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火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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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被袭击的学校

5月5日,立夏的前一天。

笛拉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走远,一只手拉着自己的爸爸。没错,这个描述没有逻辑错误。笛拉还站在原地,但50米外,在清潭高中的走廊上,爸爸身边还跟着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说,此刻在这所校园里,同时出现了两个笛拉。

一阵熟悉的声响在耳边响起,一只小猴龇牙咧嘴地出现在笛拉身边的围栏上。漆黑的瞳孔比黑夜更浓重,笛拉似乎抓到了这一切的源头,今天,一整个下午,她都在遭遇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

5月5日/晴/中午12点半

笛拉将奶奶送出校门后,提着一个保温桶往操场走去。太阳当空照,花儿快谢了,5月5号,既是“五一”节假日,又是周日,可清潭高中却以自习为由,将上千名学生“扣押”在学校。每逢周日笛拉奶奶都会来送饭,离开前总不忘留下一句:“清潭高中不愧是市重点呐!”然后拍一拍笛拉的后背,算是加油鼓劲了。

“重点呐重点……”笛拉一路默念着。

经过教学楼后方的一段水泥路,这一块是阳光死角,终年阴沉沉的,以至于道路两边的广玉兰,虽然长了个,却总是萎靡不振,叶片耷拉着还不时“刷刷”地往下掉。

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黑影突然出现在树梢间,速度飞快,引来树枝间一连串的颤动,笛拉还没看清是什么,黑影就消失在了明暗交界处。笛拉往前一步,也走出了那块阳光死角,“春暖花开,什么小动物都有。”

“喂!”

远处的沙坑边传来了呼唤声,一个挥舞双臂的黑瘦身影正不断跳跃着,吴振羽,保温桶的主人,果然是等不及了。不过今天他身旁还守着一位长发披肩、打着太阳伞的美女,那是高二美术班的校花。笛拉犹豫要不要过去当电灯泡,今天的太阳已经够好了。但吴振羽还是跳个不停,黄黑相间的运动背心像旗帜一样飘扬着。

笛拉有些被动地走到操场,身边快速闪过几个身影,都是在操场上风驰电掣的体育生们。一进跑道更得留意,以免被这些国家级运动员撞飞出去,惨况肯定不亚于车祸。

“下次别让我奶奶带了,也不看看有多重!”

笛拉放下保温桶就想离开,不料静止的校花先动了身,举着太阳伞站直了身子,长发一撩,比笛拉高出半个头。离开前,她往吴振羽口袋塞了一张钞票,这个动作差点惊掉笛拉的下巴。

校花婀娜地走了,吴振羽迫不及待地拧开保温桶,喝了半桶汤才放下来喘口气,“蘑菇排骨汤,好喝!”

可笛拉却踮起一只脚,做出扭脚踝的动作,“她穿高跟鞋!”

“女生不就该这么穿嘛。”吴振羽晃了晃眼珠子,“不像你,大老爷们。”

“我这样子是学校规定!”

“学校可没让你女扮男装。”

“你!”

吴振羽发出“嗷”的一声,笛拉以为他把保温桶扔了出去,定睛一看,是架纸飞机,冲着沙坑就飞了过去。这是吴振羽的习惯,这家伙从小学起就喜欢在跳远时扔纸飞机,飞机着陆的地点就是他的目标线。

“我现在能跳7米6,要不要看一下!”吴振羽的头发在微风里轻轻地向后拂动,麦色的肌肤包裹着匀称的肌肉,那张咧嘴笑的面孔,时刻透着危险的痞气,尤其是那两片薄嘴唇,喝过汤后在阳光下一片晶亮。

“你个红颜祸水!”笛拉咬牙切齿地扭头走了。

“喂,干吗那么说你自己啊?”

笛拉听到吴振羽刺耳的笑声。

“我也要回去了,等我一会儿嘛!”

“滚蛋!”

