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乱糟糟宁夏平叛乱,急火火张永捉权奸
(一)
正德皇帝登极才短短五年,可这五年间无一日不是倒行逆施!刘瑾这个权阉擅权弄祸,谋害朝臣,搜刮百姓,已经闹得天怒人怨,各地流民数百万,盗贼蜂起,整个大明朝廷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对老百姓来说,这场“人祸”比天灾还可怕,那些有野心的人却把灾祸当成机遇,忍不住跳出来了。
正德四年八月,刘瑾派出一批亲信到辽东、宁夏等地去丈量当地军民的屯田,这帮官员秉承刘瑾之意,到地方后以五十亩地为一顷监督丈量,硬是把当地屯田数目多报一倍!之后就以这个虚报的数字为依据向当地屯田的兵士收起税来!
这些当兵的背井离乡为国守边,有仗打仗,无事种田,全指着开出来的这点儿土地打了粮食糊口。现在上头忽然来了这么一帮官员,竟对边军将士明抢明夺!这些人哪能受这个气!一时间辽东、宁夏各边地兵变频繁,闹得沸沸扬扬。
正德五年四月,派到宁夏的大理寺少卿周东已经把当地屯田强行“丈量”完毕,开始向当地军民百姓强征税赋。刘瑾派来的巡按御史安惟学也在一旁助纣为虐,凌辱军士,欺压百姓。
宁夏城非同别处,这里是边关重镇,城中驻扎的都是打硬仗的边军,一个个弓马娴熟,性如烈火,每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不像内地的百姓那么软弱,任这帮阉党欺凌祸害。眼看实在没法活了,一怒之下,指挥使周昂和千户何锦、丁广等人下了决心,一起来找安化王朱寘鐇(zh ì fán)。
朱寘鐇是庆靖王朱栴曾孙,被封在安化城里,这个人心粗胆大,有勇无谋。可他毕竟是太祖皇帝的嫡传子孙,边关将领无路可走,干脆投到他的门下,想借藩王的势力和刘瑾的爪牙斗一场。
朱寘鐇这个人素来就有野心,眼看正德朝一天比一天朽坏,民心离散,若趁此时起兵,也许能夺取天下,自己做一回皇帝。恰好在这时候,一帮凶悍的边将被刘瑾的爪牙逼得要造反,朱寘鐇正好利用这股力量,就和众将歃血盟誓,准备起兵造反。
说来也巧,这时边镇传来警报,宁夏镇总兵官姜汉派游击将军仇钺率军出战,宁夏城里越发空虚,一个好机会送到安化王面前。朱寘鐇就在府里宴请宁夏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邓广,说是商量军情。这几个人一到,周昂、何锦率兵一拥而上,立刻杀了姜汉和两个太监,紧接着领兵直入公署,又杀了刘瑾的两个党羽周东和安惟学;谋士孙景文当场写了一道檄文,历数刘瑾诸条罪状,提出“诛刘瑾,清君侧”的口号,起兵造反了。
可朱寘鐇等人这次造反准备不足,兵员有限,加上没有能谋善断之人,只是一个王爷、几个武夫,一时激愤仓促起事,等到占了宁夏城,竟不知下面该如何是好。反倒是黄河东岸的明军先反应过来,立刻占据隘口守住黄河天险,又焚毁了囤于大坝、小坝一带的粮草,把宁夏叛军团团围住。
这时陕西巡抚黄珂已经把宁夏叛乱的消息火速报知朝廷,同时附上安化王起兵的檄文。
这份檄文最终落进司礼监掌印刘瑾的手里,一看檄文上列的全是自己的罪状,就连安化王起兵的口号也是“诛刘瑾,清君侧”,刘瑾哪敢把这道檄文报上去?于是悄悄毁了檄文,只把宁夏叛乱的事报给正德皇帝。
听说宁夏叛乱,朱厚照也吓一跳,赶紧把内阁三位阁臣李东阳、杨廷和、曹元找来商量对策。
内阁这三位阁老,首辅李东阳是弘治朝留下的托孤老臣,次辅杨廷和是正德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侍臣,只有曹元是刘瑾的亲信。眼下宁夏叛乱,皇帝找他们商议大事,这三个人肚里各有自己的算盘。杨廷和第一个奏道:“臣以为当下首要的是重设宁夏总兵官,稳定军心。延绥镇副总兵杨英办事稳妥,在军中很有威望,可以调他充任宁夏总兵官,命杨英率军先在黄河东岸布防,控制局面,同时调集京军赴宁夏平叛。”
正德皇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杨廷和就在身边给他出主意,对这位阁老正德皇帝最信任,立刻问杨廷和:“京军应该由谁统帅?”
