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著史地通俗读物四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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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合從連衡

吾國戰國時代,外交之事,其重如此。而徧繙歷史,曾不見有外交之一名詞。當時所用外交二字,實爲人臣有二心於敵之義,若所謂人臣無越境之交者是也。此何故哉?蓋當時之所謂縱横,即後世外交二字之意。此觀諸《漢書·藝文志》而可知也。

所謂縱横者,南北曰縱,合南北之國爲一,西向以擯秦,時曰合從;東西爲横,離山東之交,使皆西面以事秦,則曰連衡也。夫戰國時,海内並稱爲强國者七,外交之事,蓋亦紛紜變幻,不可究詰矣。而曷爲但以從衡二字代表之,一若對秦之外,無所謂政策者然,則以七國之中秦爲最强,或聯合以擯秦,或釋約以事秦,實爲外交政策中之最重要者也。夫如是,故《漢書》於當時之外交家,直稱之爲縱横家也。

凡一政策之發生,必原因於時勢。而欲知其政策之得失者,亦必先知其時代大勢之如何。合從連衡之政策,則應於戰國時代之時勢而發生者也。則欲知從衡政策之真相及其得失者,不可不先知戰國時代之大勢明矣。今試鉤校歷史,述秦人獨强之原因及其情勢如下:春秋以前,詳確之歷史,不可得而知矣。吾國之有詳確之歷史,蓋始於春秋之時。春秋以前之歷史,若太史公所作五帝及夏、殷本紀等,皆僅敍一王朝之事實,史文又甚簡略,故無由周知其時宇内大勢。及春秋時,孔子得百二十國之寶書,其弟子左丘明爲綜合之而成《左傳》及《國語》,列國之盛衰强弱始斐然可觀。蓋前此所傳者,皆僅一王朝之歷史,至此乃結合列國之史實,而成一當時之所謂世界史也。方是時,海内號稱强國者四:晉、楚、齊、秦是也。其後盛者則有吴、越,然吴、越後起而速亡。秦人僻處西垂,不甚與山東之事。齊則自孝公以後,聽命於晉,幾夷於魯、衛。始終持南北分霸之局者,晉、楚二國耳。而楚之勢力,實際尚略不及晉。長中原敦槃之會者,惟晉爲最久。蓋當春秋時,秦之所以不克逞志於山東,齊之所以不克稱霸於中原,與楚之所以不克大張其威力於北方者,皆晉人抑之也。及戰國時代,晉分爲韓、魏、趙三國,力分而弱,不足以禦秦,而秦人東下之勢力,遂沛乎莫之能禦矣。此戰國時代,秦人所以獨强之原因一也。

以春秋時代之情勢論,則晉室雖衰,有稱霸之資格者,正不獨一秦,齊與楚,皆泱泱大風也。顧夷考其實,則戰國時代,齊、楚二國皆有漸即於陵夷之勢。蓋齊與楚,其初封地雖近於夷狄,而其與中原之交通便,其國已久進於文明。觀戰國之初,山東諸國以夷狄遇秦,擯之使不得與於會盟之列。可知文明程度,六國略相等,惟秦爲最劣。且楚處沃地。齊則自太公、管子以來,厲行其經濟政策,豪富常爲天下最。史稱“太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太公於是勸其女紅,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凑,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蘇秦之説齊宣王,亦曰:“臨菑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鬭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菑之塗,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其繁富之狀,可以想見。而班固之論楚俗也,則曰:“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謂伐取竹木於山。爲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而無積聚,飲食還足,不憂凍餓,亦無千金之家。”其受天惠厚而寖流於怠惰之狀,亦可想見矣。夫國久進於開明,則不免文而寡實,民日流於侈逸,則將弱而弗克自强,其日即於陵夷,勢使然也。三晉、齊、楚而外,斯時以大國稱者,獨一燕耳。然國小新造,且僻居東北,其不能與晉、楚代興,又勢所必然也。獨秦乘莊、襄、文、穆之後,小戎駟鐵,人盡知兵。及商君,又一驅之於農戰,故斯時,六國之民尚武之俗無過秦者。張儀曰:“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荀卿曰:“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直秦之鋭士。”其“四世有勝於天下”,蓋有由矣。此秦人所以獨强之原因二也。