笛拉和吴振羽是小学同学,但小学五年级时,吴振羽就因为出众的体育天赋,被体校招走了,可是没想到过了小学和初中,两人又在清潭高中碰头了。算不上冤家路窄,只是当年的好学生笛拉和坏学生吴振羽,在市重点成了同班同学,这让前者很不痛快,又让后者太洋洋得意。

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大半学生,正埋头“吭哧吭哧”地写作业。化学课代表一脸正经地站在讲台上发试卷,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化学老师本人。说起笛拉的这位化学老师,最近还因为见义勇为被学校表彰了。他受伤了也不忘来学校上课,这不,上午才考完的试卷,吃个饭就批阅完了。化学课代表面无表情地将试卷递给笛拉。

95分。红色的分数潇洒动人,但笛拉有自知之明,直接翻看下一张试卷,59分,这才是她的分数。

回到座位,笛拉将95分的卷子放到隔壁桌上,同桌朱晓晓不到上课是不会回来的,而现在笛拉也没兴致订正试卷,她抽出自己的日记本,这是她唯一能抒发心声的地方。可是一打开,就发现日记本上被撕了一页,留下的余页边缝,光滑流畅,笛拉都能想象出那一气呵成的撕法。到底是谁这么可恶!

“吴振羽!”

笛拉猛地抬头。

“你是不是没写名字!”

化学课代表的声音响亮严肃,吴振羽直接将水壶和保温桶砸在讲台上,一把从对方手里夺过试卷,当着课代表的面将试卷揉成了纸团,高举双臂,投篮,居然命中了教室最后方的垃圾桶,他一个嘚瑟的甩头,目光刚好与笛拉撞上,便冲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笛拉赏了他一个大白眼——应该不会是这个家伙,他连字都懒得看,更没兴致跑来读自己的日记了。

那还会是谁呢?

笛拉皱着眉头地毯式搜索,左前方,半蹲在学号为5号桌旁的48号!她正轻声细语地向同学请教着问题。她非常看不顺眼49号的笛拉,尤其昨天晚上,当笛拉凭借出色的课外实践作业,拿了全班第一后。隔着卫生间的小板门,笛拉听到48号无比刺耳的议论声。

“你说她丢不丢人,为了一份实践报告还跑去超市打工,大甩卖!搞促销!她以后是要当销售员吗!有那闲功夫不如看看自己的成绩,呵,画画倒是不错,怎么夸她来着,说她写的报告图文并茂,等升了高二当个美术生得了!”

笛拉脑海里还留存着48号的笑声,就听到一阵夸张的呼噜声,不用猜,也知道是50号的吴振羽。刚揉了试卷,现在居然能心安理得地抱着水壶睡觉,但看到他如此不思进取,笛拉反而放心了。

其实笛拉非常理解48号的心情,因为清潭高中向来是按照入学成绩排学号。班里从47号往后,都是花了钱进清潭的借读生。借读生为了昭告世界自己是在中考中发挥失利,所以一入校就开始头悬梁锥刺股,一阵拼死努力后却发现,在大考中发挥失常是常态,但真正的优等生,是考砸了也能顺利飘过清潭的录取分数线。一旦悟出往前冲无望的深刻道理,大家就都开始努力打压后者,47号防着48号,48号守着49号,而当笛拉回望50号的吴振羽,这家伙虽然文化成绩垫底,却是领着体育奖学金被清潭高中邀请来的。而且他是全校体育生里唯一一位达到国家一级水平的。笛拉用力合上日记本,毫无头绪,心情非常不佳。

同学陆续到齐了,朱晓晓拎着一大袋吃的咋咋呼呼地冲进教室,她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跑去了后排,蹑手蹑脚地将一张10元钞票卷成卷塞进吴振羽胳膊的缝隙处,吴振羽醒了,抬头看她,两人微微一笑,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们干吗都给他钱?”笛拉没等同桌坐下就发问。

“他问我借的。”

晓晓看起来兴致勃勃的,这时班主任进来了,他换了一套运动服,瘦削的小身板总算有了点精神,“现在出去排队,声音小一点!动作快一点!东西少带一点!”

“一点,一点”,招呼着学生赶紧出去排队。即使是郊游也只给半天时间,但对每日军事化学习的学生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

笛拉和吴振羽作为班里个头最高的男生和女生,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没一会儿,吴振羽就开始嬉皮笑脸了,“借我点钱呗。”

笛拉估计,吴振羽应该已经向很多人借了钱,这回总算把魔爪伸向了自己。

“我要做一件大事,很快就还你。”

“不借呢?”

“朱晓晓她们都借了,你放心,就算她们的不还,你的我肯定还,而且你也认识我家,我跑不了!”