不等杨廷和回答,李东阳已经奏道:“原任总制三镇兵马右都御史杨一清在边关掌军务多年,熟悉边事,素有谋略,又得将士推爱,由此人督率京军去宁夏平叛最为妥当。”
听李东阳提出杨一清来,杨廷和也赶忙附议:“首辅说得对,杨一清在边地多年,历任三镇总制,最熟悉地方上的事,有他率军平叛可保无忧。”
确实,右都御史杨一清文武全才,是个出了名的能臣,曾任延绥、宁夏、甘肃三镇总制,在当地操兵演武,修筑边墙,屡破蒙古大军,名声很响。李东阳一提此人,朱厚照也觉得妥当:“杨一清现在何处?”
李东阳忙说:“杨一清在镇江闲住,召之即来。”
朱厚照正在琢磨,跪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曹元忽然插话了:“臣以为杨一清在三镇总制任上贪污边费、盘剥军士,名声不佳,以此人制军怕是不妥!”
曹元忽然插话并不奇怪,因为曹元是刘瑾的亲信,而杨一清是刘瑾在朝臣中的一个死对头。早年他任三镇总制时就被刘瑾诬告贪污边费,下了诏狱,差点儿送命,是李东阳拼了老命才把杨一清保出来的。现在李东阳保举杨一清统领京军,这是要把军权交给刘瑾的对头!曹元赶紧出来拦着。
眼看这帮奸党凡事都要插手,说话办事全是一片私心,李东阳恼火起来,厉声说:“曹大人,杨一清贪污边费一案并未查实,他镇守边关多年,屡建战功,现在边关事急,正好让他戴罪立功!”
曹元也高声道:“这样一个贪婪的人到了边地,将士们哪肯服他?”
见曹元在这里捣乱,李东阳干脆反将他一军,把手一摊:“如果不用此人,曹大人倒举荐一个人来听听?”
“泾阳伯神英足堪此任。”
泾阳伯神英曾任左军都督府署右都督一职,也是一员能征惯战的猛将,可是年近七旬,已经致仕,曹元把这个人提出来,只是因为神英和刘瑾过从甚密,曹元想用此人来替代杨一清。
曹元的主意李东阳哪肯赞同:“神英年纪已老,久不带兵,我看他远不如杨一清可用。”
这种关键大事曹元绝不肯松口,还要再争。杨廷和已经插了进来:“皇上,臣觉得曹大人举荐得当,泾阳伯可以担任总兵官。但杨一清也是个将才,又熟悉边事,可否命神英为总兵官,总制京军,任杨一清为提督,辅助泾阳伯用兵,这么一来就人尽其用了。”
杨廷和这句话说得左右逢源,李东阳和曹元都挺满意。朱厚照本也有心要用杨一清,立刻点头:“就这么办吧。”
眼看自己奏准了,杨廷和心中暗喜,又说:“至于监军一职,臣以为司礼监秉笔、执掌神机营太监张永最合适。此人虽是内使,却有武功、通兵法,平时操练神机营十分得力,京军将领也都服他。”
张永,已经成了刘瑾的死对头了!
