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3:鬼计狼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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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人比而不周

魏无忌手掌魏国的实权,且言出必行,说要举荐苏代任大夫,这个大夫的爵位就跑不掉了。可苏代心里清楚,想在魏国落脚,必须过田文这一关,等自己真做了大夫再去巴结田文就有些晚了,不如早去为上。

想定这个主意,苏代从南宫出来只回传馆歇了一下午,故意等到黄昏用晚饭的时候,才换了一身华丽的袍子,坐上传馆为贵客备下的轻车喜孜孜地来拜见田文。

吃饭的时候,人的心情最好,所以和朋友闲谈不必在饭点上,免得给人添麻烦,求人的事却一定要趁着饭局去办,这时候大家心里都痛快些,事情也易成。

薛公田文的府邸在大梁城南市之侧,地段倒也繁华,可惜田文是外来人,在魏国经营不久,根子扎得不深,他的宅院规模气势尚不能和范痤、芒卯、晋鄙这些魏国真正的公族权臣相比。

田文以招贤纳士闻名天下,虽客居魏国,仍有两千余门客追随左右,田文在魏国并无采邑,只靠俸禄为生,相国年俸是七万斗,若在平常百姓家,这七万斗粮食能养活几百张嘴。可对田文来说,这点俸禄仅够他府上三个月的支用。好在田文手里还有薛县这块世袭采邑。

薛县早先曾是个小诸侯国,被齐国兼并后成了一个大县,如今薛县已被田文割据,下辖薛、滕、尝、留、休五邑,土地几百里,百姓四十多万,光私兵就有六万人,俨然是个国中之国。有了这块富庶的采邑,成了丧家狗的田文仍然财大气粗,金银粮食从东方源源而来,足能支应府中开销。只是相府规模有限,门客仆役几千人挤在一处,更显得狭小局促,田文虽富,毕竟是外来人,害怕炫耀财富引来魏国人的嫉恨,不敢公然置办房产,就拿出钱来让门客们自己买房居住,几年下来,已经并购了相府左近四五十处院落,两千多门客分居其内,团团拱卫,相府与外面的宅院间又悄悄开挖了七八条密道,四通八达,一旦有事,或门客进府,或田文出走,外人都无从觉察。

如此一番布置,魏国的相府倒成了大梁城里的一座小城。田文精明得很,又派门客分居大梁四门察看动静,拿些钱给手下,让他们扮作商贩混迹市井,到处打听消息,大梁城里有什么人进出,相府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无一逃得过田文的耳目。

苏代刚进大梁城,田文这边已经得到了消息,立刻叫门客尾随跟踪。此人去南宫拜会魏无忌,呆了多久,何时转回传馆,田文全都一清二楚,待得苏代离开传馆往相府而来,田文早已获悉,并做了十足的准备。

等苏代兴致勃勃到了田文府上,却见大门紧闭,门前一个人也看不见。苏代也不介意,亲自上前叫门,田文的家宰冯谖迎了出来,冷着一张脸把苏代上下打量了几眼,连个招呼也没打,只问:“何事?”

苏代的脸皮就像城墙上突出来的“马面”,真正是厚上加厚,从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冲冯谖笑道:“请报与薛公:故人来访。”

冯谖两手抱在胸前,双眼望天冷冰冰地说:“薛公名满天下,故交多如牛毛,阁下究竟是何人?”

冯谖这番做作是在故意羞辱苏代,苏代也知道自己在大事上对不起田文,不妨先把尾巴夹起来装一回老实,于是拱起手来郑重说道:“雒邑苏代特来拜见薛公。”又捧出一只拜匣,冯谖一声也没言语,接过拜匣转身进府,大门就在苏代面前“嘭”地一声关上了。

苏代一个人被扔在大街上,眼前两扇黑漆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来招呼他,可苏代在列国混迹半生,什么事没见过?也不以为意,只在门前静立。站了好一会儿,府里毫无声息,背后却传来脚步起,回头一看,街上不知何时已经聚了几十人,粗看都是麻衣短褐打着赤脚的闲汉,却一个个肌肉结实目露凶光,腰里插着短剑,手中提着板斧,也不说话,都恶狠狠地盯着苏代看。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帮凶徒都是田文豢养的刺客杀手!