不特此也。欲求戰勝於諸侯者,不徒在其兵力之强悍,而尤在於其國力之充實。戰國時,山東諸侯,競於淫侈,其國力久已衰敝。獨秦僻處西陲,開化之程度較淺,其風氣實較樸實,故其國力亦最完厚。蓋嘗論之,斯時之國,其地大者,曾不逾今日之一省,其疆域較廣者,如楚之聲威及於長江下流,燕東北有遼東,然特爲名義上之屬地,於國力無大關係也。然其民所負擔租税之額,則實爲莫大而可驚。孟嘗、春申、平原、信陵,皆人臣也,而各養食客至數千人,則其宫廷費用之大,可想見矣。游説之士,接軫於列國,莫不高官厚禄,美宫室飲食以羈縻之,而平時外交費用之巨,可想見矣。斬首俘虜,動以萬計,甚者至數十萬,皆强壯生利之民也。其存者,則死敵之孤也。而斯時之民,所恃爲惟一之生計之農業,則暴君污吏,又從而層層侵削之,其顛連困苦之情形,殆非吾人生於後世者所能想見。故孟子曰:“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悦之,猶解倒懸也。”豈好爲是危苦之詞哉!當日之情形,實有如是也。獨秦,經商君之廢井田,開阡陌,以塞豪彊兼并之患,而農困舒矣。商君之廢井田,所以塞豪强兼并之患,其事甚長,當别論之。欲知其略者,可一讀《文獻通考》之《田賦門》。爵軍功,刑私鬭,宗室非有戰功者,不得屬籍,庶人非有爵秩者,雖富無所紛華,而彊宗富人奢僭淫侈之風絶矣。即其宫廷之間,亦遠不如列邦之侈靡。李斯《諫逐客》之詞曰:“今陛下致崑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一生焉,而陛下説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爲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宫;而駿馬駃騠,不實外,江南金錫不爲用,西蜀丹青不爲采。所以飾後宫、充下陳、娱心意、説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餌,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歷舉當時淫靡之事,而秦無一焉。其奢儉之程度,可想見矣。而國力之充實與否,亦即隨其奢儉之度以爲差。夫列國競争,不徒戰之以兵力,亦且戰之以生計。以國力充實之國,而驅一於農戰之民,以陵東諸侯,其猶猛虎入羣羊,勢固然也。此秦人所以獨强之原因三也。

兵事地理學家,恒謂用兵之形勢,南不如北。而在黄河流域,則又無逾於關中。此其言,凡讀史者幾皆奉爲金科玉律矣。然以吾觀之,則關中之地,其在兵事上,得失亦參半耳。自秦、漢以後,羣雄並起,階關中以成帝業者,漢高祖、唐太宗是也。當列國並立之時,以關中之地并吞他國者,北周是也。然更始據關中,則不能以敵光武;劉曜據關中,則不能以敵石勒;姚泓據關中,則不能以敵劉裕;李茂貞據岐西之地,則不强於梁晉。明末,李自成自關中北出大同,用能南窺居庸,附燕京之背而扼其吭,以成煤山之禍。然清兵既入,自成迎戰敗績,復走關中,亦曾不能以抗多鐸之師也。而文景之世,烽火通於甘泉;貞觀之初,胡馬逼於便橋;天寶以後,河西隴右,盡没於吐蕃,涇渭材官,曾不能稍戢戎虜之燄,更無論矣。然則關中之地,其於兵事上得失果何如哉?間嘗考之,關中之地,其西北兩面皆平夷無險,曾無名山大川以爲之限,故歷代胡虜自此入犯中原者,朝廷每爲之旰食。至東南二方,則有黄河、華山之阻,有褒斜、隴首之險,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攻人易而人之攻之也難,非虚語也。當春秋戰國時,處秦人之西面者,實爲戎人,自穆公以來,既以大爲秦人所攘斥,不復能爲大患矣。其北方一道,則尚未開通。趙武靈王雖欲自此以窺咸陽,而享國不永,有志未遂,子孫又無能繼其志者。秦人之用關中,則獨用其東南兩方面耳。夫但以東南兩面論,則關中之形勢,誠非燕、趙、韓、魏、齊、楚之所能逮也。賈生曰:“諸侯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衆,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誠善狀其形勢也。此秦人所以獨强之原因四也。

