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論漢世臧盜振恤

漢世黄金一斤直錢萬。而文帝言百金中人十家之産，則一家之産，不過錢十萬耳。而當時爲臧盜者，乃動至百千萬。案《漢書·蕭望之傳》：丞相司直緐延壽奏望之受所監臧二百五十以上。師古曰：“二百五十以上，當時律令坐罪之次。若今律條言一尺以上，一匹以上矣。”《王子侯表》：承鄉侯德天，“坐恐猲國人受財臧五百以上免。”《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梁期侯當千，大始四年，“坐賣馬一匹，價錢十五萬，過平臧五百已上免。”《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希泉侯毋害，“坐詐紿人，臧六百免。”《陳萬年傳注》引如淳曰：“律主守而盜，直十金棄市。”故薛宣謂楊湛，念十金法重，不忍相暴章。翟義出爲南陽都尉，以他事召宛令劉立，至，以主守盜十金，賊殺不辜，收縛傳送鄧獄。然則匡衡爲人劾奏監臨盜所主守直十金以上，亦危矣。《後漢書·吴祐傳》，嗇夫孫性，私賦民錢，市衣以進其父。《注》引《續漢書》曰：“賦錢五百，爲父市單衣。”蓋漢世錢貴，故其論臧之數亦微。《光武紀》：建武十八年，詔“今邊郡盜穀五十斛，罪至於死，開殘吏妄殺之路，其蠲除此法，同之内郡”。夫明帝時粟斛三十，則五十斛才千五百錢，此固爲下糶。然即李悝所云上糶八十計之，亦僅四千錢耳。《三國吴志·顧雍傳注》引《吴書》，言：“雍母弟徽嘗出行，見營軍將一男子至市行刑，問之何罪，云盜百錢。”法雖酷，固有由也。乃《前》、《後漢書》所載臧不過萬六千者，僅一獄掾之妻。《漢書·薛宣傳》：“池陽令舉廉吏獄掾王立，府未及召。聞立受囚家錢，宣召讓縣。縣案驗獄掾，乃其妻獨受係者錢萬六千，受之經宿，掾實不知。”大臣爲人劾奏賣買私所附益不過十萬三千者，僅一蕭望之。餘則皆在數十百萬以上。《後漢書·第五倫傳》：曾孫種，遷兖州刺史，收中常侍單超兄子濟陰太守匡賓客親吏四十餘人。六七日中，糾發其臧五六十萬。此僅六七日中所舉發耳，其全數必不止此。《漢書·景武昭宣元功臣表》：湘成侯益昌，“坐爲九真太守，盜使人出買犀奴婢，臧百萬以上，不道誅。”《張湯傳》：皇太后同母弟苟參，爲水衡都尉，死。子伋爲侍中。參妻欲爲伋求封；湯受其金五十斤，許爲求比上奏。弘農太守張匡坐臧百萬以上，狡猾不道，有詔即訊。恐下獄，使人報湯，湯爲訟罪，得踰冬月，許謝錢二百萬。《王尊傳》：爲安定太守，出教告屬縣，言治五官掾張輔，盡得其百萬姦臧。《後漢書·冲帝紀》：永嘉元年，中郎將趙序坐事棄市。《注》引《東觀記》曰：“取錢三百七十五萬。”《漢書·宣元六王傳》：“朱博詐淮陽憲王，言已見中書令石君求朝，許以金五百斤。”《外戚恩澤侯表》：平丘侯王遷，坐平尚書聽請受，臧六百萬，自殺。《後漢書·朱儁傳》：太守尹端，以儁爲主簿。熹平二年，端坐討賊許昭失利，爲州所奏，罪應棄市。儁乃羸服閑行，輕賫百數金，到京師賂主章吏，遂得刊定州奏，端坐輸作左校。此皆在千萬以下者也。《漢書·周勃傳》：下廷尉，以千金與獄吏。《韓安國傳》：王恢下廷尉，當逗撓，當斬；行千金丞相蚡。《丙吉傳》：子顯，爲大僕十餘年，與官屬大爲姦利，臧千餘萬。《何並傳》：潁川鍾元爲尚書令，領廷尉，用事有權。弟威爲郡掾，臧於金。《佞幸傳》：淳于長受許后金錢乘輿服御物，前後千餘萬。《後漢書·鍾離意傳》：交阯太守張恢，坐臧千金，徵伏法。《章帝八王傳》：清河孝王慶中傅衛訢，私爲臧盜千餘萬。《蓋勛傳》：拜京兆尹。時長安令楊黨，父爲中常侍，恃勢貪放。勛案得其臧千餘萬。《杜喬傳》：漢安元年，使徇察兖州，表奏陳留太守梁讓，濟陰太守汜宫，濟北相崔瑗等臧罪千萬以上。《黨錮傳》：蔡衍遷冀州刺史，劾奏河間相曹鼎臧罪千萬。《董卓傳注》引《典畧》，載卓表張讓等，一書出門，高獲千金，下數百萬。《儒林傳》：歐陽歙在汝南，臧罪千餘萬。邵陵令任嘉，在職貪穢，因遷武威太守；後有人奏嘉臧罪千餘萬。《逸民傳》：林丹，建武末，沛王輔等五王居北宫，皆好賓客，更遣請丹，不能致。信陽侯陰就，詭説五王，求錢千萬，約能致丹，而别使人要劫之。《西羌傳》：任尚與鄧遵争功，又詐增首級，受賕枉法，臧千萬以上，檻車征棄市。《漢書·公孫賀傳》：子敬聲。征和中，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外戚恩澤侯表》：陽城侯田延年，坐爲大司農，盜都内錢三千萬，自殺。《酷吏傳》：“茂陵富人焦氏、賈氏，以數千萬陰積貯炭葦諸下里物。昭帝大行時，方上事暴起，用度未辦。延年奏言商賈或預收方上不祥器物，冀其疾用，欲以求利，非民臣所當爲，請没入縣官。奏可。富人亡財者皆怨。出錢求延年罪。初，大司農取民牛車三萬兩爲僦，載沙便橋下，送致方上，車直千錢。延年上簿，詐增僦直車二千，凡六千萬，盜取其半。焦、賈兩家告其事，下丞相府。丞相議奏延年主守盜三千萬，不道。《後漢書·蓋勛傳》：中平元年，北地羌、胡與邊章等寇亂隴右。刺史左昌，因軍興斷盜數千萬。《章帝八王傳》：蠡吾侯悝，自勃海王貶爲癭陶王，食一縣。後因中常侍王甫求復國，許謝錢五千萬。《皇甫嵩傳》：中常侍張讓私求錢五千萬，嵩不與。《楊震傳》：光和中，黄門令王甫，使門生於郡界辜榷官財物七千餘萬。此皆在千萬以上者也。《冲帝紀》：永嘉元年，南陽太守韓昭坐臧下獄死。《注》引《東觀記》曰：“强賦一億五千萬。”《徐璆傳》：遷荆州刺史。時董太后姊子張忠爲南陽太守，因勢放濫，臧罪數億。璆到州，舉奏忠臧餘一億。《橋玄傳》：大中大夫蓋升，與靈帝有舊恩；前爲南陽太守，臧數億以上。此皆在萬萬以上者也。惟《陳蕃傳》載王甫讓蕃之言曰：竇武“旬月之間，訾財億計”。武即非清廉，斷不能於旬月之間，致此巨訾，當係誣詆之辭耳。《前書·翟方進傳》：“爲昌陵令。是時起昌陵，營作陵邑。貴戚近臣子弟賓客，多辜榷爲姦利者。方進部掾史覆案，發大姦臧數千萬。”《後書·虞詡傳》：遷尚書僕射。是時長吏二千石聽百姓謫罰者輸贖，號爲義錢。托爲貧人儲，而守令因以聚斂。詡上疏曰：“元年以來，貧百姓章言長吏受取百萬以上者，匈匈不絶。謫罰吏人，至數千萬。”此皆非一人所得，然一人所得，亦必不少矣。