见杨廷和保举张永做监军,曹元赶紧要拦着。想不到正德皇帝比曹元更快,抢着说:“张永做监军倒合适,准奏!”话一说完,站起身就走了。
正德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泾阳伯神英被任命为总兵官,杨一清以右都御史提督京军,张永担任监军一职,率数万京军奔赴宁夏平叛。
大军开拔时,正德皇帝换上戎装在午门校阅军马,为出征将士送行,亲赐神英、张永、杨一清等人御酒以壮行色。
这一边,朝廷大军直向宁夏开来,刚走到半路,忽然得到消息,安化王已经被擒,宁夏叛乱平定了。
朱寘鐇等人起兵造反的时候,游击将军仇钺正率军向玉泉关一带进发,走到半路听到叛乱的消息,急忙回师。此时宁夏城已被朱寘鐇等人占据,仇钺进退两难,正在犹豫,想不到朱寘鐇自己送上门来了。
原来朱寘鐇仓促起事,手下没有人才,素知仇钺能征善战,就派人拿着“诛刘瑾,清君侧”的檄文招降仇钺。此时安化王兵势正盛,仇钺手里兵微将寡难以对抗,于是干脆假装投降,把自己手下的兵马都交出去,只留了百十个亲兵。朱寘鐇把仇钺的兵马编入叛将何锦、丁广军中,也把仇钺视作亲信,让他进了宁夏城。
眼看取得了朱寘鐇的信任,仇钺不动声色,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同时有人在城里造谣,说朝廷大军已经向宁夏城杀来!朱寘鐇是个莽撞的人,也没仔细查探就派部将何锦、丁广率领大军倾巢而出前去迎战,宁夏顿时成了空城一座。
仇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眼看城中空虚,仇钺就在家里装起病来。朱寘鐇忙派留守宁夏的大将周昂来探视,仇钺立刻杀了周昂,带着一百多名亲兵乘虚而入杀奔王府!城里叛军都认识仇钺,毫无防备,仇钺就带了一百来人一股劲冲进王府,当场捉了朱寘鐇。
拿住安化王之后,仇钺又以朱寘鐇的名义发出军令,命何锦、丁广回城。一来一去,把两路叛军调动得晕头转向。接着仇钺又派人潜入军中,把安化王已经被擒的消息透露出去。朱寘鐇的部下本就乱了阵脚,忽然听说主子被擒,立刻作鸟兽散。
这时候黄河东岸的明军已经得到消息,立刻冲杀过来,如同摧枯拉朽,把朱寘鐇手下的部将、谋士抓的抓、杀的杀,这场仓促起兵的叛乱只用十九天就被平定了。
仇钺平叛的时候总兵官神英、提督杨一清、监军张永统帅的大军还在半路上,忽然听了这个消息,倒也又惊又喜,又怕捷报不实,就一路开到宁夏城外,亲眼看着仇钺把朱寘鐇献俘于军前。
到这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张永就请神英率领大军押解朱寘鐇等人先回京师,自己和杨一清带了五百骑兵进宁夏府城安抚百姓,稍后回京复命。
(二)
八月初十,大军已进至京师郊外,正德皇帝传下旨意,大军在城外驻扎,第二天入城献俘。入夜,张永已经睡下,忽听外边有人叩门,张永问了一句:“是谁?”
庞二喜在门外说:“杨都堂来了,要见公公。”
听说杨一清来了,张永赶紧穿好衣服过去开门。杨一清一头扎进屋来,回手就把房门关上,脸上变颜变色:“公公,出大事了!”
见杨一清神神道道的,张永也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北京城里怕是要出大事!”杨一清嘴里说着“要出大事”的话,可又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大事,只管瞪着眼睛瞧着张永。这一来张永被搞糊涂了:“到底什么事?”
张永越急,杨一清越是不肯轻易说话,两只眼睛在屋里四下乱扫,又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这次出征宁夏,兵不血刃就平了叛乱,将这股反贼一网打尽。可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宁夏城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反贼,真正的大反贼倒在京师!”
以张永的头脑,立刻听出杨一清嘴里这个“真正的大反贼”指的是谁。可现在还不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先装一番糊涂,淡淡地问:“杨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见张永揣着明白装糊涂,杨一清微微一笑,伸指沾了点儿唾沫,在桌面上写了一个“瑾”字。张永连眼皮也没抬,脸上木呆呆的毫无表情,半天才问:“部堂怎么知道刘瑾要谋反?”
