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人压迫女人
章衣萍
受男人压迫的女人,同时也残忍地压迫女人。这种例子在中国家庭内,原是“古已有之”。
做婆婆的是从做过媳妇来的。自己受婆婆打骂的时节,当然也有点愤愤不平。但等到自己做了婆婆,便又自然地瞪起眼来打骂媳妇了。姑嫂是不能相安的,妯娌也是不能和睦的。姊妹也时常为了利害而互相压迫,互相仇视。
最可怜而可恨的是婆婆为了打媳妇而借重公公,小姑为了多嘴而鼓动哥哥,——用男人的权力来压迫女人的女人!
学校生活就是社会生活,好像哥仑比亚的杜威先生这样说过。学校犹同家庭,好像从哥仑比亚归来的杨荫榆女士又这样说过。
不幸的北京女师大竟成了一个不幸的大家庭!“师范学校为国民之母之母”,然则彼杨荫榆女士者,“其国民之母之母”之母乎?抑“国民之母之母”之婆乎?
婆婆是应该压迫媳妇的,母亲也更应该虐待女儿的。所以杨荫榆女士是应该把反对伊的同性女生开除的。开除的罪未免太轻了。古者家庭之内,溺女杀媳习为故常,社会犹不以为非。可惜杨君之技仅止于开除,——其实彼有异性之教务长及教员帮助,又何事不可为。而况报纸传说,教育部已公然默许之。
压迫女人的男人,同时也帮助女人压迫女人;受男人压迫的女人,同时也借重男人压迫女人!呜呼!可怜的而又可恨的女子师大的大家庭的家长!
十四,五,十三。
小小的希望
近来很有些人写信来问我:明天社是不是提倡未来派的文学?我自己觉得很惭愧,因为明天社的宣言发表了几个月,到如今还没有一些作品出来,自然引起研究文学的人们的怀疑。
什么是未来派的文学?我因为在中国买不到关于未来派的书籍,到如今还不十分懂得。近日看了一本H B Smu el做的Modernities,在这本书的末一章《未来主义的未来》中,我曾感觉了解未来派的文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外国杂志报章上看见一两篇未来派的作品,便半生不熟的介绍给国人,弄得看的人丝毫不懂,(其实译的人自己也未必懂)。我以为这是中国文学界的危险而且可耻的事!
我们且不要高谈什么未来派的文学,我们且睁开眼来看看中国文坛的现状罢。我也赞成神秘派的诗,但不愿意人家把神秘弄成糊涂。诗国里本充满了神秘的空气,只是那些白话还没有做通的人决没有假冒神秘混进诗国的资格。我也赞成人家做些新浪漫主义的作品,但不愿意人家弄几个鬼魂在作品里,说几句似通非通的鬼话,便公然在题目下注明是新浪漫主义的作品。我们应该懂得新浪漫主义是受过自然主义的洗礼的。我也赞成人家介绍太戈尔的学说,但不希望人家把太戈尔的学说与释迦牟尼的学说扯在一块。尤其不愿意人家把太戈尔的学说和国粹的老庄的学说混在一堆。我们也希望人家创作,只希望大家不要滥作。我们不愿意在提倡自然主义的小说内,看见有高等小学的孩子会说出太戈尔口中的话的作品!
以上是对作者说的话。至于读者一方面,我们希望大家不要把自然主义的作品当做《金瓶梅》,把浪漫主义的作品当做《封神传》,把未来派作品当做《笑林广记》。我们最不喜欢大家把古今中外扯做一起!
这是我们的小小希望!
十一,二十三。
(附白)那时,我们几个小朋友,想于一九二三年春季出版一册月刊,叫做《明天》。后来,几个朋友都为饥寒所逐,奔走四方。而《明天》也永远成为明天了。
编时附记《秋野》发刊词
秋野社的朋友们,因为《秋野》第一期出版,要我写几句话当做发刊词。我想,秋野社的宗旨,在它自己的宣言中已经明白说出了,就是:“‘野秋’〔秋野〕社是为坦白的表现我们的感情,我们心灵上的苦闷而产生的,其惟一的目的是从荒寞中辟出乐园来。”
我们住在青天白日下的江南革命之邦,我们勇敢的前驱的战士的鲜血已经流成河渠了。然而,看呵,我们的心灵是怎样的苦闷,我们的感情是怎样的隔膜,我们的社会是怎样寂寞和消沉!