顔師古注《蕭望之傳》：言二百五十以上，爲當時律令坐罪之次。《匡衡傳注》亦曰：“十金以上，當時律定罪之次。若今律條言一尺以上，一匹以上。”《薛宣傳注》曰：“依當時律條，臧直十金，則至重罪。”然則張忠臧罪數億，而徐璆僅奏其臧餘一億者，蓋亦據律令而言。當時律令，蓋無二億以上之條也。《後書·桓帝紀》：建和元年，詔“長吏臧滿三十萬而不糾舉者，刺史二千石以縱避爲罪”。《王龔傳》：子暢，拜南陽太守，豪黨有釁穢，莫不糾發。更爲設法，諸受臧二千萬以上不自首實者，盡入財物。則論官吏豪右臧罪，律令之條，遠較論小吏以下爲寬。然猶無二億以上之條，可見當時臧盜爲數之多，遠出情理之外也。以布帛論臧者，不過尺匹。而《三國魏志·曹爽傳注》引《魏畧》，言蔣濟爲護軍時，有謡言，欲求牙門，當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其爲數亦不菲矣。論臧之數曰二百五十，曰五百，而翟宣爲相府辭訟例，不滿萬錢，不爲移書，重責人之罪，而輕爲人平反，何其戾也。

《蓋勛傳注》引《續漢書》曰：中平元年，黄巾賊起。故武威太守酒泉黄隽被征失期。梁鵠欲奏誅隽。勛爲言，得免。隽以黄金二十斤謝勛，終辭不受。事後之謝，雖與要挾受臧者不同；然使其風稍長，羣冀事後之謝，而爲人道地，亦開臧穢之路也。

官吏臧穢雖可鄙，然《貨殖傳》言吴楚兵起，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賫貸子錢。貢禹上書元帝，言陛下過意征臣，臣賣田百畝，以共車馬。《後漢書·朱俊傳》：同郡周規，辟公府，當行。假郡庫錢百萬，以爲冠幘費。則漢時服官從軍者，私所費亦不少矣。

聽謫罰者輸贖而號爲義錢，托爲貧人儲，是以爲振恤之款也。漢時從事振恤，其數可考者：成帝永始二年詔曰：“關東比歲不登，吏民以義收食貧民，入穀物助縣官振贍者，已賜直。其百萬以上，加賜爵右更；欲爲吏，補三百石；其吏也，遷二等。三十萬以上賜五大夫，吏亦遷二等，民補郎。十萬以上，家無出租三歲。萬錢以上一年。”此雖云賜直，且有加惠，然當其收食及入穀物之初，或未嘗計及於此，所以稱爲義舉也。《卜式傳》：式持錢二十萬與河南太守，以給徙民。亦屬義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