张永对写在桌上的字看也没看,却知道杨一清说的是谁,果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杨一清冷冷一笑:“公公知道刘瑾有个兄长叫刘景祥吧?”
张永把头一摇:“不知道!”
——这个节骨眼儿上,张永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杨一清也不理张永说什么,只管自说自话:“这个刘景祥要功劳没功劳,要本事没本事,无才无德、不文不武,就靠着刘瑾的势力,居然在后军都督府做了都督同知!这人早在六月份就病死了,可刘瑾一直不肯发丧。我刚得到消息,说刘瑾要在本月十五日为他哥哥发丧,到时遍请朝中文武百官,等百官一到,他就要拘禁百官,起兵谋反!眼下这个消息已经传得街知巷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难道张公公没听说吗?”
其实杨一清这话说得满是漏洞。如果刘瑾真想谋反,他的计划怎么会传得“街知巷闻”?要真是这样,刘瑾岂不成了傻子?
杨一清话里的这个漏洞并非无心之失,他是故意要让张永明白:刘瑾已是天怒人怨,要收拾这个阉贼的人绝不止杨一清一个人,而是“街知巷闻”,这叫天人共愤。
张永精明过人,早听出杨一清的弦外之音。
刘瑾是不是真要造反?难说。可“刘瑾造反”已经传得“街知巷闻”,这条死罪就坐实了。现在杨一清就是在问张永:想不想趁着兵权在手,大家一起用力,扳倒刘瑾!
对刘瑾的下场张永早有预感,所以他才急着跟刘瑾撕破了脸皮。现在杨一清把“刘瑾要造反”的话说出来了,张永当然要抓住这个话头儿:“宫里的事老奴知道些。刘瑾祸害天下不是一天了,都堂说此人要谋反,咱家也信。可刘瑾日日夜夜都在宫里,是当今皇上最离不开的红人儿,党羽又众,耳目又多,不好下手……”
不等张永说完,杨一清已经接了过去:“公公也是皇上亲信之人,提京军征讨反贼这样的大事,皇上不托别人,只托付给公公,这就是皇上的一番心意,难道公公还不明白?”
说实话,杨一清把张永看得有点儿低了,以为这就是个无知无识的老太监,才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张永是个有见识的人,否则他怎么敢不顾一切地跟刘瑾决裂?现在张永也知道机会就在眼前,可这件事太大,做得成,名利双收;做不成,九族不保!犹豫再三,不敢轻易开口。
见张永缩着脖子不吱声,杨一清又说:“刘瑾这贼反心毕露!公公既受荣宠又掌兵权,外有朝臣支持,内有东厂马永成、西厂谷大用暗助,自当趁着宁夏全功之际把刘瑾的罪状和盘托出,把宁夏造反的真相、天下臣民百姓的怨苦都说给皇上听。皇上是位有道明君,一定会听公公的劝,诛杀刘瑾,为天下人出一口气!要是办成这件大事,公公忠义之名昭于天下,足可比拟辅佐汉灵帝之吕强、随侍李存勖之张承业,以内监而立盖世奇功者,旷世只公等三人,无人可出其右!”
杨一清真不愧了他的名字,果然是个“一清二楚”的人!把一番道理讲了个通透明白。这时张永也没必要装糊涂了:“杨都堂说刘瑾反叛,有什么凭据?”
“京城百姓都知道刘瑾将要趁替兄发丧之机作乱……”
张永摆手打断杨一清的话:“传闻作不得数。”
在这件大事上杨一清早做好了万全准备,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张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无复忌惮。致丧天下之心,几亡神器之重……”
——原来是安化王起兵造反时发的“讨逆檄文”的原稿!
忽然见了这个东西,张永吓了一跳,赶紧把这张纸片扔在地上:“杨都堂,此等大逆之物就该立刻销毁!你怎么拿给咱家看,真是岂有此理!”
