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鹅之恋

十一月末，当西伯利亚的冰草呈现出一片冬白的颜色时，天鹅终于迎来了他一年一度的江南之徙。

尽管隔了千山万水，隔着一线生死，但天鹅飞行的姿态和心情依然美丽。他想念南方烟波浩渺的湖水，想念绿藻、芦苇、蚌，尤其想念的，是去年在湖上初次邂逅的一只雌天鹅。

她在湖面上婆娑起舞，清清的湖水如镜，素羽、黑唇以及婀娜曼妙的身姿，他蓦然惊艳。

从此神魂颠倒。那临去秋波的一转，如鄱阳湖的千顷之水，将他淹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没有诺言，亦没有信物，那一回眸就是前世今生的菊花之盟。他不知道她来自哪儿，也不知道她飞向了哪儿，但他知道她会来，会记得这水波潋滟的渚边，这秋风摇曳的芦苇，还有搔首踟蹰的他。

水是天鹅爱情的倒影。水有多美，爱情才有多美。唯有世间最美的水，才能孕育出世间最美的爱情。他相信。

他相信她也相信。

果然，她翩然而来。即使历尽几千里的疲惫和艰险，她来到他面前时，仍然是舞者的旖旎姿态。

他温柔地拥她入怀。

时光在那一刻成了永恒。那一刻他风华正茂，那一刻她豆蔻华年。天地妩媚，湖水静美，他和她的爱情，倾国倾城。

江南之冬，于来自西伯利亚的他，温暖如春。何况还有爱情的偎依，所以纵然冰雪，也不过是美丽的外衣美丽的风景。

恋者的时光更如鄱阳湖的流水，一转眼，暮春在即。

暮春是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要跟着她的队伍飞，他也要跟着他的队伍飞。之后又是二百多个日夜的相思。这是天鹅的爱情方式。二十年的短暂一生，要用三年的离别来证明矢志不渝的爱情。多么坚贞又多么挥霍的爱情考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人类的爱情哲学，也是天鹅的爱情哲学。他虽然信仰，然而仍然伤心欲绝，他多么想在这一碧万顷、波澜不惊，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鄱阳湖边，和他的美丽爱人，须臾不离，缱绻终老。

然而不能。她还是展翅而去。尽管盘旋三匝，鸣声哀婉，但她终归是一只天鹅。天鹅有天鹅的爱情。他也知道。所以只能目送她，一飞一回眸地消失在天空的西北方向。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西伯利亚的时光，此后慢成了蜗牛。他一心一意等待冬白的日子再次来临。两百天，是两百年。两百年的爱情，是地老天荒。

然而他没有把她等来。

与她同行的天鹅来到他的身边，十分忧伤地看着他，他知道，她遇到了不测。

长唳一声，他振羽而起，选择一块坚硬的冰面，直冲而下。他要为他美丽的小天鹅，殉情而死。

江南的冰，到底薄了。或者多情的鄱阳湖，亦不忍这样悲壮的爱情。

遍体鳞伤之后，他成了鹅奴，这亦是天鹅的宿命——失去了爱情的天鹅的宿命。

他从此要为别人的爱情守候。那些交颈而眠的天鹅，成了他眼里的痛。空荡荡的湖面，如镜，镜里仍有前年他恋人的素羽、黑唇，以及婆娑起舞的身姿，仍有去年他和她美轮美奂倾国倾城的爱情。

忧伤铺天盖地，幸福亦铺天盖地。虽然在今后十几年的生命里，他要形单影只，他亦无悔。他见过江南最美最纯洁的水，也在这里遇到了最美最纯洁的爱情。

回忆此生如花，总是开放在江南有月亮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