“我哪认识你家,你那么多家。”

吴振羽向笛拉伸出攥紧的拳头,目露凶光,这是他最不能触碰的一个话题。

笛拉朝他板出一张扑克脸,“要多少?”

“50。”

“25吧,我生活费本来就不多。”

“也行吧。”

笛拉将奶奶刚给的50块钱递给吴振羽。

“你怎么不问问我借钱干吗用?”吴振羽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钞,找了笛拉25块。

“肯定没好事啊。”

“那你还借?”

“开除你我才高兴呢。”

“要开一起开啊,要不你多寂寞。”

“滚。”

这样的嬉皮笑脸,整个清潭高中也只能从吴振羽一个人身上感受到。

队伍像盘龙般行进在学校里,笛拉跟着人群从三楼下到一楼,出了教学楼,队伍里就有人不安分了,好像是看到了猴子。笛拉拉长脖子,心想那团黑影终于要显露真身了。

果不其然,真有一只很迷你的小猴端坐在柳树上,俯瞰一切的眼神像个小人,不过是个被炸毛了的小人,一身棕黄的皮毛像阳光一样绽放着,身上还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白烟,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像个无底洞,它看着笛拉,笛拉也看着它。

吴振羽在笛拉眼前挥了挥手,“魂被勾走啦!”

“是不是野生的?”笛拉激动坏了。

“野不野生不知道,但有一点很肯定,这猴子有病!”

“我怎么跟不上你的逻辑呢?”

“好端端一猴子跑学校来干吗?这里都是钢筋混凝土,还有围栏。”队伍已经行进到校门口,两米四高的实体围墙阻隔了一切外界视线,围墙上立着一米多高的铁丝网,铁丝网上还拉着高压线,“知道的人,当这里是学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牢笼呢,你奶奶每周都来给你送饭,这还不形象!”

笛拉一想到这个就来气,“少扯上我奶奶,我告诉你,我今天中午喝的汤也是蘑菇排骨汤!”

“怎么了?”

“动动你的脑子,过了今天才立夏,我奶奶多好的心,每个星期都想着你!有我一份肯定不少你的。我说,你爸确定不是看着日子找女朋友的?你那些妈妈们,不到立秋会出现吗?”

吴振羽“啧啧”了两声。

笛拉也见好就收,不再刺激他,毕竟奶奶总说,妈妈太多的孩子比没妈的孩子更可怜。

“反正这高压线肯定带电,你瞧那蠢猴子把自己电了。”

笛拉又忍不住争辩,“它是猴,又不是人。”

“可有人会耍猴啊,这年头我还见过耍熊的呢,瞎着眼都能走钢丝……”

“得得得,你闭嘴吧。”

“我没瞎说。”

“闭嘴!”

小猴没待一会儿就跑掉了,队伍里满是失望声。

5月5日/晴/下午3点

说好的郊游,不过是徒步练习,在走了近两个小时,毁了清潭市中心所有正常交通秩序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片视野辽阔、净是草坪加景观树的免费市民公园。队伍解散之后,笛拉与同桌朱晓晓适当闲聊了一下,便分开了。

笛拉自娱自乐的功夫一流,买了一根热狗、一杯橙汁,哼着孤独的小调在市民公园闲逛,来这里的人不少,除去清潭高中的学生,还有一群稚嫩的小朋友,估计是附近某个幼儿园的,正在排队集合、手拉着手,说着同样的话,摆着同样的表情,想到他们若干年后也会成为清潭高中某位戴着黑框眼镜、脸颊长痘、身材干瘦的学霸,笛拉就觉得有些惋惜。

嚼着热狗的笛拉往人少的地方去,人一少,各种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笛拉感觉小猴又出现了,在树丛间忽隐忽现,一路跟过去,走过一条板石道、跨过一座独木桥,原来市民公园也是有娱乐设施的——两架秋千。不过其中一个已经被占了,一位穿着奶黄色上衣的小男孩,身材矮小,坐在秋千上脚都够不着地。他背对着笛拉,微微弯曲的身影看着像抱着什么东西。笛拉不想吓到他,快要靠近时特意咳嗽了一声。男孩一回头,笛拉就看到了他怀里的猴子。

笛拉快步来到秋千前,再看男孩,发现他怀里已经空了,他只是一直弯着腰坐着而已。笛拉有些失望地在秋千上坐下,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小猴跑走,怎么就不见了。

高个子荡秋千,腿根本不够放,晃起来也显得很别扭。这么别扭地坐了一会儿,笛拉实在忍不住了,扭头看向男孩,发现对方也正歪着脑袋看她。

看他年龄大小,笛拉想到了来时的一幕,“你不去排队吗?”

