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否懂王维
王维《酬张少府》
张少府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王维在诗中表达了什么?
让我们说说王维的一首著名的五言律诗《酬张少府》。
在我看来,很多人对这首诗有误读,我想解读一下。诗曰: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pǔ)深。
有几处文字我们先作些解释。“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是说,我看看自己也没什么大的本事,只好回到原来隐居待过的林子。“松风吹解带”的“带”指的是衣带。“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是说,您问我关于仕途得失的道理?您听那渔歌声进入水边的深远处去了。
现在来看看人们对这首诗的误读。
第一,这首诗是写给什么人的?
大家都说这首诗是王维与朋友酬和而作,比如:
本诗题为“酬”张少府,便知是一首赠友诗,张少府应是王维的一位朋友,曾写诗与王维,因而王维写诗回赠。(唐国忠《自我的度化》,《名作欣赏》2007年第9期)
在我看来,根据一个“酬”字就判断张少府是王维的朋友,并进一步断言对方也曾写诗给王维,这个根据不够充足。酬就是酬答、应对,“酬”的对象,可能是朋友,也可能只是一般的社交对象。至于王维以诗的形式来酬答,是否因为对方写了诗,那也不一定。王维是个诗人,对方写给王维的就算是一封普通书信,他也可能把回信写成诗。唐诗当中,题中有“酬”字的,酬答原因很多,对方可能先有赠诗,也可能是有来信,或赠送了礼物,甚至只是请教了什么问题,还有一些不明的原因。
张少府到底是个什么人,很可惜我们查不到任何的文献资料。有人猜测说张少府是张九龄,这首诗作于741年。这就不对了。张九龄比王维大20多岁,公元740年就去世了,享年62岁,这一年王维才40来岁,不属“晚年”。而且张九龄从来没当过少府。
我推测,这个姓张的少府多半不是王维的朋友。
少府就是县尉,在唐朝时属于基层公务员,相当于县公安局长。唐朝也有不少名人是从县尉干起(如白居易、柳宗元),也有不少名人曾经被贬官当了县尉(如温庭筠、王昌龄、刘长卿、元稹)。王维曾经担任过吏部给事中、尚书右丞,相当于省部级领导。在他面前,县尉只是一个区区小吏,晚年半官半隐的王维没什么必要去跟他来往,除非他俩原来就是好友。醉心于“山月照弹琴”“深林人不知”的王维,不会热衷于结交太多的朋友,尤其是对王维的志趣完全不了解,开口闭口要谈穷通之理的朋友。
所以,这个张少府并不是王维的朋友,两人没有深交。他给王维写信或者写诗(写诗的可能要小一些),问了一些问题,王维出于礼貌写了这么一首诗作为回复。由于王维太有才了,就这么一个回复,就成了文学史上的佳作。
第二,张少府问了王维什么问题?
诗的字面上只谈到一问:“君问穷通理。”很多人以为张少府只问这一个问题。
其实张问了很多,“穷通理”是其中的核心问题。但王维并没有如实说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而是语带机锋,如同偈语。
既然如此闪烁其词,惜字如金,就不可能还需要前面先写六句作为铺垫,唠唠叨叨白送这么些废话。
所以我认为,小张问了很多问题,王诗的前面六句是用来回答小张的其他问题。整首诗都是答语,并非王维主动说起,却都写得飘逸跳脱,散淡不羁,显得王维的态度并非十分严谨有耐心。
张提出的很多问题在王维眼里都毫无价值。他懒得回答,就推说自己上了年纪,不爱凑热闹,你提到的那些人和事我都不关心、不了解、不清楚。“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这两句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把少不更事的张少府用来活跃气氛、联络感情的八卦问题全都挡了回去。
为了能赢得王维的好感,尽快地熟络起来,张应该还恭维过王维,说他德艺双馨什么的。王维这个人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就不爱听不熟悉的人拍自己的马屁。所以他说:“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两句把自己说得既没本事又没见识,根本一无是处,张的那些恭维全都成了自讨没趣。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这两句也是针对张提出的某些问题,但我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问题,因为这两句写得很通脱,不像是对任何问题的正面回答。