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密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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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亲爱的读者!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温和善良,我希望攥紧你的手。我有各式各样的想入非非。即便可能无法拥有你,我也还有其他的满足。有时,莫名的欢乐贯穿全身,好像正因为自己一无所有,我反倒能拥有整个世界。就仿佛来到了这个房间,我便抵达了天堂的领地,很快就会找到天堂的大门。于是,作为一个因历尽苦难而终得善报的女人,我将款步前行,进入那里的绿地和重重叠叠的牧场。那绿色如此浓郁,草好像着了火!

*

今天早上格林医生来了一趟,我慌忙将这些纸页藏好,不想他看到,也不愿他问我问题。这些纸里藏着秘密,而我的秘密就是我的财富和心智。幸好我及时听到走廊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的鞋跟上带着金属鞋掌,也幸好我丝毫没患上这个年纪的人常有的风湿病或其他宿疾,至少腿脚上没有。我的手呢,手跟以前是没法比了,腿脚倒是挺健康。墙围子下跑来跑去的老鼠当然比我动作快,不过它们向来如此敏捷,在必要的情况下,老鼠可以成为卓越的运动员。我的速度应付格林医生已经绰绰有余了。

他先敲门,这就比那个打扫房间的可怜虫强多了。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约翰·凯恩,这是我第一次提到他。格林医生进门的时候,我已经端坐在空荡荡的桌前。

我不认为格林医生是恶人,因此我对他报以微笑。

这是一个相当寒冷的早晨,屋子里流淌着一层薄霜,到处微光闪烁。我穿着自己全部的四件套裙,身上倒也暖和。

他说:“嗯,萝珊,嗯。你好,麦科纳提夫人。”

我说:“我还不错,格林医生。亏得您来看我。”

他说:“这是我分内的职责。今天屋子打扫过了吗?”

我说:“还没呢。约翰肯定一会儿就来打扫了。”

格林医生说:“我想也是。”

然后他走过我身边来到窗前向外张望。

他说:“这是今年目前为止最冷的一天。”

我说:“对,到目前为止。”

他说:“你需要的东西都全吗?”

我说:“主要的都有了。”

他毫不犹豫地坐上床沿,就好像这是基督世界里最干净的床,虽然事实恐怕远非如此,然后伸直双腿,盯着自己的鞋。他泛白的长胡须像铁斧一样锋利,像树篱一样整齐,真有点圣人的模样。床上还放着一个盘子,就在他身旁,里面还残留着昨晚的几抹豆羹。

他说:“毕达哥拉斯信仰灵魂的轮回,告诫我们食用豆子的时候要特别当心,因为我们吃的可能是自己祖母的灵魂。”

我说:“哦。”

他说:“这是我们在贺拉斯笔下读到的。”

“请问是百食乐牌的罐头豆吗?”

“应该不是。”

格林医生带着他一贯绷着脸的表情回答了我的问题。他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完全没有幽默感。相信我,这种个性在这里可是弥足珍贵。

他说:“那么,你还好?”

“挺好。”

“你多大年纪了,萝珊?”

“我想得有一百岁了。”

他说:“你不觉得在一百岁上还这么硬朗非常难得吗?”他似乎觉得自己为这个成就做出了某种贡献。事实可能的确如此,毕竟,在过去三十多年里,我都仰赖他的照管。他自己也老了,虽然还没老到我这个年纪。

“确实难得。可是,医生,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很难得。我觉得老鼠很难得,我觉得奇异的绿色阳光爬进那扇窗很难得。我觉得您今天的来访很难得。”

“抱歉,你这里还有老鼠。”

“这个地方永远都会有老鼠。”

“约翰怎么不下鼠夹呢?”

“他下了,但下得不够巧妙,结果老鼠们大摇大摆地享用完奶酪后又逃脱了,就像江洋大盗杰西·詹姆斯和他的哥哥弗朗克那样。”

格林医生用右手的两个手指按住双眉,按摩了一会儿。然后揉揉鼻子,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似乎囊括了他在这家机构里度过的全部岁月,所有的清晨查房,所有无稽的关于老鼠、治疗和年纪的闲谈。

他说:“你知道,萝珊,我最近不得不按规定审查所有患者的法律地位,因为这已成为公众舆论的重要话题。我往回追溯了你的入院资料,我得承认……”

他用最随和的口气说到这里。

我提醒他说:“承认什么?”我知道他容易走神,他的思绪安静漂浮在隐蔽的内心世界。

“哦,对了,抱歉。嗯,想起来了,我想问一下,你是否还记得在这里入院时的情况?如果你记得,那就太有帮助了。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如果我不得不说的话。”

格林医生对我笑了一下,这令我怀疑他最后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我不懂其幽默之处,再则像我说的,他通常很少说笑。我想他心里肯定有什么为难之处。

接着,像他一样,我自己也忘了回答问题。

“那么关于那段往事你还有记忆吗?”