“我走丢了。”男孩奶声奶气,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着急。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排队,要我带你去吗?”

“来不及了。”

“现在去应该来得及。”

“我口渴了,能喝你的饮料吗?”

笛拉瞅了眼手里的果汁,“我已经喝过了。”

“没关系,我口渴。”

这位小朋友脸皮不是一般的厚,笛拉不好意思小气,拿走了吸管,揭了杯盖,将还剩半杯的橙汁隔着秋千递给男孩,男孩只抿了一小口,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这是假的。”

“景点只有这样的。”

男孩盯着那黄澄澄的液体,像鼓起勇气一般,仰起头准备干杯。

“难喝可以不喝。”

可男孩已经干杯了,举起空杯子,夸张地松了口气,“等我请你喝鲜榨的,这也太难喝了。”男孩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从秋千上一跃而下,走到笛拉身后,笛拉使劲扭转秋千转过身,两条铁链在她头顶拧成了一个“×”。男孩在看天上的风筝,市民公园地势开阔,也没电线杆之类的遮挡物,正适合放风筝。

“能给我买个风筝吗?”

笛拉被铁链的力量重新拉了回来,差点从秋千上掉下去。

“我风筝放得可好了。”男孩跑到笛拉跟前,一双滚圆的眼睛皱一皱仿佛就能挤出水来。

“但我可穷了。”

“我只买最便宜的,20块就够了。”

笛拉感觉自己跟着小猴走进了一个圈套,面前这个男孩该不会是吴振羽安排过来的吧,要把自己剩余的钱都骗走?

“好吗好吗?”

笛拉心软了,“我们去店里看看吧。”

男孩转悲为喜,弯起的眼睛显得更可爱。可笛拉自己就悬了,如果明天吴振羽不把25块钱还回来的话,自己就只剩下预存在饭卡里的几十块钱,怕是熬不到下个礼拜天。

笛拉带着男孩去到小卖部,一路上再没见到排着队的幼儿园小朋友。丢了这么一个大活人,老师也真够粗心的。

一进店,男孩就指着一只菱形的彩色风筝,相比旁边的“蜈蚣”“老鹰”,这个风筝从面相上看确实是最便宜的。

“多少钱?”笛拉先确认价格。

“20。”店老板不忘推销别的,“买个老鹰的吧,贵不了多少,又牢固又漂亮,飞得也高。”

笛拉尴尬地笑着,心里惴惴不安,20块已经是自己的预算极限了。

男孩说到做到,“我就要这个。”

笛拉偷偷松了口气。

“你弟弟可真懂事。”

笛拉瞅了眼男孩,“他不是我弟,就是走丢了。”

“走丢?”店老板瞪着眼在两张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的脸上来回移动,小声说,“你干吗这么好心?”

笛拉一把夺过风筝,有些不痛快地带着男孩离开了小卖部。快到草坪时才与男孩说话,“我可不会放风筝,你别吹了牛等会儿放不上去。”

“我这辈子还没遇到我放不上去的风筝呢。”

笛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什么?”

男孩已经跑向大草坪,扯了包装,摆出放风筝的架势。

“不用拉着点线吗?”笛拉虽然不会放,但常识还是有的,总该放点线拿着风筝跑一跑,可男孩的动作有些古怪,只是捧着那只风筝,像在对它念咒。

“现在都没风,放不上去……”笛拉正说着,刘海就动了。学校规定的露耳短发,一般规模的风力压根吹不动,但此刻笛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发根被扯动,衣服也鼓了起来,起风了,还不小,没一会儿就大得不适合放风筝了。笛拉被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陆续看到有风筝掉落——好端端在天上飞着,就断了线,歪头直往下坠。

“你肯定放不上去的!”