杨一清赶紧说:“这是附逆犯官孙景文所写逆文的原稿,进宁夏城的时候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因为是反叛的物证,所以不能销毁。”俯身从地上拾起檄文,指点着上面的字句,“公公请往下细看,这里有刘瑾作乱的证据。”
其实张永刚才一惊一乍都是装的,听杨一清这么说,才把檄文接过来细看,果然,檄文上清楚写着:“刘瑾蛊惑朝廷,变乱祖法,摒弃忠良,收集凶狡,阴塞言路,括敛民财,籍没公卿,封拜侯伯,数兴大狱,罗织无辜,肆遣官校,胁持远近。张彩、刘玑、曹雄、毛伦,文臣武将内外交结,意谋不轨。今特举义兵,清除君侧,凡我同心,并宜响应……”
看了这些字句,张永暗暗点头。
此次安化王造反虽然是出于个人的野心,却以“诛刘瑾,清君侧”为借口,现在有了这道檄文的原本,足可以定刘瑾的罪了。
张永看檄文的时候杨一清始终紧紧盯着他,见张永脸色越来越阴沉,眼里露出几丝杀气,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就从衣袖里又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朝中大臣共同列的刘瑾十七大罪状,公公也看看吧。”
杨一清拿这个东西给张永看,并不是让他看刘瑾的“罪状”,而是告诉张永:大臣们早就联合起来准备收拾刘瑾了!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张永接过“罪状”看也没看,立刻就说:“刘瑾祸国殃民天人共愤!可他掌着司礼监,朝中宫里到处布满党羽,咱家一个人,未必说得动皇上……”
张永说出这话,等于答应杨一清共同讨伐刘瑾。
杨一清大喜,忙说:“别人想参倒刘瑾,成与不成还难说,可这话从张公公嘴里说出来,皇上一定会信。如果皇上犹疑,张公公可以叩头泣血、倾心剖胆、指天誓日,无论如何也要说动皇上。只要皇上答应除去刘瑾,公公不能有丝毫犹豫,立刻动手!抢在刘瑾‘造反’之前把他下了狱,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救他!刘瑾一除,大事就成了。”
杨一清是一代俊杰,他的主意正和张永心里的算计不谋而合。
这几年刘瑾作恶多端,已成天下公敌,万众一心要诛此贼而后快,真到了他张永拼死一搏的时候了。
把一切利害得失都想清楚之后,张永“呼”地站起身来:“都堂说得对,老奴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这次定要为皇上尽忠,替国家除贼!”
(三)
正德五年八月十一,出征宁夏的京军奏凯班师,正德皇帝龙颜大悦。为了显示对立功将士的恩宠,不依惯例在午门献俘,特旨改在东华门献俘。朱厚照换上戎装亲至东华门城楼,文武百官在御桥之东恭候圣驾,禁军环卫,仪仗森严。朱厚照下旨把朱寘鐇及其亲眷十八人押送诸王馆看管,其余助逆的五百余人都被反绑双手牵进东华门,过左顺门,在紫禁城里走了一趟,又出右顺门,从西华门牵出。文武百官山呼万岁,金鼓之声响彻大内。
这天晚上朱厚照在暖阁置酒犒赏张永,把刘瑾、马永成这几个掌权的太监都叫来相陪。
此时张永已经和马永成商量妥当,酒席上把时间拖得越晚越好,直等刘瑾退了席,就由张永上奏,一鼓作气扳倒刘瑾。
定下这个主意,这顿酒除了正德皇帝,其他人都吃得异常谨慎,几个太监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笑容亲切,言语客气,似乎都把从前的旧怨揭过不提了。一直喝到深夜,朱厚照年纪轻,还熬得住,刘瑾毕竟快六十的人,身子乏了,就告辞出来。本想回东华门外的私宅休息,可再一想,皇帝还没睡,离得远了心里不踏实,就在内值房里睡了。
刘瑾告退了,皇帝也有了几分酒意,张永觉得时机到了,冲马永成使个眼色,马永成会意,也起身告退,却没真走,而是站在暖阁外头,等张永一旦劝动皇上,他这个提督东厂太监马上随传随到,和张永一起捉拿刘瑾。
眼瞅着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马永成也在暖阁门口看住了门,张永立刻上前跪在皇帝脚下说道:“老奴有一件机密大事报知皇上!”