“从寂寞中辟出乐园”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朋友们,我们不必想望那遥远的“乐园”,并且,“乐园”实在不是我们暂时所需要的事。同是站在战场的血泊里的人,我们应该悲哀地哭,应该狂乐地笑,用我们的哭声和笑声去安慰那伟大的地下和地上的革命的灵魂,同情[时]把自己的怠惰和寂寞的灵魂也剧烈地喊醒,我们需要的是革命,不是“乐园”。把“乐园”留给未来的遥远的朋友们吧。我们应该唱着勇敢之歌走到战场上去!
这是我病中的一点小小感想,秋野社的朋友们当没有不同意的吧。
一九二七,十一,六,病中。
“不通曰通”解
甲篇
三年前,余负笈英伦,一日,偶以所作论政治之文,投诸彼邦《泰晤士》(Times)报。文中大意则曰:“中国,农国也;非农治不足以立国。”余方自负,以为智出英伦小儿以上万倍。乃文去既久,音息杳然。既不登载,又未函覆。余惑焉,乃投函询问,不答;再投函,亦不答;三投函,而不答如故。
余怒,乃请友人程闭叔君往该馆询究竟。时程方肄业彼邦牛津大学,有文名。然程去既久,亦不得要领而返。余大怒,投书该报记者而谎言曰:“余,中国之‘爱克斯米粒死脱’也!所作文,其速载,否则返余。”然信去既久,音息杳然如故。
余既怒且悲,出文稿请程闭叔视之,则曰:“子之英文文法结构,未尽通也。是安能登诸《泰晤士》!”
余羞而不得其答,既而思之,则强词曰:“白马,马也;非白马,亦马也。通者,通也;不通亦通也。故不通曰通。”
闭叔为文虽常引庄子,然于墨子则未尝寓目焉。闻余言,无语而退。
乙篇
归国日久,而“不通曰通”解知者无人,甚寂寞。
孤桐之《甲寅》既出,人有讥其误者,谓“二桃杀三士,孤桐以为两个桃杀了三个读书人,非也,盖士乃指勇士。”
孤桐在最近《甲寅》辩曰:“此等小节,宁关谋篇本旨。且不学曰学,其理彼乃蒙然,又可哂也。”
呜呼!吾道孤桐盖得之也。“不学曰学”者,盖采“不通曰通”之公式也。衡以逻辑,则“不学曰学,学亦曰学;不通曰通,通亦曰通;不白曰白,白亦曰白;不死曰死,死亦曰死;不淫曰淫,淫亦曰淫;不偷曰偷,偷亦曰偷。”
呜呼!吾道孤桐盖得之矣!
吾道孤桐盖得之矣!
十四,九,十二于骆驼庄外。
《断片的回忆》小序
就在“孙老头儿”伏园兄编《京报副刊》的那年,曙天写她的《断片的回忆》,原因是给《京报副刊》充篇幅罢。但写了不久也就停笔了。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兄把这些短文集成付印,好意是极可感的。但曙天说:“这些文章那有出版的价值呢?”
是的,就是我,也不敢说,曙天这些文章有怎样伟大的价值。但如果著作和出版不是少数什么“藏之名山”或“传之百世”的“不朽家”的专利品,我相信一切的平凡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个人的平凡的思想和情感,只要他的思想和情感不是说谎和欺骗,虽然现代世间最欢迎的还是那些说谎和期望的夸大狂的胡写。
回忆是甜蜜的,法朗士(Anatole France)曾这样说过。
在曙天的过去的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一半是给那缠绵的疾病消磨掉了。疾病毁灭了甜蜜,然而她似乎已经忘记了疾病的辛苦,疾病训练了她的心灵。使她宁静地,愉快地,忍耐地过这病里的人生。
真的,在曙天的回忆里,没有怨尤,没有咀〔诅〕咒,她安闲地把她过去的生命,宁静地表现出来,正如一幅幅朴素的Sketch,使我们能从这些断片的Sketch中,看出她的悠〔优〕雅的高洁的人格。
一个朋友谈起在文坛上颇负盛名的某女士的作品说,“如果中国全国的女学生,合起来,开一个成绩展览会,那么,某女士的作品,当然是很好的了。但如果说到文学,哈,文学——”
当然的,曙天的作品也算不得什么文学,但现在只当作一种成绩品而陈列出来,(我并不敢说是很好的。)或者大量的朋友们,总可以许可的罢。
我就把这些平凡的几句话来做她的序。
一九二七。大热之日,写于上海滩上。
小小的希望
《秋野》发刊词
“不通曰通”解《断片的回忆》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