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看红杏如何出墙
陈叶子最初以为老孟对自己有意。
这其实不能怪陈叶子自作多情,怪只怪老孟故意声东击西言此意彼。几个人在一起,要去茶馆也好,要去饭馆也好,老孟的眼睛总是要先瞄瞄陈叶子——他是买单人,去哪里都是由他说了算的,而他似乎总想听听陈叶子的意见。每逢这时候,陈叶子的心就变成了小鸟,扑棱扑棱地扇着翅膀,只想往远处飞。但陈叶子是不做决定的,她每次都会把脸转向身边的朱婵娟,朱婵娟就配合着问:去西厢记?去菜根香?
但有一次还是让陈叶子瞧出了端倪。那天是周末,老孟又打电话过来说要聚聚,陈叶子就去约朱婵娟——她们住在楼上楼下,是好朋友,几乎从来不单飞的。两个女人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老孟他们早在那儿东张西望了。老孟说:《诗经》里的“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大概说的就是我们这种情形吧?老孟说这话的时候,飞快地掠了朱婵娟一眼,尽管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的,可陈叶子还是捕捉到了,斜眼再看朱婵娟,朱婵娟的一张素脸绯红绯红的,像搽了胭脂一样。陈叶子这下子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心思。
明白了的陈叶子就有些恼羞成怒,觉得自己无端被戏弄了,可这戏弄是风戏荷叶水戏萍似的戏弄,是哑巴吃黄连似的戏弄,说不清道不明的。这更让陈叶子气急败坏。下次老孟再看陈叶子,陈叶子就冷笑,说,老孟,你老看我干什么呢?我脸上又没有花,我也不是《笑傲江湖》里的余沧海,会变脸,变成一张朱婵娟的脸。老孟没防着陈叶子会这样说,一时有些尴尬,但他到底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懂得人情世故,一下子就洞察了陈叶子的委屈,所以故意嬉皮笑脸地说,看叶子是叶子,看婵娟是婵娟,青菜是青菜,豆腐是豆腐,味道不一样嘛。陈叶子还要急赤白脸地争辩,可老孟身边的余东坡丢了个眼风,止住了陈叶子。过后余东坡对陈叶子说,你这次真成了《西厢记》里的红娘了!本来他们还处在云遮月掩欲说还休的第一阶段,这下好了,被你这一说破,提前进入第二阶段了。什么第一阶段第二阶段?陈叶子问。余东坡说,这还不明白?第一阶段是暗送秋波,第二阶段是半明半暗半推半就,再往前半步,就到了第三阶段,那就要明铺暗盖双宿双栖。到那时老孟就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了。陈叶子酸酸地说,那多好哇,君子成人之美。好什么?余东坡白了陈叶子一眼,说,他们可不是郎未娶妾未嫁的张生和崔莺莺,他们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那又怎样?陈叶子抢白道,妇也好,夫也好,反正不都在远处吗?余东坡说,那也用不着你去替他们捅破那层窗户纸,何必呢?他们暧昧的时间愈长,于我们不是愈好吗?我们又有饭吃,又有戏看,何乐而不为呀!
余东坡的一席话简直让陈叶子目瞪口呆。陈叶子平日里自恃聪明,从不把又嘴馋又貌丑的余东坡放在眼里,没想到,人家才是一只老狐狸——心里面明镜似的,偏当了面什么都不说。想到自己之前的自作多情,他一定也在边上看得清清的,陈叶子有些羞愧难当,但陈叶子这次也学聪明了,也来个装聋作哑,不说。
几个人还像以前那样交往着,平日里大家在学校各做各的学问,周末就约了去校门口的茶馆喝茶,去酒馆喝酒。表面大家是你唱我和,笑靥如花,其实呢,却各怀鬼胎:陈叶子是为撇清之前的误会;余东坡呢,也为喝酒,也为看戏;老孟是为渔色;朱婵娟或许是为被渔,或许只为调戏一下渔翁。——朱婵娟这个人,陈叶子有些看不懂:她也不推,她也不就;打车的时候,陈叶子有意让她和老孟靠着坐,她也就坐了;席间喝酒的时候,她为左边的老孟添酒,也为右边的余东坡添酒,都温柔,都妩媚。喝了酒的余东坡喜欢说三国,说水浒,总之都是说些与风月无关的事,但陈叶子却相反,每次都要百转千回,把话题转到老孟和朱婵娟身上来,这时候老孟就有些窃喜,忍不住轻佻地拿眼神去撩朱婵娟,朱婵娟倒是不恼的,可也不回应,只是专心吃菜,或者专心喝酒——她本是戏台上的小旦,原要咿咿呀呀地主唱的,可现在她却是一个哑旦,只在边上端然坐着,任你们做生做旦,鼓瑟吹笙,间或也莞尔一笑,这一笑在灯红酒绿的夜里,在犹在半暗中的恋人面前,如迷香如狐魅,勾魂摄魄。