笛拉大喊着,却发现男孩手里的风筝已经腾空,与正常风筝起飞不同,他的菱形风筝是直线上升,它的背景是所有风筝的坠落,这一幕有种莫名的热血。笛拉听到很多人在喊,风太大了,线都断了。可男孩只是盯着他飞起的风筝,脚下的轮线盘飞速地转动着,风筝越飞越高,最后连着轮盘一起飞上了天空。笛拉直愣愣地站在原地,风筝在空中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原来这就是放风筝!

“可算找到你了!”

愠怒的声音在笛拉耳旁响起,一身可爱裙装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出现的,估计是幼儿园老师,径直走到男孩身边,有些不客气地拉了他一把,男孩还在仰头看,现在风已经小了很多,原本以为要刮大风下大雨的人都停止了奔跑,天空也亮了起来,只是那只风筝早已不见踪影。男孩不理会年轻女子,继续仰着头,不断挪动自己的位置,突然摊开手掌,似乎是接了一下从空中掉落的东西,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并且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笛拉注视着走到跟前的两人,一脸怒火的年轻老师正瞪着她,好像在责怪她“拐骗”小孩。男孩却一脸兴奋,嚷嚷着说:“我要回家了!”然后往笛拉手里塞了个东西,“送你的。”

“什么呀?”笛拉看着掌心的一块小木块。

“送你的。”男孩神神秘秘的。

老师拽着男孩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带走了,笛拉朝他们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挥了挥手。低头看小男孩给她的小木块,是一块比拇指略大,咖啡色木纹的薄片,上面什么都没有,但在薄片一侧有一条细缝,留这么小的细缝难不成还要塞东西进去?笛拉苦笑,20块钱换一块小木块,难怪自己理科那么差。

远处的人群里,笛拉似乎看到了吴振羽,他正神秘地往书包里塞着什么块状物,鬼头鬼脑的。再抬头看看天,今天真是见鬼,一下遇见了两个骗钱的。

5月5日/晴/晚上7点

晚自习上,笛拉愁眉苦脸地与手里的化学试卷作战斗,广播信号“嗞拉”一声,教室里出现了分管高一年级的副校长声音。

“请各班借读生前往二楼阶梯教室开会。”

重要的事情重复了三遍,笛拉尴尬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想尽可能快地离开教室,没想一站起来脚底板就发软,没走两步,还平地绊了一下,眼看快摔倒了,身后居然有人扶了她一把。笛拉一直坚持到出了教室才回过头,是吴振羽!可体育生不是借读生,他不需要开会。

“你上哪儿?”笛拉注意到他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我要干大事去了。”吴振羽朝笛拉露出一个痞痞的微笑,朝着与阶梯教室完全相反的方向跑了。

在会议室坐定,训话的副校长便对着一众借读生口沫横飞。

“各位的入学成绩不够理想,这半年多的学习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基础好还是占据相当大的优势的,所以为了各位的前途着想,学校在这方面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学美术是个不错的选择……”

笛拉顿时就耳鸣了,从小到大,自己都没上过几堂美术课,都被尽职的主课老师抢光了不是吗!而且都说乡村学校师资力量太差,所以笛拉才花了大价钱进清潭高中。可现在进了清潭,副校长却建议她学美术!笛拉心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错,用力搓着脸颊、揉着耳朵,可耳鸣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惊得所有低垂的脑袋整齐划一地抬了起来。

巨响接连不断,每隔几秒就会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所有借读生都无心听教了,训话的副校长也开始分了心,响到第九声时,笛拉看到副校长做出一个“你妈”的无声口形,然后蹬着高跟鞋冲了出去。会议室一下就沸腾了,平日里夹着尾巴做人的借读生吹起了口哨,拍起了桌子。

“谁啊!这么牛!”

“为什么不把电柜箱炸了。”

“厉害厉害,这动静是要把学校的每个楼道都炸一遍吧!”

每位借读生脸上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仿佛自己置身于这所不断发出爆破声的校园之外。笛拉跟着人群走出会议室,副校长正站在走道口与一个黑影说话。空气里弥漫的味道让笛拉想到了过年,无比浓郁的烟花炮仗味。

“现在在外面的只有借读生。”

“确定?”

“可以统计一下人数,并不是说要冤枉他们。”

笛拉认出了那个黑影,是她的化学老师,如果他能在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两步,笛拉应该能更早地认出他。

副校长听了建议,开始清嗓子,“都回会议室去!现在要点名!”

