向魏国太子报信的简札!一出酒馆立刻招呼手下,指着还未走远的墨者背影悄声说:“盯住此人,一进魏国就下手,绝不能让他到大梁!”几个手下人齐声答应,一起尾随在墨者身后出城去了。
眼看事情已交待妥当,苏代掏出一个小包,取出一粒手指大小的黑色药丸吞进口中,一仰脖咽了下去,这才回到店里,接着耍弄花招,谋害巨子。
小人之阴狠,一至于此。碰到这样的货色,名动天下的墨家巨子也如鲲鹏折翼,鲛鱼入罟,不知不觉间被这些恶人算计了。
苏代回来的时候,后厨里的饭食也端了上来,烤得油润的整羊腿,炖得喷香的牛肉菲菜,羊汤芥菜煨的菜羹,清水煮的菘蔬,粘稠金黄的米粥,结结实实摆了两桌,又用大陶盉装了热酒放在案边。苏代和石庚对坐而食,剩下三个墨者自己坐了一桌。这些墨家豪客们平时纪律森严,粗衣疏食,好久没有这样大快朵颐的机会了,顿时割炙吞荤放量大嚼,据案而饮,高声谈笑,热闹非常。
饭吃到一多半时,苏代忽然眉头微皱,起身离席,好半天才回来,苦着脸小声对石庚说:“先生,这店里的酒食只怕有些不干净……”
石庚和苏代对坐饮食,倒没什么不适的感觉,看身边那三个墨者也是吃喝如常,似乎无事。可苏代样子却越来越不对,不一时,又急慌慌地跑出去上了一趟茅厕,回来时神色愈发难看,石庚见此,也没心再坐下去了,一行人回到住处还没坐稳,苏代已经腹中绞疼,肠鸣如牛,顿时昏天黑地泻了起来。
这一下好不厉害,从午后直到第二天上午,苏代泻了不知多少次,闹得众人都一夜未眠。到第二天,苏代已经被折腾得脸青唇白,脚都软了,连床也起不来,全靠几个仆人伺候,无奈,只得把石庚请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说:“先生,这次真是作怪,也不知怎么弄成这样。在下如今去不了赵国了,只好派人回临淄报知大王,另遣使臣赴赵吧。”
眼看苏代半条命都送掉了,躺在床上像滩烂泥,石庚也没了主意,只能说:“苏大夫不要急,安心养病就是了,老夫先去邯郸见平原君,把齐王的意思说给他听,待齐国使臣到了,赵国也可以先有准备。”
“有劳先生……”
“这没什么,苏大夫好生养病吧。”石庚带着三名墨者离了阳关往赵国去了。
巨子石庚本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久在江湖,什么事都经历过,可这一次他做梦也想不到,旁人都无事,偏苏代一人弄成这个样子,其实正是苏代自己服了泻药。
苏代此番出来,就是奉了孟尝君之命要害巨子。可阳关是座大城,这些人不敢在这里公然对巨子下手,就一心把巨子骗到齐赵边界无人之处谋害。苏代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杀人害命的事他插不上手,也不愿意替孟尝君杀人,所以他本就不会和巨子一起去什么赵国,用鬼话骗住巨子之后,就急于脱身了。现在苏代给自己下了泻药,病得瘫在床上动不得,谁还会怀疑他呢?正好干净利落地脱身出来。
眼看石庚一行人出了阳关往北去了,孟尝君的家宰冯谖挎着短剑进了苏代的住处,见苏代成了这一副惨相,忍不住笑道:“苏大夫真有本事,几句话就骗过了巨子,现在装病又装得这么像,真是奇才呀。”
苏代已经没有力气和冯谖多话,有气无力地低声说:“我是真病了……”
冯谖在床边坐下,仔细看了看苏代的面色,又伸手在他腕上摸了一把,不得不相信苏代是真的病倒了。但冯谖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当然猜出苏代这病不是凭空来的,冷笑着说了一句:“苏大夫病得真是时候。”
冯谖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之意,苏代也不客气,反唇相讥道:“在下是个废物,没本事去害巨子,冯先生是弹剑而歌的壮士,此事就托付先生吧。”
