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假装在登山
杜甫《望岳》
杜甫是否登上了泰山?这首诗只是在写景吗?
唐朝诗人们大都喜欢游山玩水,有时他们甚至一两年不着家,满世界瞎跑。
虽然说是游山玩水,其实很多诗人都是文弱书生,户外运动的能力并不强,跟现在的驴友没法比(韩愈例外,《山石》一诗表明他就是驴友的祖师爷)。
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喜欢山水,而不喜欢跋山涉水。说到登高,顶多就是登楼、登塔。一旦遇到真正的好山,攀登起来比较辛苦,诗人们往往有各种办法偷懒。
比如李白,他能对着敬亭山坐上大半天,就是不肯挪挪脚(《独坐敬亭山》)。有时候,他在睡梦中就把山给爬了(《梦游天姥吟留别》)。
杜甫呢,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足迹到过泰山、衡山、华山脚下,却一律没有登上去看看。他也真有本事,就在这几座名山的脚下,对着它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随手就写出了三首《望岳》。其中,写东岳泰山的这一首还成了千古名作,其光芒掩盖了其他所有人的同题材作品。这让那些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登了山的人们情何以堪!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范仲淹没到岳阳,不也写出了《岳阳楼记》吗?要承认这世界上就有一些人是天才。
杜甫的这一首《望岳》是这样写的: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zì,眼角)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本诗的句数、字数以及对仗,看起来很像律诗,但是因为平仄上没遵守律诗的格律,只能算作古诗。
三首《望岳》的开头两字分别是“岱宗”“西岳”“南岳”,相当于做了醒目的标签,以示相互区别。岱宗指的就是东岳泰山,这一首不写“东岳”,而写“岱宗”,还是有讲究的。“岱宗”是泰山的尊称,意思是山岳中的老大,这就与最后两句形成了呼应。
如果说首尾呼应是这首诗章法上的最外一层的话,那么把这一层剥掉,我们看到的是一问一答构成的内核。问题比较简洁:“夫如何?”回答的篇幅较长:从“齐鲁”到“归鸟”。这个回答,又有三个层次,是在不同的距离,以不同的方式来观察泰山:“齐鲁青未了”是在广阔的齐鲁大地上(泰山以南为鲁,以北为齐),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泰山的青葱山色(这说明泰山很大、很高);“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中距离的静态对比观察;“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则是中近距离的动态连续观察。
有几句需要回头细读一下。“造化钟神秀”的意思是:大自然的神奇和秀丽都汇聚在这里了。这里不是直接观察泰山,而是抒发观察所得的感想。这个感想是一个伏笔,它为诗的最后两句所表达的心愿提供了足够的理由:正因为泰山是造化钟神秀,所以众山就没法跟泰山比了,它们只能低头、低调、低姿态。“阴阳割昏晓”是说因为山很高大,挡住了阳光,山的阴面和阳面被分割成了黄昏、拂晓两种不同的天色。“荡胸生层云”是说层云滋生,激荡胸怀。这个“胸”一般都理解成作者的心胸,而我认为它是双关。层层云雾从山的胸腹部位滋生,它们像波浪一样激荡,似乎也激荡着诗人的胸怀。“决眦入归鸟”是说诗人看到归巢的鸟从身边飞向泰山,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它们,直到眼角几乎裂开。从开头一直到这一句,诗人始终与泰山保持着一定的物理距离,这说明诗人压根没有登山的行动。
尽管没有行动,诗人还是心动了。在最后两句他告诉我们说,他会登山的,一定会登上最高峰,在那上面再好好看看。不过那时候他看的就不是泰山了,而是看除泰山之外的所有那些山,那些看起来很小的山。
诗人在这里变换了一下视角。前面“荡胸”两句是从山下往上看,最后这两句就变成从山上往下看了。
最后这两句不光是变换了视角,还变换了虚实关系。前面用来回答“夫如何”这个问题的那些内容都是实际的观察,而最后这两句则是意念中的观察。由实转虚,衔接却非常流畅自然,而且这一个虚境把前面已经达到很高层次的实境凭空又拔高了一层。
杜甫23岁(735年)的时候考进士没有考上,就跑到现在的河北、山东去玩。第二年他玩到了泰山脚下,写了这首诗。此时他只有24岁。杜甫是个厚道、低调的人,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的境界不够高、理想不够远大。这首诗告诉我们,年纪轻轻的杜甫,他的胸怀和志向已经了不得了。诗歌表面上是在说山,说自然,实际上一直在说社会,说人生。难怪年轻力壮的杜甫对爬山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在不同的距离、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式把泰山看了个够,然后以他的大手笔,既低调又霸气地写了这么一首托物言志的好作品。这么看起来,杜甫最终是否真的登上泰山极顶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他已经知道众山小的结果了,再登顶无非是具体实现一下。以杜甫在诗中表现出的眼界和才气,就算他不发“凌绝顶”的宏愿,他也肯定能登上人生的顶峰。也正因为如此,后来的杜甫,才成为人们尊崇的“诗圣”。
有人问登山家马洛里为什么要登山,他的回答是:“因为山在那里。”
如果我们问杜甫为什么不登泰山,我估计他的回答是:“因为泰山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