尖厉的嗓音仿佛已经锁定了嫌疑人。笛拉被往回跑的人群挤来挤去,她不喜欢与不认识的人这样接触,所以闪到了一边,那里有通往一楼的楼梯,笛拉在黑暗中摸索着下楼,很快就过了楼梯平台。

“会开完了?”

笛拉吓了一跳,站住了脚,这声音没法再熟悉了,“吴振羽?”

“你下来帮忙吗?”

帮忙?笛拉的脑回路一下被连通了——借钱,往书包里塞块状物,还要干大事去。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大事呢?

“我跟你说,化学老师的脚不是见义勇为受的伤。”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谈论化学老师的瘸腿,笛拉有些犹豫,但她站在楼梯上一言不发,盯着黑暗中吴振羽闪亮的眼睛和反光的牙齿,她居然想听一听。

“那天晚上我刚好出去打游戏,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宋老师,一傻子拿着刀想抢他的钱,他当然不肯给,就抬脚踹他,结果一脚踢在了刀子上,歹徒应该只是想吓吓他,结果他却受了伤还流了血,反倒把对方给吓跑了。第二天学校就传开了,说宋老师见义勇为挂了彩,还在大会上表彰他,其实他只是攻击时伤了自己。”

“你为什么说这些?”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瞧得上的人也不过如此。”

“谁在那里?”

背后不能说人,更何况人家就在你楼上,化学老师的呵斥声像符咒一样压了过来。

“我要去操场放烟花,要不要一起?”吴振羽跨上台阶,在笛拉脚边放下一根炮仗,准备就绪后向笛拉伸出手。虽然从小就认识,吴振羽也早以那张痞气十足、帅气有型的脸蛋闻名全校,但笛拉从没承认他帅过,不过现在,他跨着一条右腿,朝自己伸出右手,顺拐的模样真的有点帅。

笛拉做了一个深呼吸,头脑还算清楚,口齿清晰地说了声,“好!”

吴振羽得到了指令,点燃炮仗后,一把握住笛拉的手,拉着她一起跑向那嫩绿的草坪、橘红的跑道,那里宽阔得像个巨型的靶场,笛拉将和从来都入不了眼的坏学生吴振羽,站在靶心中央,放!烟!花!

笛拉喘着气,看着漫天绽放的烟火,今天抬头看天的次数有点多,脖子仰得疼。

吴振羽看着在空中炸裂的烟花,忍不住有感而发,“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笛拉看着火光下吴振羽得意的侧脸,“不会是……把学校炸了吧?”

“嘿,你居然记得。”

不是居然记得,而是为什么记得?笛拉看着大片的火星在空中坠落,宛如火星雨一般。她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那张被撕走一页的日记本上,“你有没有……”

“你们俩!哪个班的!”化学老师的咆哮声像音浪般奔涌而来,黑暗中出现了一瘸一拐想要奔跑的身影,“叫家长!把你们家长都叫来!”

化学老师的嘶吼声还在耳朵里回荡,笛拉和吴振羽已经站在校长办公室了,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无法不精彩。”这是副校长每次的开场白,她执教语文,口才和学识都很了得。她处理这种问题已经很有经验,无须过问两位同学为什么要这么做,只需就这件事的恶劣影响,不断地强调和威吓,还提出要记过。在一刻不停地说了近半个小时后,副校长将矛头指向笛拉,“笛同学,你还想在清潭高中读吗?”

相比特招进来的吴振羽,笛拉的处境更难。

“你是清潭的借读生……”

又是这三个字,笛拉心里所有的怨气都化作了叹气。

“学校虽然知道你的能力够不上清潭的标准,但我们依旧秉持着因材施教的决心录取了你,给你提供最好的师资力量、学习环境,你本应该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当一个安分守纪、努力向上的学生。但你今天的表现真的太令人失望了,不光是成绩,连品行都有待考量。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时一声不吭的学生最容易‘一鸣惊人’,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证明自己不是哑炮?那也该响对地方……”

心跳已经冲到了峰值,肺也快气炸了,笛拉准备反击。

“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吴振羽突然插话,他厌恶的表情像是在跳远助跑时吞下了一只苍蝇,“我真要听吐了,你就那么确定现在坐在教室里,哪怕每次考试都考第一的学生品行就一定端正吗?你们判断学生的好坏就是看成绩吗?因材施教,确定不是见钱眼开?”