苏代孤身一人给这些狼一样的家伙围住,也不知是田文要取他的性命,还是这帮亡命徒自作主张要替主子报仇!眼看后路已断逃不掉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钻进相府躲避。想到此,也顾不得田文府里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抢步上前尽力扣打门环,可门后却毫无动静。

街上那些人见苏代去拍府门,互相递个眼色,手持利刃一起逼了上来,苏代吓得心胆俱裂,尖起嗓子叫道:“我是薛公的故友,快开门让我进去!”连叫几声无人答应,眼看着一帮凶徒已逼到面前,当先一个手中持着利斧,只要抬手一挥就能把他砍翻在地,苏代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抱头身子紧紧缩在门边,自忖此番必死,不想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苏代一个踉跄撞进门去,脚下收不住,“咕咚”一声摔下石阶,滚得浑身是土,帽子也掉了。苏代也顾不得疼痛,起身就往院里跑,却见冯谖立在面前冷笑着问:“苏先生这是怎么了?”

见了冯谖,苏代惊魂稍定,回头看去,街上那帮凶徒好像没事人似的都走散了,这才知道田文安排这帮门客做戏是在捉弄自己,又气又恨,脸上却不敢带出样子来,口里只说:“没事,是我不小心……”强作镇定,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帽子戴上。冯谖只是冷笑,也不理他,等苏代把脸丢了个够,这才领着他来拜见田文。

薛公田文正在屋里用晚饭,见冯谖领了苏代进来,连眼皮也没抬,更不给他让座。苏代也不等别人让,已经在田文身边坐了下来,拱手道了声:“薛公安好。”又指着田文面前的酒肉腆起脸笑道说,“我也饿了,请薛公赏些酒肉吃吧。”田文根本就不理他,冯谖在一旁冷冷地说:“粱肉贵重,不能拿来喂狗!”

冯谖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苏代脸皮再厚也忍不住了,横眉竖眼地厉声斥喝冯谖:“这是什么话!苏某已经做了魏国的大夫,特来拜见相国商量国事,岂容你这个奴才在此多口!”

苏代这话明着斥责冯谖,其实是说给田文听的。

田文在大梁城里耳目众多,知道苏代先拜访南宫才来见自己,现在苏代说自己是魏国大夫,田文就知道此人已经取悦了魏无忌,在魏国有了立足之地,有恃无恐。

当年苏代害得田文身败名裂,弃国出逃,所以田文心中最恨的人就是苏代。可田文不是糊涂人,也知道苏代当年是燕王的心腹重臣,冒死到敌国行反间计,一心要摧毁齐国社稷,所作所为当然不择手段,能骗倒田文,也是人家的本事。现在苏代和田文都是在魏国寄居的丧家犬,两条狗结伙一起找食,总比一条狗要强些。何况田文知道苏代这只狐狸打洞找食的本领,也料定他能在魏国站住脚跟,若一味与此人为难,苏代大可投向田文的政敌,这对田文有什么好处?

像田文这样的政客天生有一种本事,为了利益,亲生父母也可以出卖,不共戴天的仇敌也可以共事,何况田文与苏代的矛盾还谈不到“不共戴天”,只能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田文寄居魏国,脚下没有根基,急需帮手,而苏代在魏国也同样是没有根基的外人,田文本来就有心拉拢苏代共同结党,在魏国朝堂上互相扶持,也正因为有心拉拢,才会费尽心思连番恫吓,否则田文大可以不见苏代,何必还要费这些功夫?

如今吓也吓了,辱也辱了,田文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挥挥手让冯谖退下,片刻功夫,手下人捧上酒肉摆在苏代面前。

田文一心想用苏代,苏代也正打算投靠田文,见了酒肉,已经猜到田文的心思。只是苏代早年曾用了一回反间计,把这位薛公害得好惨,田文不可能对苏代改颜相向,这个弯子还得苏代自己想办法绕过来。

苏代是个纵横家,一辈子练的是舌头上的功夫,在他看来,人心好似一块顽石,搬不动砸不烂,要想把别人的心切割琢磨,拿过来为自己所用,必得用山里人采石头的法子才好。

山里人开采石料之前必先架火焚烧,等石头烧得滚烫再浇以冷水,反复几回,再坚硬的石头也会崩裂。苏代摆布人的法子也是如此,先以好言哄骗,再用冷语激之,多可收到奇效。

现在苏代对田文就用上了这个法子,赔起十分笑脸热呼呼地凑上来说:“苏代在楚地时曾听诸大夫议论,说薛公如此人才,与其居于魏,不如居于楚。鄢陵君也曾命我来魏国劝说薛公到郢都共事,可惜秦人忽然伐楚,以至此事不遂,如今楚国大败,再入郢都已经没有意思了,苏代在薛公面前也不敢再提此事。”

苏代这个滑贼说起话来实在有趣,口口声声“不敢提此事”,其实却在田文面前大提特提。更好笑的是,所谓“鄢陵君请薛公到郢都共事”根本就是苏代随口编出来的瞎话,因为这个苏某人在楚国时根本就没和鄢陵君打过几回交道,鄢陵君又是个狠毒狭隘的小人,排挤能臣把持朝政尤恐不及,怎么可能把一个六国闻名的田文请到郢都加以重用?