朱厚照已经喝得满脸通红,随口道:“什么机密要事?”
“老奴在外面探得司礼监掌印刘瑾意图谋反的证据,特来报知皇上。”张永从袖筒里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在宁夏平叛时缴获的安化王所制“檄文”原件,另一件是杨一清等大臣所列刘瑾谋篡悖逆的十七条罪状,双手捧到皇帝面前,低头等着皇帝发问。等了半天毫无声气,一抬头,只见朱厚照手里仍然端着一杯酒,半仰着脸,眯着两只眼,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那张檄文和十七条罪状都被随手扔在了御案上。
到这时候张永真是傻了眼:“皇上这是……”
朱厚照懒洋洋地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只说高兴的事。这些话明儿再说。”
听了这话张永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谋逆大案岂能延误?刘瑾那贼耳目众多,心狠手辣,到明天难保不生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
“他要谋反,要夺皇上的江山社稷!”
朱厚照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让他夺嘛。”
但凡是个人,都有几分血性,即使是张永这个太监也有血性!听当今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张永这个大明朝廷豢养的老奴才一下子急了眼,两步跪爬到朱厚照面前:“祖宗基业来之不易,岂可拱手付与他人!刘瑾谋反如箭在弦,若再有延缓,明天一早奴才等人立成齑粉!朝变一起,皇上又将如何自安?”
其实张永今天是来“倾陷”刘瑾的,现在一急一气,他倒把“刘瑾谋反”当成真事儿了。这一顿吵嚷把暖阁内外的人全惊动了,一直在门外等着消息的马永成飞跑进来,在张永身边跪倒:“皇上不可犹疑,望速决断!不诛刘瑾,大明社稷危矣!”说着就和张永一起拼命在皇帝脚下“咚咚”地叩起头来。
说到底,太监就是太监,就算张永之辈已经聪明到了绝顶,毕竟见识有限。如今被皇帝一激,又急又怒又怕,一腔热血都冲上头顶,真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朱厚照这才好歹把酒杯放下,沉着脸问:“朕待刘瑾不薄,这奴才真敢负朕吗?”
到这时候张永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扔在脑后,满脑子想的是大明社稷,一腔都是忠肝义胆!眼看皇帝还在犹豫,急得哭了出来,嘶声叫喊:“此贼阴谋篡逆,罪大恶极!皇上万万不能手软啊!”
见面前的两个奴才被激成这副样子,朱厚照知道火候足了,这才说:“刘瑾这奴才果然负朕!你等传朕旨意:把刘瑾送至菜厂关押,命东厂严审。”
接了这道旨,张永和马永成忍不住齐声欢呼起来,高叫:“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爬起身飞奔出去了。
两个太监走了,暖阁里空无一人,朱厚照这才拿起桌上那两张纸扫了一眼,又扔在案上,斟一杯酒慢慢地品了起来。
对朱厚照来说,这些檄文、罪状毫无意义,看着烦人,不看也罢。
正德皇帝的权术很简单——养一群恶狗放出来咬人,把大臣们“咬”怕了,个个都听话了,就把“走狗”杀了,然后告诉天下人:咬人的只是这条狗,与主子无关。
至于谁来杀狗?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狗咬狗”。
刘瑾只是个太监,一个割了下身的阉人,低三下四的奴才,权柄再大、势力再强,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当年为什么用他?今天为什么废他?朱厚照心里明白得很,朝廷里杨一清、杨廷和这些人也清楚得很,就连刚才被激得几乎发疯的张永,心里也一样清清楚楚。所以朱厚照不需要知道刘瑾有什么罪状,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张永和刘瑾决裂会不会是假的?到了关键时刻,这个老奴才会不会和刘瑾伙同一气,反过手来找皇帝的麻烦?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朱厚照身为天子,称孤道寡,对此事不可不防。所以在放出张永、马永成这些走狗办这件“狗咬狗”的大事之前,一定要把打头阵的人激一激,这样他们办起事来才痛快利落。朱厚照心里也踏实。
现在朱厚照把要办的事办妥了,也累了,该睡了。
此时宿在内值房里的刘瑾已经躺下了,可他哪里睡得着觉。
人,本是一种迟钝的动物,可当一个人面临巨大的危机时,即使再迟钝也会有所感觉。今天的刘瑾就一直心慌意乱,毫无来由地不停冒冷汗。现在刘瑾躺在一片黑暗中,瞪着两只狼眼望着黑沉沉的殿顶上那些纵横杂错、钩心斗角的檩条子,脑子里悄悄算着一本账:朝廷里,自己的亲信有哪些?对头又有哪几个?