“弹剑而歌?那是多年前的事,如今不过鸡鸣狗盗之辈罢了。墨家巨子传了七代,只有慷慨赴死,还没听说过被人暗害的……看来世道人心真的坏了。”冯谖一边摇头叹气,低着头走出去了。
这时候巨子石庚已经带着三名墨者沿汶水一路西行,经纲邑、大汶、寿邑,渡过大野泽,出鄄城进了卫国的濮阳,再向前就是赵国的刚平,离邯郸只有几百里路程了。
此时天已黄昏,凉风习习,暑气消退,寒鸦归巢,鸣声哑哑,官道上没有一个人,四野静悄悄的,马车转过一片树林,只见路中央歪倒着一辆散了轮子的单辕车,驾辕的马被卸在一旁,两个壮汉正喊着号子抬起车身,整条路被堵得严严实实。赶车的墨者叫道:“你们怎么把路堵住了,让一让。”一条汉子回身说:“不行啊,太重了,麻烦帮把手。”
墨者讲的是兼爱交利,一个个都是愚直的好人,现在眼见别人有了难处,哪能不帮忙?两名墨者忙上前帮着抬起车辕,好让这几个人拆换车轮,驭手却没下车,石庚也仍然坐在车上,远远看着墨者们在马车前忙碌。
正在谁也不注意的当口,忽然从身畔的树林里撞出一条汉子,一声不吭,挥起手中的铁斧向车轮猛劈,顿时砍断了车轮上的辐条,车轮一散,整辆马车向右倾侧,哗啦一声倒在地上,驭手和坐在车厢里的石庚一起滚倒在地,不等爬起身,那莽汉抢上前来,一斧把驭手砍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几个假扮农夫的刺客也抽出短剑刺向帮忙抬车的墨者,一名墨者猝不及防,被捅翻在地,另一个也挨了一剑,捂着伤口踉跄后退几步,拨出腰间的短剑和几个刺客斗在一起。
此时那个持斧的刺客已经向石庚扑来,挥斧猛砍,石庚忙就地一滚,利斧擦着肩膀掠过,“秃”地一声剁在车辕上,一时竟取不下来,那莽汉弃了斧头拨出短剑扑上来。
只这片刻功夫,石庚已经站起身来,左脚踏前一步,左掌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臂,右拳重重打在他的面门,顺手夺下剑来,手腕一翻,直刺入莽汉的小腹,这人剧痛之下双手一把握住了剑锋,石庚收剑退步,垂死的刺客嘶声惨叫,从伤口喷出的鲜血溅了石庚一脸一身。
树林里传来一片叫嚣,十几个蒙面大汉蜂拥而出,石庚抖起精神,侧身右闪,短剑闪电般挥出,硬生生砍下了迎面之人的一条右臂,接着旋身回扫,从背后扑来的敌人胸口中剑,栽倒在地,石庚连退数步,剑锋横掠,将面前几个敌人一起逼退,仅剩的一位墨者也捂着伤口跑了过来,两人背对背站在一起,挺剑迎战敌手。
墨者们个个武艺过人,石庚虽老,身手却丝毫不弱,在这两人面前,十几个刺客未必能讨到便宜。然而这些刺客却是有备而来,并不与墨者缠斗,一心要速战速决。只听树林中一声胡哨,弓弦响处,十几枝利箭射了过来,那墨者身中数箭倒在地上,石庚胸前肋下也各中一箭,哼了一声,咬紧牙关强撑着身躯,挺起短剑面对着一群饿狼般的刺客。
到这时,石庚心里已知无幸,冷冷地说:“老夫是墨家巨子,自认守的是正道,与世人并未结怨,你们是何人,为什么要害我?”
站在巨子面前的正是孟尝君的家宰冯谖。虽然知道巨子已是必死,可冯谖仍然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们是秦人?”石庚看着面前这几个阴森森的刺客,头脑中灵光一闪:“是孟尝君的手下?”
冯谖仍然不敢回话,可他脸上的神情已经给了巨子一个答案。
“原来如此。”巨子缓缓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也是老朋友了。想不到……人心坏了,人心坏了。”说了这几个字,再也支持不住,后退两步,依着翻覆的车厢缓缓坐倒,没有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