朱婵娟这种亦庄亦媚的态度让陈叶子着实有些费解,也不知她对老孟是有那个意思呢还是没有,但陈叶子知道有些话即使是在好友之间也不好问的。偶尔朱婵娟会主动和陈叶子说起老孟,说起老孟其实是为了和陈叶子谈老孟的妻子。在来师大博士楼探亲的配偶当中,老孟的妻子是知名度最高的女人——知名度高是因为她的浓妆艳抹,她是南方人,个子小,脸也小,可就是那么一个小地方,被她收拾得姹紫嫣红的,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在她的脸上,是只有丘壑没有平原的——别人看见的全是上了妆的五官,这一官紧连着那一官,中间完全没有过渡的。师大的男博士们看惯了楼里几个女博士的素面朝天,在走廊上乍一遇见她,吓一跳,只以为她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朱婵娟说,老孟这个人,自己倒是有几分风流儒雅的,怎么找这么个夫人?陈叶子哧地一笑,说,年轻时口味重呗!现在大鱼大肉吃腻了,又想吃青菜,又想吃豆腐,男人的嘴倒是刁得很。
朱婵娟这时就不作声了,她知道陈叶子的青菜豆腐是什么意思。
但老孟伸向青菜豆腐的筷子倒似乎是不那么急的。他和朱婵娟一样,也有几分周旋的意味——眼睛间或意味深长,间或道貌岸然;语言间或风花雪月,间或一本正经。把一边的陈叶子都看急了,忍不住偷偷地问余东坡: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到第三阶段呢?余东坡说,你这个人,还是个搞文学的博士,怎么这么没意思呢?第三阶段是什么?第三阶段就是结果!就是《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安娜卧轨了,就是《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和范柳原结了婚,就是一道清蒸鳜鱼只剩下鱼尾鱼刺,那还有什么味道?难道你喜欢看小贩摊上的酸桃烂李,不喜欢看果园里的满树繁花?
陈叶子哑口无言,可陈叶子就是个看小说喜欢先看小说结局的女人。
但朱婵娟和老孟到底不是陈叶子手里的小说,不能一下子翻到结尾。没奈何的陈叶子只能被迫一页一页地看下去。故事的节奏有些慢,可微妙的变化亦是有,比如老孟现在想看朱婵娟几乎不用再借陈叶子这个媒介了,而且看的时间有时会长达十秒;比如两个人不用陈叶子推让在茶馆也会挨着一起坐了,老孟的胳膊还会时不时地碰一下朱婵娟;比如夜里四个人从茶馆出来,他们两个人偶尔会落在后面窃窃私语。这时走在前面的陈叶子就问余东坡:他们到底走到了哪一步呢?
哪一步?余东坡慢条斯理地说,花在墙头招展,人在马上踟蹰,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要够着了。
但墙头招展的花亦有心事。朱婵娟和陈叶子说到老孟,以及情爱或性这些话题时,眉飞色舞,陈叶子揣摩她是想和老孟往前走一小碎步了,可她的三寸金莲还没迈出,她又会说到自己的老公——那是个没有什么作为的男人,可他会烧饭,会拖地板,这时的朱婵娟是在往后退了。但左右为难的岂止朱婵娟,就连陈叶子也跟着左右为难的!她时而和朱婵娟说人生苦短,当率性而活——这是在学《西厢记》里的红娘,《金瓶梅》里的王婆,要把朱婵娟推入老孟的怀抱;时而又说男人的爱情就如短命的昙花,刹那开放的时候,是惊艳,是晕眩,可之后呢,是枯萎,是死亡。男人在这场苟且之后会容光焕发,可女人却会因为这短暂的偷欢毁了自己冰清玉洁的人生,这又是在往后拽朱婵娟。
但陈叶子不管怎么说,其实都是在顺着朱婵娟的意思走,朱婵娟说东,她就提供东的理论根据,朱婵娟说西,她就提供西的理论根据。管她往哪边走呢,往东也罢,往西也罢,总归要走,陈叶子实在想看结果,也实在不喜欢他们这样不即不离地吊人胃口。
但他们就这样折磨了陈叶子整整三年。三年之后,他们都要劳燕分飞了,可陈叶子还是没有等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天,四个人的约会依然是四个人的约会,缠绵依然只是老孟和朱婵娟眼里的缠绵——没有明铺暗盖,更没有双宿双栖。恼怒的陈叶子质问余东坡,余东坡乜了陈叶子一眼,莞尔一笑说,天哪!你也做了三年的围墙了,真的什么没看出来?难道你还以为枝上的花在墙内马上的人在墙外?难道意偷就不是偷吗?
这是什么屁理论呢?假如意偷也算偷人,那天下的男女不都成了奸夫淫妇了?陈叶子还是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