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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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然的恩典与自我的疗愈

二〇一九年七月的某一天,当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面临抑郁的袭击时,我决定尽早对自己做一次彻底的检查与治疗,而不是等它来临再说。像动物一样,我有一个直觉:我必须要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和自己待上一段日子。

很幸运,我找到了一个事后证明是非常理想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海一样大的安静的湖,几座山,连绵的草原,草原上成群的野兽,湖上数不清的飞鸟,以及这个星球上最纯净的天空。还有一位从陌生到喜欢的藏族朋友,我们朝夕相处却互不打扰,结成的友谊是我事先没有料到的。

我住在一只海拔接近五千米的集装箱里,太阳、明月、星星、云彩、风暴和彩虹,都是挂上去的装饰。它在青藏高原的某个角落,不过生活条件尚可,无须为生存而烦恼。最奇特的是,在那段时间里,我那里无法连上任何通信网络,只有一台座机电话偶尔有微弱的信号,信号来自一根鱼骨形天线,但那个偶尔的时间,永远猜不到。

那几乎就是一艘挪亚方舟,我在那儿静静等待内心里飞出一只白鸽子,衔给我一截橄榄枝。

朋友们都认定,我性格内向。但这种内向的性格在之前四年得到了彻底的矫正,矫正者就是我自己。然而悖论的是,正是天然内向的性格,才能够使我在那样的一段时间里,弃绝外在的向往,居然找到了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虽然走得也并不稳,但足以走出隧道般的幽暗期。

我得感谢我自己。

现在我走到了一个现实的分叉口,这就是我感知抑郁即将来袭的原因。既来自过去——过去强行扭转所带来的反转力;又来自被重重掩蔽的未来——我要适配的那个角色是什么呢?

我需要这样的一次治疗,在一个充分自我的环境里,把自我的每一个细节——所做、所忆、所想——都记下来,然后再回顾它们,像观察病理切片一样。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诚实,既不刻意回避,也不故意回忆。让自我像水一般流出来,流入我所处的这个自然环境。

有时,我觉得这种自我的流淌本身就是一种治疗。更何况,与飞鸟走兽,与日月山湖,与电闪雷鸣,与大自然的相处,也是。

交一个心灵契合的朋友,更是。

这都有点难,但是我都做到了。或许是上天的安排与恩典。

你在这里看到的,都是这些原始的记录。对寻求快节奏的人来说,这些记录或许不够有趣,有时甚至慢得让人心焦,但对我来说,它们是有用的,它们的价值无以言表。

在这份记录中,我没有进行任何文学性的装饰,都是顺其自然。如果有文学的成分,那就是日记后面的诗。那些诗的产生大致是这样的:高原上的每次日出前的微暗里,我面对着东方,坐在桌子边。当晨光降临时,它们就从我的手上流到了纸上。它们也异常直白,你在字面看到的,就是这些诗句的本义,不需要进行刻意的解读。有时,当我回顾时,甚至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诗太简单了一点。

这证明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简单之人,无法变得深沉。

天生注定无法写出复杂而美妙的诗句,无法抽象地表达这个世界。只配做一个如是我闻的游吟诗人。

当有一天,我的内心飞出一只白鸽子,衔给我一截橄榄枝时,我知道,我该下山了。我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把它当成此生最美好的时刻之一。

不过,这个情况并没有出现。

事实上,最后是非常偶然而幸运地收到了母亲住院的消息,我知道,我该提早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经过拉萨时,得知母亲的病情已经好转。于是我在拉萨停留了三天,哪儿都没去,就在八廓街转经朝圣,为母亲祈福。

所以,当趴在八廓街环形转经道的雨水中最后一次用前额敲击石头地面,又带着满脸的污泥爬起来时,我才听到那只白鸽在我内心的咕咕叫声。

永远诚实,永远热泪盈眶。这是我曾经的誓言。我不想破坏它,在任何处境中。即使心中挂着一幅枯山水,而我的双眼,永远在追寻丰满的万水千山。

在重新整理这些记录时,有时我感觉这些文字不像是现在的我写下的,它更像是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的我写下的。有一种灵魂出窍后的时间错位感。

当然,我明白,这是自己晚熟的内心中残存的一丝混乱与迷惑,它本该属于早已逝去的青春期,只是阴差阳错,在彻底湮灭前发作了这么一次,而我,也就将错就错了一把。

我并不想去修改这些混乱与迷惑。如果我现在做任何的修改,都像是人到中年蓦然回首、去修改少年时的性情之作,有点荒唐而怪诞。所以随它去吧,即使它多少有点幼稚和粗糙,仍然让它带着一点少年之气。

如果读这些枯燥的文字令你想起了《瓦尔登湖》,想起了《夏日走过山间》,想起了《一个人的朝圣》,等等,并看到了这些文字和它们之间巨大的差距,你也不要奇怪;作为一个有点神秘感的自然主义者,我也会想起它们,尽管我知道,我永远跟不上它们。

所以,你要放低你的预期。

扎西德勒。

沈颢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