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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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史學緣起

史籍非即史學,前已言之矣。然則吾國史學,果始何時乎?曰:其必始於周、秦之際矣。何以言之?

史學者,合衆事而觀其會通,以得社會進化之公例者也。夫合衆事而觀其會通,以得社會進化之公例,非易事也。必先於社會之事,多所記識;然後以吾之意,爲之分類;又就各類之事,一一紬繹之而得其所以然,然後能立一公例;所積既衆,則又合諸小公例而成一較大之公例焉,而史學之公例乃漸出。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手一足之烈,史學初萌,斷不足以語此。先河後海,大輅椎輪,但求其記識搜輯,確以備他日紬繹之須,則亦可謂之史學矣。信如是也,吾必謂中國史學,起於周、秦之際,何以言之?

吾國有史,由來舊矣。然其初之記識,非以供他日紬繹之資也。史官之載筆,蓋如後世之胥吏;其所記識,則如後世之檔案。紂之欲立微子啓,則殷之大史,執簡以争,此奉檔案之舊例爲不可違也。職是故,則珍其檔案,而不忍輕棄者出焉。夏之亡也,太史終古抱其圖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太史向摯抱其圖法以奔周,《吕氏春秋·先識篇》。則是也。儒者之“必則古昔,稱先王”,《禮記·曲禮》。意亦如此。“故曰: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孟子·離婁上》。此皆不脱以史籍爲檔案之思想,未足語於史學。又有視史事若父老相傳之故事,用爲鑒戒之資者:《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皆此意也。此亦未足語於史學。古之能紬繹史事,求其公例者,其惟道家乎?《漢書·藝文志》曰: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觀史事而得所以自處之方,可謂能紬繹衆事,得其公例矣。然於史事初無所傳,此仍只可謂之哲學,而不可謂之史學也。《韓非子》曰: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顯學篇》。可見當時諸家,於史事各以意説,意説而不求其真,此爲非史學之誠證矣。且如孔子,删《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古代之史籍,幾無不藉以傳,然《春秋》之作,實以明義。《左氏》爲《春秋》之傳與否,姑不論,即謂《春秋》之傳,亦只可謂治《春秋》者當兼明本事耳,不能謂《春秋》之作,非以明義也。堯、舜禪讓,事究如何,殊難質言,孔子之亟稱之,蓋亦以示公天下之義耳。《孟子·萬章上》所陳,蓋即孔門書説也。此事予别有《廣疑古篇》明之。《左氏》出於《國語》。《國語》者,《尚書》之流,其爲士夫所傳習,則吾所謂視如故事,資爲鑒戒者耳。《戰國策》者,縱衡家之書,今已亡佚之《蘇子》、《張子》等,見《漢書·藝文志》。蓋當與相出入,以爲史籍則繆矣。然則十家九流,信未有能知史學者也。

今稱史書,必始《史記》。《史記》體例,實源於《世本》,前已明之。史公之作此書,意蓋亦以爲一家之著述,故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報任安書》,見《漢書》本傳。其告壺遂,不敢自比於《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乃其謙辭耳。然《史記》論議,率與記事别行,論贊是也,間有不然者,如《伯夷列傳》之類,然較少。與孔子作《春秋》,删改舊史以明義者迥别。其言曰:“述故事,整齊其史傳。”《太史公自序》。則始知保存史實,以備後人之研究;與前此九流十家,但著其研究之所得者,迥不侔矣。《史記》源於《世本》,而《世本》出於戰國之世,《史通》謂戰國之世好事者爲之。故吾謂中國史學,實始於周、秦之際也。

史不必皆史官所記,史官所記亦不必皆優於尋常人所傳。然尋常人非職守所在,所記或斷續無條理,又多雜以不經之談;史官則不容如此,故古史流傳,仍以史官所記爲可貴。史設專職,古代蓋各國皆然。參看《史通·古今正史篇》。《史記·六國表》曰: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爲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此詩書二字,當包凡書籍言。《秦始皇本紀》詩、書與百家語對舉,此處不言百家語,亦包詩書之中。周室二字,亦兼諸侯言之,乃古人言語,以偏概全之例,非謂是時惟周室有史,更非謂諸侯之史,皆藏周室也。孔子如周,得百二十國之書,乃緯書妄語,古代簡策繁重,周室安能藏百二十國之書邪?當時之史,實類後世之檔案,惟官家有之,故一焚而即滅。《尚書》、《春秋》雖借儒家之誦習而僅存;而如孟子所稱晉之《乘》、楚之《檮杌》等,則皆爲煨燼矣,豈不惜哉。然史籍亡於周、秦之際,而史學亦肇於是時,是則可異也。豈天其哀念下民,不忍其文獻之淪亡,而有以默相之邪?非也。古籍亡滅,後人悉蔽罪於始皇,其實非是。炎漢而後,更無祖龍,然各史藝文經籍志所載之書,果何往哉?則歷代書籍,以社會之不克負荷而亡滅者,爲不少矣。焚書之令,當時奉行如何,今不可考;然無論如何嚴密,謂有此一令,腹地邊遠皆莫不奉行惟謹,即人民亦莫敢隱藏,亦必無之事也。即史籍但藏於官中,亦非盡亡於始皇之一炬。《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豈能皆有向摯抱圖法以適興朝?古代系世掌於小史;《周官》。而秦、漢以後,公卿大夫,至於失其本系,唐柳芳語,見《唐書·柳沖傳》。可見列國互相兼併之日,即其史記淪於兵燹之時。始皇所焚,亦其僅存者耳。夫物,完具則人莫以爲意,散佚則思搜輯之者起焉。周、秦之際,實學術昌盛之時,而亦史籍淪亡之世,故憫其殘闕而思搜輯之者多也,非天也,人也。

史學之家,自漢以後,蓋日益衆盛。然記事爲史官專職,計書亦輻凑京師,《漢儀注》: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見《漢書·司馬遷傳注》引如淳説。蓋太史爲天子掌文書,故以正封上之也。故其能斐然有作,以詒後人者,必其能紬金匱、石室之書,居東觀、蘭臺之署者也。然材料雖取自公家,述作實爲私家之業。史談執手,勤勤以繼志爲言;而史遷著書,亦欲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班固欲撰《漢書》,乃以私改《史記》獲罪,概可知矣。自是以後,作《後漢書》者有范曄,作《三國志》者有陳壽,作《宋書》者有沈約,作《齊書》者有蕭子顯,作《梁書》、《陳書》者有姚思廉,作《魏書》者有魏收,作《北齊書》者有李百藥,作《周書》者有令孤德棻,作《南史》、《北史》者有李延壽,雖其撰述多奉詔敕,然其人必史學專家,或父子相繼。此特就今日立於學官者言之耳;此外作而不著,著而不傳者何限,亦皆私家之業也。至唐開史館,集衆纂修,而其局乃一變。集衆纂修,論者多以爲詬病;然史籍降而愈繁,網羅既非國家不能,整齊亦非私家所及,其不得不出於此,亦勢使然矣。此其所以雖爲世所詬病,而後世修史,卒莫能易此局也。此蓋史學益昌,故其撰述遂爲私家所不克勝,亦不可謂非史學之進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