副校长一下就被激怒了,“至少他们没在走廊里放炮仗!在操场上放烟花!”

吴振羽笑了,“我呢,就是个穷学生,口袋里没几个钱,可是烟花和炮仗一点都不便宜,我这钱哪来的?您猜猜。我一直觉得笛拉就是个书呆子,事实证明她就是。”吴振羽瞄了眼纹丝不动的笛拉,“我问很多人借了这笔钱,包括笛拉,不过她是唯一一个不知道我借钱是要干吗的,她的品行就一个字,正。不过是那种傻不拉几的正,被人耍了都不知道。”

“你不用为她开脱,在操场上放烟花的是你们俩。”一直立在办公室的化学老师开了口。

“开脱?我还要恭喜她总算想通了,何必在一所虚伪的学校埋没自己呢?没必要,宋老师您说是吧,您的脚还疼吗?下次踢人的时候千万要对准了踢。”

化学老师青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敲门声突然响了,推门进来的是笛拉的班主任,身后居然还跟着笛拉的爸爸。一会儿的工夫爸爸居然来了,脸上还印着红斑,应该是喝酒了,一进来就给化学老师发烟,但对方拒绝了,向副校长点头哈腰,对方也没有理睬的意思。

“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大人聊一聊,行不行?”

看到爸爸这么低眉顺眼地打圆场,笛拉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因为爸爸的到来,笛拉和吴振羽被请出了办公室,两人站在寂静的走廊里,连呼吸都有了回声。

笛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今天走了太多路,脚在里面已经发胀,加上刚才的兴奋褪去,有些浑身无力,“你撒谎的时候不担心被揭穿吗?”

吴振羽看了她一眼,“我撒什么谎了?夸你夸错了?”

“如果我没记错,化学老师腿受伤的那天晚上,你没有出校门。”笛拉早在放烟花的时候就想到了,“那天我往你水壶里放了一颗泡腾片,你一下就跳起来了,我记得很清楚。”

吴振羽在昏暗里点着头,“原来你是后悔跟我去放烟花了?”

“算不上后悔,只是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因为做坏事被请家长。”

“你爸会揍你?”

“不知道,小时候也被揍过,可后来他们越来越忙,就没空管我了。”笛拉一想到这个,心里更不舒服了。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盼着挨揍啊!”

“能不开玩笑了吗?”

吴振羽稍稍摆正了身子,“在我家呢,我妈不舍得打我,我爸打不过我,我的事全由我自己做主。”

“你到底有几个妈?”

“打住啊。”吴振羽又因为这话题严肃起来。

“其实刚才……谢谢你。”

吴振羽看着笛拉不情不愿的样子有点想笑,“别客气,都老同学了。”

“可你为什么要闹啊,是想回体校吗?”

“我就是不想在体校待了才答应清潭过来的,可是过来也不适合我,估计是所学校就不适合我吧。倒是你,你学得高兴吗?来清潭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

“自愿学习的人应该不多吧。”

“嘿呦,真不信这话是你说的。你虽然是个傻不拉几只知道学习的学生,但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这个‘虽然’和‘但是’,造得怎么样?”

笛拉不明白。

“造句啊,你小学五年级时候的造句——虽然吴振羽体育很好,但是他学习成绩很差。我是多典型还要被你拿去造句,老师还在课堂上说你造句造得好,我当时就觉得你们的价值观有问题,体育好和学习差能成为转折关系吗?”

“你居然记得。”

“就像你也记得有一个学生的梦想是把学校炸了。”

笛拉越发肯定了,“你偷看我日记了,对吗?”

“是你上厕所的时候没合日记本,我路过就扫了一眼。”

笛拉紧皱着眉头压下怒火,“算了,我想起我在那页上写什么了,我也想把清潭高中炸了,呵,多谢你帮我实现了梦想。”

“诶,”吴振羽用力朝身后的办公室甩了下头,“你既然那么讨厌清潭,干脆就别念啦。那些话,你听着不生气?”