自漢以降,關中之地,其於兵事,得失相半。而自秦以前,則成帝業者,必於關中。太史公嘗列舉其事矣,曰:“東方物之所始生,西方物之所成熟。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嘗於西北。故禹生於西羌,湯起於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代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夫所謂作事必於東南,收功常於西北者,誠爲古人術數之虚説,不足深信。然自禹迄秦,幾二千年,成敗之迹,若出一轍,此豈無故而然哉!近人嘗論其事而釋其故矣,曰:國以競争而强,亦以無競争而弱。春秋、戰國時,號稱大國者四,曰晉、楚、齊、秦。其後盛者,則北有燕、南有吴、越。其初封地,皆錯於異族。蓋晉逼赤、白狄,而秦逼於西戎,齊邊萊夷,燕被匈奴,而楚與吴越,則或迫苗蠻,或雜百粤,粤即越,與苗不同族。苗在長江流域,越在南嶺以南。珠江流域之南越,閩江流域之閩越,贛浙諸省之山越,皆是也。蓋古所謂雕題交趾之民,與今交趾支那人同族。少康之子以於越名國,蓋亦以其地名之,而其地則以種族名之也。皆蓽路藍縷,以啓山林,桃弧棘矢,以共禦王事,故其民俗以摩厲而浸强。若魯、衛、鄭、宋、陳、蔡等,處中原之地者,則競争不烈,而其民俗亦寖流於弱矣。此其説,誠能抉三代以上列國盛衰强弱之原。而以吾觀之,則當時,漢族諸國與異族競争劇烈者,尤莫如雍州一方面。蓋吾族之東徙,本自黄河上游,而漸進於其下游,然其既達於下游也,則上流之地不能兼顧,遂爲西戎、北狄所占據。古代人種分布時,沿黄河上游而東徙者,漢族也。沿長江上游東徙者,苗族也。自陰山之側東牧者,古所謂北狄,即後世之匈奴,其異譯亦曰獯粥、玁狁者也。逐漢族之後,自黄河上源東徙者西戎,即後世之西羌也。漢族既達青豫後,於秦隴一方面不甚注意,而日盡力於黄河下流及長江中游。故歷代皆南伐三苗,而泰山則爲古代封禪告成功之地,言殖民事業至此而告成功也。職是故,東夷、南蠻皆爲吾族所懾服,而據雍州之戎狄,則其勢轉張。殷、周二代,受封之初,皆爲所苦。自契至於成湯五遷,后稷之子不窋,即失官而自竄於戎狄,皆是物也。故唐、虞以降,東南二方,疆域日廓,而西北一面,則敵勢轉張。殷、周之初,莫不爲其所迫蹙。及湯始都亳,從先王居。契封於商,今陝西商縣。湯始都之亳,即契所封也。魏源辨之甚詳,《僞孔傳》之説不可從。大王荒高山,而王季克西落鬼戎,余無、始呼、翳徒之戎。文王伐密須,滅崇,其東下之勢力,遂沛乎其莫之能禦矣。蓋其民氣以摩厲而强也。夫周自滅商以還,既爲萬乘之國,其於戎狄,宜若無所懼。然《六月》諸詩,猶且侈陳功績,如臨大敵。不再傳,卒有驪山之禍。以赫赫宗周,天下共主,而見戕於夷狄,前此未之聞也。爲問燕、齊、晉、楚、吴、越之先,有若此之事乎?不特此也。如秦仲之見戕於戎狄者,曾有之乎?則當時雍州之地,西戎、北狄與漢族競争之烈,可想見矣。蓋齊所與競争者爲萊夷,萊夷地小迫海,非勁敵也。晉所與競争者爲赤、白狄,雖强,然惟彼陶唐,有此冀方,河東一隅,漢族之聲威,讋慄之者久矣。非雍州之久淪於戎狄者比也。楚與吴、越,所與競争者爲苗蠻及百越。苗人久爲漢族弱,百越則互相分攜,無大部落,百越之稱,即以其部落衆多而得。觀後世之山越,猶復彼此分攜,不相統一,則戰國以前之情形可以想見。蓋南嶺以南,地勢崎嶇,非如北方之平衍,故居其間之種族統一極難。後印度半島,除東京一隅外,緬甸、暹羅等,皆至近世始統一而成國家,亦此理也。且開化之程度太淺,亦決非漢族敵。燕所與競争者爲山戎,山戎即後世之東胡,其根據地實在塞外,亦非切膚之痛也。山戎惟齊桓時曾據孤竹侵燕地,在今長城以内。此後殆皆在塞外。漢初東胡爲匈奴所破,保烏桓、鮮卑二山以自固。此二山當與山戎自戰國以後之根據地相近,地皆在今内蒙古,近東三省。然則以一附庸之國,崎嶇於虜燄方張之日,累世與戎狄争一旦之命者,獨一秦耳。其競争之劇烈,既迥非他國所可望;其民俗之强武,遂遠出於諸國之上,亦其宜也。此秦人所以獨强之原因五也。

萃是五因,故當戰國時代,海内之國莫强於秦者,秦人并吞六國之形勢已成。當時諸侯不講外交則已,欲講外交,則是時之政策固無大於合從連衡者。此從衡二字,所以竟成爲外交之代名詞也。

戰國時代,小别之,又可分爲三期:其第一期,則自秦厲共公至出子之時代也。方是時,河山以東彊國六,淮泗之間小國十餘,日騖於會盟征伐。而秦以僻在雍州,開化之程度最淺,東諸侯皆擯之,使不得與於會盟之列。且以屢遭内亂故,河西之地,復爲三晉所奪。蓋是時,六國中與秦接界者,惟楚及三晉。而魏自河西北有上郡,楚自漢中南有巴、黔中。秦人所有者,自邠、岐迄咸陽一隅之地而已。肘掖之間,悉爲人所臨制,一舉手摇足不得,形勢極弱,合從連衡之説,固無自而變生也。其第二期,則自獻公以後迄武王之時代也。獻公時,秦驟强,與晉戰於石門,斬首六萬,天子賀以黼黻之服。孝公復用商鞅,定變法之令,一民於農戰,一出而定河西之地,遷魏都於大梁。秦人之獨雄宇内,至是始章明較著,而合從連衡之説,亦即於是時發生,而寖至於大盛。其第三期,則爲昭、襄王迄始皇之時代。南出之軍,既拔鄢郢,燒夷陵,遷楚都於陳。東出之軍,復拔宜陽,定太原,夷上黨,坑趙舉國之精鋭於長平。長江、黄河兩流域,皆爲秦人所臨制,諸侯惟岌岌待亡,幸秦兵之未至,則苟延旦夕之命耳。外交之事,亦幾無可言矣。蘇秦、張儀則於此第二期中,爲從衡家之魁首,而傾動一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