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律师脱下西装就像脱去了铠甲
人生的路很漫长,
但关键的只有几步。
潘越从王先生那里出来直接进了吴大维的办公室。吴大维喜欢中式风,办公室自费更换成中式办公家具,茶几上摆着讲究的茶具之类的小物件,一派中国老贵族喜欢的风格,比别人讲究得多。
律师们都是有点口才的,尤其在均昊所里,没有两把刷子根本不行。潘越的口才算是好的,随时随地开口都能说得逻辑清晰、调理分明,但和吴大维比起来还是甘拜下风。吴大维简直是天生的政治家。大家都说他投错了胎,如能投胎在美国那种靠演讲打天下的地方,早晚都有可能成为第一个美国华裔总统。他说话是气势与内容并行,只要听他讲一个小时,一般厅局以下的干部会认为他至少得是国家的部级领导;嗓音特有磁性,仅凭借声音让女孩们犯花痴的他也是一枝独秀。这估计跟他根正苗红的出身有关,他家里随便拿一本相册,里面全是他家人和国家领导人合影的照片。但上山下乡吃大苦头的事情他也没缺席。后来恢复高考,他凭本事考上大学,又去美国留学拿到学位。所以,他身上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气场。
“有什么好茶?”潘越说,“上海那边几个备选合伙人的情况,咱俩通通气。”
吴大维是均昊所目前的主任。加上“目前”二字,这里头有个缘故。按照司法部的要求,律师事务所一定要有主任。可是均昊所自成立开始就定了民主、平等、公开的管理方法,所以他们确定了由邢然、吴大维、周笑麟定期轮换做主任管理律所事务,以相互制约。
吴大维一边给潘越用复杂的方式泡茶,一边问:“你有什么想法?”
“目前女性不考虑,以后人多了就无所谓了。”
“这是林洋定下的基本国策?”
“现在是开荒时期,男人都当牲口用,女人我怕顶不上。”
吴大维说:“你这话不对。有的女人比男人厉害多了,我前妻就比我厉害。”
“怎么你也成了前妻?不是说好了她从美国回来随你吗?”
“是啊,她连担保书都从美国寄回来了。不但寄了我的,还寄了邢然的。她担保我俩去美国进修。这次只要我去,基本上就可以拿到绿卡。可是我不想去,邢然也不想去。我俩都觉得,美国再好,是人家的主场,我们本事再大也掀不起大浪,没劲!她看说服不了我,就又想等美国的律师执照下来再回国。可是拿到执照以后,她的那个律所舍不得她走,给她开出了特别好的条件。我俩思来想去,算了,谁也不勉强谁,都有权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他做了一个了结的手势。
原来两个人都过于优秀,也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咱们说正事。”吴大维扳着手指说:“邓辉,31岁,上海人,人大法学院研究生毕业,父亲是上海老干部。他现在是大型国有企业集团法律部的副总。”
“这么年轻的国家干部,为什么想干律师?舍得吗?”
“干得不开心。到了现在,这种国家级的大企业里,法务部居然还是行政部的下属二级部,法律的地位可见一斑。你想他人大法学院毕业是什么眼界?他一直在做兼职律师,有经验。现在有出来做专业律师的打算,但是非常谨慎和挑剔。”
潘越思考着。
“第二个是我想重点争取的,是去年年底在全国律协开会的时候遇到的人,我对他一见钟情。刘查理,山东人,你别笑。这名字是原名,因为他父亲是老教会学校的高才生。他本人研究生毕业于华政,28岁,风华正茂,个性张扬,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去年年初刚刚成立的上海同理律师事务所,他是创始合伙之一人。他跟我说,均昊所是他的对标,他一定会在五年之内超过均昊所!”
“所以你想把他挖过来?真想得出,去挖一个创始合伙人。你太饥不择食了吧!”
“他是金融法律服务专家,别看没留过学,英文不会比我差,可能金融法律英语上比我还好。以前一直在上海国营律所做,是上海大律师应国韬老先生的得意弟子,你不想要?”
“想!”潘越干脆地说,“这样的人值得我三年五年地盯着他!”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手里也有一个可以争取的——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学博士。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做事情的时候,现在在日本全球药业排名前20强的公司里做法律总监。”
“这种背景的牛人还不拼了老命抢回来,有什么好犹豫的?”
潘越笑了:“唉!可惜了,她是个女的!”又说,“而且人家日本公司推崇员工终身制,对她这样的高管是捧在手心里的。所以不知道她肯不肯回国。”
“拿到早稻田大学法学博士的女人,你集齐七个就可以召唤神龙了!她们绝对不会让你失望。你得想点办法让她回国,这样东亚方向的法律事务你就算是有了掌门人。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只要是个女的你总是有办法的。”吴大维坏笑起来。
潘越没理他,说:“我再想想吧。不过现在我们从外面四处挖人,办所理念和行为方式都不会太一致。人进来以后需要总所的律师带一段时间,把均昊所的文化传承一下。我在镜湖的项目进入关键阶段了,分不开身。”
“这个我们讨论过了,各人手头上都有事情,长时间肯定脱不开身。这样吧,我们谁有空谁去上海待个把星期,大家拉扯着带。你浙江的案子怎么样了?”