先前跟自己一块儿起家的张永忽然反目成仇了;提督东厂马永成、提督西厂谷大用也都和自己离心离德。内阁辅臣中,当年告密的焦芳被罢了官,接替他位子的曹元倒是自己的人,可他是个没能耐的废物,关键时候指望不上他。首辅李东阳在内阁窝窝囊囊混了三年了,表面上不哼不哈,可刘瑾知道,这老东西心里一直把他当仇人,恨不得活吃了他;次辅杨廷和以前做户部尚书的时候就不服刘瑾,一直跟他对着干,入阁以后,杨廷和反而对刘瑾恭敬了,客气了。
一个本应和刘瑾结仇的人,偏偏加倍恭敬客气,这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除了这帮人之外,现在刘瑾在朝廷里的对头又多了一个总制三边右都御史杨一清。这个人几年前被刘瑾狠狠整过,几乎把命送了,是李东阳这老东西把杨一清保了下来,让他躲起来闲居,偏在这要命的时候,杨一清回京当上了右都御史,掌了京师的兵马大权。
这笔账算下来,刘瑾暗吃一惊:原来身边全是一群仇人围着!
不久前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刘瑾还权倾朝野,怎么忽然就众叛亲离了……
杨廷和是皇帝命他入阁的,杨一清也是皇帝坚持起用的,就连张永,也得到皇帝庇护,刘瑾整不倒他。这次出征宁夏,正德皇帝又让杨一清、张永去带兵,大军出京前,皇帝戎装相送,给了张永和杨一清那么大的面子;得胜还朝后,皇帝又让张永、杨一清押着俘虏由东安门进宫,在东华门献俘,故意让献俘的队伍经过大内,好让张永在宫里众人面前露脸。
正德皇帝平时莽撞粗蠢,看似毫无心机。可这次他起用杨一清,又对张永表现出格外的恩宠,怎么看都像是早就计划好的。
想到这里,刘瑾心里越发恐慌。只盼着赶紧天亮,自己再到皇帝身边伴驾,尽力巴结讨好,只要讨得皇上开心,什么事都好办了。
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去讨好皇帝,去跟那帮死对头们斗心眼儿呢。
刘瑾闭上双眼,把心放平稳些,呼吸也缓慢下来,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隐约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有人叩门。刘瑾忙问:“是谁?”
门外的人答道:“刘公公,皇上有旨意,请公公接旨。”
一听说皇上半夜召见,刘瑾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张永在皇帝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过一件青缎绣金蟒袍披在身上,走过去开了门。
哪想房门刚开了一条缝,门外的人忽然用力猛撞,“咚”一声把门撞得大开,刘瑾也被带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黑暗中只见几条黑影直扑上来,不等刘瑾反应过来,脚下一绊,已经被放倒在地,扭住双臂用绳索捆绑起来。
在这几条大汉手中刘瑾根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又惊又气,嘶声吼道:“你们好大胆!不要命了吗!”话音未落,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脚,顿时满嘴是血,接着一块白布狠狠地塞了进来,他再也叫不出声了。
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进来,举着灯火在刘瑾脸上照了照,嘿嘿一笑。刘瑾借着灯光看去,这小子竟是张永的干儿子庞二喜。在他身后,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捆成一团的刘瑾。
虽然看不到这人的面目,刘瑾仍然猜出他是谁,可现在他想骂都骂不出来了。只听得张永的声音冷冷地说:“把这奸贼从西华门押进菜厂关起来,看好喽!可别让这东西死了。立刻派东厂的人去抄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