但人的一张嘴有时候真能遮天盖地。苏代在大梁城里编楚国鄢陵君的瞎话,谁能站出来揭穿他的谎言?何况苏代所说的是田文最爱听的话,自从逃出齐国,这位薛公已经好多年没听过这么得意的话儿了,立刻信以为真,心里十分痛快,嘴上却淡淡地说:“楚人不过妄想罢了。本公是何人,岂肯践履南蛮之地?”

田文嘴上说得清淡,两只眼睛却已经闪出光来,肉皮儿里也透出几丝笑意,苏代早就看在眼里,知道自己这一捧有了效果,已经把田文这块“顽石”烧热了,下面就该用“冷水”激他,且先饮两碗酒,吃几口菜,让田文多得意了一阵子,这才叹了一口气:“薛公是个有本事的人,早年把齐国治理得富甲天下,威压强秦,可到魏国摄相事七年几无建树,寂寂无闻,外人不知这是魏国疲弱,反说薛公已经消磨了志气,不复当年之能,苏某每每与这些人争执,可在背后说薛公坏话的人太多,我一个人遮不住千百张嘴,无能为力呀。”

苏代肯为了田文的名声去和人争执?这话连五岁孩子都不信!可苏代话里的意思是讽刺田文在魏国毫无作为,这倒是句实话。

七年前田文能在魏国拜相,只因魏国要借他的名头号召五国伐齐。这些年田文居然没有倒台,也只因魏国政事全由太子、公子决断,相权旁落可有可无,田文又乖巧,惯能见风使舵,一味奉承太子,从不惹人讨厌,就这么不声不响混了下来,可这么个混法儿,想干出一番事业就太难了。

身为大国名相,七年毫无建树,这也太不像话了。

田文执齐国政事十多年,是个天下公认的能臣,自拜为魏相以来却碌碌无为,旁人还罢了,可魏国的上卿芒卯也在觊觎相国之位,对田文多有不忿,摩擦日甚。不管是名声、性格和寄人篱下的现实都不允许田文在魏国继续混下去了,对此田文心知肚明。苏代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敢找上门来和这个昔日的仇人拉关系。

现在苏代先用一顿奉承缓和了气氛,又用几句冷话压住了田文的气焰,眼看自己和田文的旧怨到此也算揭过去了,于是把话引入正题:“我与薛公都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流落异国他乡,仰人鼻息而存。可薛公是‘大人’,名闻列国,食客三千,薛邑所产富可敌国,敛翅如凤凰栖于桐木,展翼如鲲鹏翱翔宇宙;苏某只是一个‘小人’,名不见经传,力不能自食,今番到魏国落脚,实欲攀附大人以取爵禄。我也知早年行事鬼祟,得罪了薛公,但那时苏某是燕国臣子,各为其主,不得不为,这些年中夜思之,愧悔不已,今日到府,是为当年之事向薛公请罪,若薛公能恕我之罪,苏某自此与薛公同气连枝,做马做犬,此心昭昭,绝无虚言。”说罢推开桌案拜伏在田文面前,等他发话。

田文早年在齐国做孟尝君的时候就以招贤纳士闻名列国,最擅长收买人心的手段,听苏代说出投靠的话来,忙推案而起搀住苏代,嘴里连说:“先生这话就见外了。”扶苏代归位,自己也坐回主位,两人又相对而拜。

至此,两个小人前嫌尽释,又做了同谋。田文笑着说:“苏先生来得巧,我这里正有一位贵客。”话音刚落,从屏风后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紫黑脸膛的中年人,苏代也认识他,此人正是当年五国伐齐时统率韩国大军的名将暴鸢。

韩国是七雄之中最弱的一国,整个国家被围在秦、楚、魏三个强国中间,国土不断被强邻蚕食,只能被动防御,无力扩地并土。早年韩国名相公仲朋是个精明的人物,对内修政安民,对外游走于秦、齐、楚、魏之间,四处讨好,却仍不能免伊阙、夏山之败,国力越来越衰弱,亡国只是时间问题了。

