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暮春之事

老孟是我的同事。

说老实话，在老孟离婚之前，这个男同事我几乎是忽略了的。不仅是我，系里的其他女同事也一样。女人的眼睛是男人的镜子，女人间的流言也是男人的镜子，这些镜子如月下的湖水，常常是滟滟随波千万里——可再怎么滟，也滟不到老孟那儿去。老孟实在太平庸了，长相平庸，学术能力平庸，性格平庸，平庸到女人的镜子懒得照他。

然而让系里的女人没想到的是，离婚后的老孟，竟然如洛阳的牡丹一般明艳了。

媒人们趋之若鹜，单身的女人们也趋之若鹜，明里暗里的追逐和斗争一时激烈起来。也有人托我到老孟那儿去游说，是个暮春花朵般的美人，和我并不很熟的，我极惊讶。很委婉地说，老孟是个榆木疙瘩，不解风情的，而三十出头的女人，又到了最懂风花雪月最想风花雪月的年华，嫁他，会不会有些暴殄天物了？会不会犯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错误？

然而暮春美人不怕被暴殄了，也不怕驴唇不对马嘴，很坚定地想嫁老孟。

我以为老孟会受宠若惊。和他的前妻相比，暮春美人的外观和性能完全是升级换代版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受宠若惊呢？可老孟没有惊，惊的反是我。老孟说，30岁以上的女人他不考虑了。老孟已经四十多了，也是个暮春男人，说出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老孟说这话时的语气，老孟的语气很果断。在我的印象中，老孟一直是个优柔寡断的豆腐男人，给学生改卷子时，都常常在59分还是60分之间摇摆半天的；系里发水果时，都要在一箱苹果或一箱橙子之间走好几个来回的。没想到离婚后，在这样的人生大事面前，竟然也能杀伐决断了。

离婚简直使老孟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老孟后来果然娶了个豆蔻枝头二月初般的女人。这几乎让我们学校所有的暮春男人都蠢蠢欲动了。暮春女人们则噤若寒蝉。以节气来比喻，男人在惊蛰，女人在霜降。平日再跋扈的女人，因了这事的启发，突然间也十分萎靡十分温婉了——自己家的老公，再不济，比老孟，总还是绰绰有余的；而自己，再风韵犹存，比起那个二月的豆蔻，还是差了好几个月。

精打细算之后，女人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这柔和爱情就无关了，但和婚姻有关。是老子的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的意思。一世的光阴突然过成了两世，女人陡然间有了沧海桑田前世今生的忧伤和凄凉。一个人在厨房里炖汤的时候，或者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眼泪会滚落下来。为自己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为自己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前的爱情是皮球，女人由了性子折腾它摔打它，它还是毫发未损地弹回来，可婚姻呢，倒成了摆在架子上的要仔细呵护的青花瓷瓶了，似乎稍一不慎，它就会粉身碎骨。而且它明显还有自杀倾向，这让她愈加紧张了，基本处于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状态。

这样青花瓷瓶般的婚姻我身边比比皆是，女人活到三四十岁，倒活成了瓷器店里打工的伙计。青花瓷瓶是否价值连城，女人其实不知道，但既然有人觊觎它想破碎它，那本能地，她就要保护它。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里说，旧中国由来有两种人，一种是做稳了奴隶的人，另一种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

暮春中的女人，依我看，差不多也是这两种人生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