脑补下来,张可能邀请王维去县城热闹地方玩几天,也可能关心王维的生活,打算给他送温暖;还可能提议说:我听说你弹琴弹得不错,我打算把我们县里几个著名的古琴表演艺术家召集到一起开个会,你也来参加吧,大家交流切磋一下,以琴会友。王维对张的这些问题已经有些反感了,所以他说,我弹琴不需要有听众,只喜欢自己在山中月光下弹着玩;而且我过得很自在,谢谢领导关心,你看我一个人在松树林中,穿衣服也不仔细系衣带,一阵风吹来就把我的衣服掀开了,要是你带的那些人来看到我……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更多好说的了,所以王维直接说破:至于您最关心的穷困与通达的道理,这个嘛,呵呵,呵呵呵呵,水岸深处的渔歌替我回答你了。
最后这句话相当于卖了一个关子,因为他说到渔歌,有点像是答非所问。不过,张少府只要不是太笨,就应该知道王维多半是在用屈原的一段故事来点化他。《楚辞·渔父》中有这样几句: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yì.鼓枻:划桨)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zhuó,洗)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在这个故事中,渔父曾经劝屈原随遇而安、随波逐流来着(也不知道是真劝还是假意试探),结果屈原不肯,渔父就呵呵一笑,不再劝他,一边唱着歌一边划船走了。渔父给了屈原一个笑而不语,王维用这个典故,意思也是笑而不语。
第三,王维在这首诗里面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有人说他表面上万事不关心,表面上显得很达观,实际上却有一些不满甚至苦闷。比如:
……实际上,不是我无长策,而是我之长策不能为世所用,有志不获聘,也就只好“返旧林”隐居了。这里显然是有着壮志难酬的苦闷和牢骚在的。
……王维不仅自己企图避世,而且劝张少府归隐,这种逃避现实、洁身自好的思想,无疑是消极的软弱的表现。(张忠纲《“词不迫切而味甚长”——王维〈酬张少府〉赏析》,《文史知识》1994年12期)
在我看来,这么去解释王维,是根本没有理解王维。王维的心理调适能力很强,就算他真的遇到什么不顺,他总有办法去寻找平衡,不会有那么多苦闷牢骚。更何况一个消极软弱、逃避现实的人,不会有兴趣劝说别人跟他一样消极软弱、逃避现实。
满不是那么回事。晚年的王维就是一个万事看淡、行止由心的老知识分子,他早就参禅悟道、见性成佛,所以才被后人称为“诗佛”。壮志难酬、苦闷牢骚,这些俗世的执念,不应该在王维身上找。
这首诗里面,只有遮掩不住的高冷。
首联,有些鄙夷。颔联,有些冷淡。接下来的颈联,稍微有点轻慢。但尾联又往回收了点儿,看似故作高深,实则倒有一丁点儿温暖。为什么这么说呢?毕竟直接引用了张本人提出的问题,后面的答案虽说是闪烁其词、答非所问,但也可看做是一种略带悲悯的棒喝,就像菩提老祖在孙悟空头上敲的那三下,能让他受宠若惊,若他有慧根,也能就此顿悟。
上面三个问题,讨论的都是现代人对王维这首诗的误读。出现这些误读,主要是由于人们不仔细分析和推敲文本,很多理解都是出于想当然。
另一个原因,是古代那些读懂了王维的人,没有好好把诗解释清楚,害得我们胡乱理解。
比如明代李沂如此评价这首诗:“意思闲畅,笔端高妙,此是右丞第一等诗,不当于一字一句求之。”(《唐诗援》)你既然知道这是第一等,它到底好在哪里,你为什么不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呢?
又比如,明代的钟惺跟谭元春合编了一部《唐诗归》,在点评这首诗时,谭元春说的是:“妙绝。”这哪里像是点评?不过是最简单的点赞,而不是评论。钟惺多写了几个字,他写的是:“妙在酬答,只似一首闲居诗,然右丞庙堂诗亦皆是闲居。”这也让大家不得要领。
有意思的是,钟惺的点评,后来有明末清初唐汝询的跟帖,是跟他叫板的。唐汝询在《汇编唐诗十集》中说:“庙堂酬答亦多不切闲居者,钟自不采耳。”
明朝这几位先生,只说这首诗好,却并没有详细说明它怎么个好法。至于清朝黄周星,他说的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可解不可解,正是妙处。”(《唐诗快》)我怀疑黄周星是王维的脑残粉,他根本就没读懂这首诗嘛——凡说“可解不可解”的,都是自己解释不清楚,不能让作者承担这个责任,也不能用“正是妙处”的马屁来掩饰自己“不解”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