“您是说来到这里的始末,格林医生?”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那可都不记得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撒谎是最好的回答。

他说:“不幸的是,我们地下室里的大量存档都被老鼠用来做窝了,当然这并不奇怪。资料都遭到严重的损坏,无法阅读了。你的个人档案尤其呈现一种奇特的状态,几乎可与埃及古墓里挖掘出的文物相媲美,手一碰就化成了灰。”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对他笑了笑,想象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一张皱巴巴的古老的面孔,在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

“当然,我很了解你。这些年来我们经常交谈。现在我真希望自己多做了一些笔记。我没记几页,这你应当也不会觉得奇怪。我特别不爱记笔记,这对我的工作来说可不是个好习惯。有人说我们没有任何贡献,没有帮助任何人。但我真希望自己对你尽力了,虽然笔记做得不够确实是我的失职。真的,你说自己挺好让我感到很欣慰。我真希望你对这里还算满意。”

我对他报以老妪特有的古老笑容,好像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似的。

这时他仿佛忽发奇想,说道:“只有老天知道,这里其实没人能真的快乐。”

我说:“我很快乐。”

他说:“你知道吗,我相信你的话。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快乐的人。但是我还是得给你复查,萝珊,因为报纸上舆论哗然,都说那些由于……怎么说呢,由于社会原因而非由于医学原因被,这个……”

“扣留?”

“对,对,扣留。而且在如今这个时代还继续被扣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当然,你已经在这里很多很多年了,我估计已经有差不多五十年了吧?”

“我不记得了,格林医生。可能真有那么多年头。”

“你可能已经把这儿当成家了吧?”

“那可不会。”

“既然如此,你和这里其他人一样有权获得自由,如果适合……适合的话。我以为即使在百岁高龄,你也许还想到处走走,夏天到海里踩踩水,闻一闻玫瑰的芬芳……”

“不!”

我不是故意要大喝一声,但是你看这些小事,对常人来说代表轻松快乐的小事,在我则想起来便心如刀割。

“抱歉!”

“不要紧,不要紧,请继续说。”

“总而言之,如果我找不到你入院的合理原因,就是说如果没有医学上的理由,我有义务为你做别的安排。我不想给你增添烦恼。而且我绝对不是想把你扫地出门,亲爱的萝珊。不会,不会,搬迁将按部就班地进行,像我刚才说的,由我来审度。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还是得问你一些问题。”

我无法确定其源头,但一种大难临头之感瞬间袭遍全身,仿佛是广岛外围的人群被四散的千疮百孔的原子荼毒时的感受,我想其杀伤力应该和原子弹爆炸本身一样巨大。不祥的预感如同一种病患,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没事吧,萝珊?千万不要着急上火。”

“我当然向往自由,格林医生。但是自由也令我恐惧。”

格林医生愉快地说:“自由的获得总是带有一些不确定因素。至少在这个国家如此。其实我想哪里都差不多。”

“甚至能置人于死地。”

他温和地说:“是啊,确有可能。”

我们停止了交谈,而我只盯着屋里一柱深厚的阳光。古老的尘埃在光柱里挣扎。

他说:“自由,自由。”

在他布满尘埃的声音深处似乎回响着若有所失的风铃声。我对他在外面的生活一无所知,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他有妻子和孩子吗?格林太太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应该是不知道吧?他真是很优秀。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像雪貂,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一个男人可以谈论古希腊,古罗马,我相信他一定就有我爸爸的心性。我喜欢格林医生,即便他身上有某种饱经风霜的绝望,他的谈吐略带我爸爸的风格,与托马斯·布朗爵士和约翰·邓恩一脉相承。

他起身说道:“但是我们不必马上开始。不必,不必。完全没有必要。我的职责是先让你了解一下这些情况。”

然后他又走过我身边,带着医务式的无限耐心走到了门口。

“都是我应尽的职责,麦科纳提夫人。”

我点点头。

麦科纳提夫人。

一听到这个称呼,我就不禁想到汤姆的妈妈。我自己也曾一度是麦科纳提夫人,但从没有她那么货真价实。从来没有过。她对此明确地指出了上百次。既然每个人都想把我除名,我为什么还一直自称麦科纳提夫人呢?这个我也说不清。

格林医生忽然说:“上个星期,我跟一个朋友还有他儿子一起去了趟动物园。我是去都柏林给妻子取几本书,关于玫瑰的书。我那位朋友的儿子名叫威廉,正好跟我同名。”

这个我可真不知道!

“我们去了长颈鹿馆。里面有两只身材高大的母长颈鹿,小威廉看到它们特别高兴。那么温和,修长的腿,非常非常美丽的动物。我还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动物。”

这时,借着屋里闪烁的微光,我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情景,一滴泪涌出了他的眼角,滚过他的脸颊,迅速滑落。他一时黯然神伤。

他说:“那么美,那么美。”

他的一席话令我无端地陷入了沉默。原来同他聊天根本不像跟我爸爸交谈,他没有爸爸的轻松愉快、开放明朗。我愿意听他倾诉衷肠,但这会儿还无法给他任何建议。我们在倾听别人诉说的时候,往往感到有责任提供答案作为慰藉。可怜的人!话说回来,他也没提出任何问题。他只是在屋子里悬浮着,虚无缥缈地,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步向死亡,如同我们所有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