公仲朋死后陈筮做了韩国的相国,此人的才智尚不能与公仲朋相比,又心胸狭小,迫害异已,弄得人才流失,国力大不如前,眼看站不住脚了,不得不一头倒进秦国的怀里,背叛山东诸国,第一个做了秦国的附庸。

暴鸢早年在韩国做将军,能征惯战,是公仲朋的亲信,可陈筮上台后暴鸢在韩国没了立足之处。好在暴鸢与田文有些交情,就靠着田文的举荐在魏国做了上大夫,由此和田文结成一党,现在苏代也挤了进来,这三个在魏国都是没有根基的外人,一见面自然格外亲切,坐在一起纵论时事。

饮了几爵酒,暴鸢高声大嗓地说:“苏先生来之前,我正与薛公说到秦国伐楚已获全胜,很快要对魏国用兵,陈筮是个小人,一味讨好秦王,我担心秦国大军会借道韩国入魏,想请大王下诏,调重兵到长社驻扎,防备秦军出华阳来攻,不知苏先生对此怎么看?”

自周赦王二十二年伊阙之战,魏军败北,名将公孙喜被杀,折军二十余万,花了十六年功夫尚不能完全恢复国力,曾是中原霸主的魏国在与秦国的战争中彻底转入守势。当下魏国兵马主要集中在三处:河内兵马由亚卿晋鄙统率,固守轵邑要塞,迎面与河东郡的秦军对峙;河北兵马集中在汲邑、安阳,由上大夫新垣衍统率,与赵、齐两国对峙;河南军马由上卿芒卯统率,以雍丘为前哨、大梁为后盾与楚国对峙。

轵邑,汲邑,雍丘,这三地集结着魏国大军的主力,统军的皆是名将权臣,和这些手握重兵的名将相比,从韩国来的暴鸢显得势单力薄。现在暴鸢靠着相国田文的支持,急于掌握一路兵权。但他初到魏国,不具备与芒卯、晋鄙、新垣衍这些重臣一较短长的实力,所以暴鸢想在韩、魏边境的榆关、长社之间另外设置一军,由自己统率,算是一个落脚点儿。早前他已和田文初步商妥此事,现在苏代来了,暴鸢就把自己的心思讲给苏代听,请他帮着出出主意。

苏代是辩士,不是谋国之臣,说到军政大事,他的见识其实有限,对魏、韩边境的军情又知之甚少。可苏代刚刚入伙,绝不肯被田文和暴鸢看轻了,不懂也要装懂。假装想了片刻,皱着眉头说:“将军所虑极是。可我担心的是,秦军还没到,赵王已对魏国起衅。”

暴鸢一愣:“听说赵国刚遭了一场大灾,只怕无力对魏国用兵了吧?”

苏代摇了摇头:“赵国图谋伐魏不是一天了,两年前的渑池之会赵王与秦王结盟,表面纵容秦国伐楚,暗中却想真秦军攻楚的机会腾出兵马伐魏,若不是其后的一场天灾把赵军拖了一年多,赵军早已南下了。现在秦人伐楚已经获胜,一旦秦王缓过手来攻打三晋,赵王又要假仁假义与魏国结盟,也就失去了扩张疆土的机会,所以我料定赵王就算饿着肚子也会立刻对魏国用兵。”

苏代这话虽然有理,却不中暴鸢的意:“这么说来魏国应该向河北增兵?可河北之兵一向由新垣衍统率,旁人去了也插不上手……”

暴鸢嘴里说的是国事,其实驻守长社也罢,向河北增兵也罢,都是暴鸢自己想借机会掌握兵权。苏代当然明白暴鸢的意思,笑着说:“将军不要急,新垣衍未必是赵人的对手,等他打了败仗,咱们就找个因头赶走新垣衍,再请薛公举荐将军赴河北,那时魏国一半的军马都在将军手里了。”

苏代的话确有道理,暴鸢暗暗点头,田文也笑着说:“苏先生说得对,以将军的名望本事,早晚必得重用,咱们且不急,看清局势再说。”于是三人放下大事不谈,一个个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孔夫子说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小人不管走到哪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结党营私。

有田文这个谋主,暴鸢这员名将,再加上苏代这条神出鬼没的舌头,这股由“外臣”组成的政治势力终于在大梁城里站稳了脚跟,开始追求更大的权柄,同时,也给魏国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