“气也没用啊,我进清潭高中花了很多钱,我爸妈在创业,那笔借读费应该还是他们借来的,就算学校说话很难听,我也得硬着头皮把这三年念完。”

“真令人佩服。”

“其实我很佩服你。”

吴振羽一脸的惊恐状。

“我以前瞧不起体育生,觉得他们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放个烟花你就想通了?”

“但你不一样。”笛拉盯着压根不信她的吴振羽,“你有天赋,你和那些因为成绩不好而去学体育的人不一样,有谁能像你一样一下蹦出7米多,还是国家一级运动员。”

“得了吧,那还是一样,你瞧不起体育生。”

“我是瞧不起我自己。”笛拉有些急了。

吴振羽瞪了她一眼,“你是有病吧!”

“成绩越来越差的病。”

吴振羽一脸无奈,“别那么自暴自弃好吗?你的病是太把老师的话当真理了。在你看来,非得成绩好一点,或是体育有天赋一点,才能被当作一个人。”

“没那么严重吧。”

“有这么严重,要不然你一天天地那么痛苦,记人只记学号、只记排名,咱们班那些优等生估计也是这么干的,用学号来标记一个人。”

“我只是不想比别人差,我想我有点要强。”

“是很要强。”吴振羽太了解笛拉了,“你是从图德高中借读过来的吧?”

“嗯。”

“你呢就不应该来清潭借读,待在图德你至少还是个尖子生,这很适合你的性格。”

“可图德……”

“不是重点,说起来不好听。听我一句,回图德吧,清潭会一点点毁掉你,你现在想着什么借读费、什么重不重点,等你在清潭待疯了,待出病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笛拉还是愁眉苦脸的,“可离开这儿哪有那么简单。”

“也没你想的那么难,主要是你自己想不通。”吴振羽背靠着墙,直直地滑向了地面,伸长了双腿,“快累死了。”

笛拉也跟着蹲了下来,这一蹲就感觉挤着了什么,一掏口袋,是下午男孩给自己的小木块。

“什么东西?”吴振羽斜着身子凑了过来。

“下午碰到一小孩,他给我的。”笛拉将木块递给他看。

吴振羽拿在指尖像转笔一样转着,很快又把木块还给了笛拉,“小孩的把戏。”

“应该吧。”笛拉捏着那块小木块,好像与下午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上面隐约浮现了些字迹。正感到困惑时,办公室里传来了脚步声,笛拉赶紧站起来,动作太快,大脑供血不足,有些头晕目眩。吴振羽就慢悠悠的,直到副校长走出来才彻底站直。

“笛拉,下不为例,先回教室吧。”笛拉看着副校长张嘴闭嘴,爸爸在一旁露出感激的神色。可为什么她说话有回声?

“走吧。”

爸爸走过来拉笛拉的胳膊,这一拉,就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爸爸在拉着自己往前走,可自己分明还站在原地。

“爸爸!”笛拉着急地唤了一声,可爸爸并没有回头,他已经拽着另一个自己往教室的方向去了。

怎么回事?笛拉看着自己的双手,小木块还留在掌心。“吱吱,吱吱。”耳朵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一转身,那只小猴正蹲坐在办公室外的栏杆上。笛拉听到化学老师在喊“去去去”,还上前赶它,吴振羽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小猴咧嘴笑了。

“吴振羽,你的问题还没解决。”副校长和班主任都瞪着他。

笛拉盯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各忙各的,根本没注意到还有一个自己留在原处。

“不麻烦了,我可不想留在这儿。”吴振羽两手插兜,准备离开。

“吴振羽!”笛拉喊出了声,吴振羽停住了,笛拉大声地冲他喊道,“你能看到我吗?跟我说句话呀!”

可吴振羽却将目光抛向了远处,爸爸已经放下了笛拉的胳膊,两人正慢慢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垂着头走路的自己,一点精神都没有。

小猴继续“吱吱”叫着,一边躲开化学老师的驱赶,一边向笛拉伸出手,笛拉觉得奇怪,好像只有它能看得到自己。突然她感觉掌心发烫,手中小木块的一面亮起像指纹一样的洁白光圈,另一面却浮现出红色字迹,越来越清晰。

“车票,四季城——夏,时间:5月5日 晚 9点30分”

笛拉耳边传来缓慢悠扬的钢琴曲,这是清潭高中的下课铃声,9点25分,晚自习结束了。

笛拉的头越来越晕,一切都变得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