在均昊所还是一个较小的规模的这个阶段,合伙人们还保持着一个很好的习惯——集体讨论影响重大的项目。合伙人之间是无限连带责任,利益同享、风险同担,大家都很谨慎。而且坚持下来也有收获,通过讨论互相学习、共同提高。今年邢然做的济南的法律项目,吴大维、邢然和蒋力宇一起做的海南机场的法律项目还都还开了专门的讨论会。
潘越把目前遇到的问题大概讲了一下。吴大维说:“这个得叫上邢然,这家伙这方面专业。”一边拿起电话来:“邢大累,来讨论案子。”
邢然年纪轻轻就半头白发,号称是被所里累的,所以有邢大累这个绰号。
没一会儿邢然端着大茶杯走进来:“正想换换脑子呢,老外对法律条文实在太较真了!老潘,你给国企做法律服务就不会遇到秀才遇到兵的情况,这点我挺羡慕你。”
潘越一瞬间想起了半懂不懂的沈达成,摇摇头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说了,来来来,正好说说这个国企改制的事情。”潘越总体介绍了一下镜湖电子厂改制背景和进度。
邢然说:“改制方案得到政府的认可同意了吗?”从程序上,国有企业的改制方案要先经过职代会审议通过,才上报给以体改部门牵头的各有关部门征求认可。但邢然是专家,自然知道谁具有决定权。
“认可了,而且职代会已经通过改制方案。政府的关注点是平稳过渡,尽快盈利。”潘越说:“最大的问题出在银行。银行在这个关键时候起诉并查封了资产,一时之间很被动。没有更好的应对措施,暂时只能见招拆招。”
“有些做法可以先做,但是还不能说,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邢然说,“我觉得我们在济南的做法就很有借鉴意义。虽然两家企业的情况不同,但大方向和目标是一样的。”邢然拿过一支笔,几张纸,在茶几上边说边画:“在咱们上次研究的基础上,我理顺了一下。先由企业管理层以经济补充金与企业欠付个人债务所对应的量化资产,再按照职务标准出部分现金,共同设立工会持股会。企业主辅分离、职工带资分流,将企业支付给职工的身份置换经济补充金所对应的量化资产从企业资产中剥离出来,企业以资产方式清偿职工债务。职工将企业以资偿债取得的资产等价转让给工会持股会,职工对工会持股会主张债权,在产权转让协议中约定偿债时间表。”
邢然画了几个箭头:“全体职工以经济补充金量化资产、工会持股会以受让的资产共同设立一个新的法人实体,工会持股会持有新法人44%的控股权。原企业以剩余资产承担剩余债务,并在新公司托管下存续经营,适当的时候新公司兼并老企业完全实现其他债权人的利益。”
吴大维说:“说起来简单,这里头要综合运用国有企业改制的法律方法、财务方法和资本运作方法。但是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做到了所谓‘零资产’改制,就是由老企业的全体职工接受了老企业的全部资产、债务和业务。只要企业有核心产品,有技术,有人才,这个方法是相当不错的。”
潘越拿起来鬼画符一样的方案图研究了一会儿,总结说:“老企业以资产的方式支付给职工安置和补偿费用,职工把这部分费用投资给新公司,再把新公司的产权转让给工会持股会,按照协议约定享受债权人权益,承担比较小的风险。管理层因为除了要以补偿金入股外,还要有一部分现金出资,他们来承担重大经营风险,同时保障其他职工的利益。老企业的剩余资产用来保障金融债权和其他债权,等还清债务后被新公司兼并……”潘越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好!”
邢然笑说:“你别想着整银行,他们也不容易。我们倒是可以通过和工总行沟通来做些疏导工作。不过小小的县级分行和总行级别差得太远,力量传导下去可能就弱多了。”
潘越说:“本来他们就翻不起大浪。只是我想借这个机会把问题解决掉,以后可以运用的方法就多了。”
吴大维说:“我很好奇,你作为律师,是怎么让镜湖市政府能跟着你的指挥棒转的?这很难做到。”
潘越笑:“无非是合作共赢,协同发展。刘秉璋市长刚刚40出头,草根出身想要突围,需要业绩啊。他又有个法律文凭,见识不一样。”
“要说看问题抓要点的本事,那是谁也不如你老潘,这个纯靠天赋,读多少书是没用的。”
三个人都笑了。邢然突然想起来:“对了,老潘你走了,三亚所怎么办?”
吴大维说:“副主任罗明亮罗律师,你和他共事过这么久,感觉怎么样?”
潘越沉思了一下,并没有评价罗明亮本人,而是直接说:“我建议还是和海口所合并吧。”潘越没有回避他俩疑惑的眼神,“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海南经济大开发,热闹有余但是后劲不足,而且海南的交通始终是个大问题;二是我们马上要开深圳分所,南方的布点足够了。”
三个人各自思索了一下,吴大维说:“行,这个提议交到合伙人会议讨论。”
谈完了正事,邢然站起来说:“天都黑了,老潘赶紧去接林洋吧。大维,咱俩跳舞去?”邢然是个舞王,喜欢跳拉丁舞。
吴大维说:“拉倒吧!上次我去还说等你教我呢,结果你被一众美女围得密不透风,我当了一晚上壁花。我可不去了!”
潘越出了吴大维的办公室,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外面的大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好多人在埋头加班。潘越从欧总那里拿了车钥匙,和她边走边聊。路过影印室时,欧总习惯性地说:“怎么没关灯?”便进去关灯,就听她说,“章云苏?第一天来实习就加班了?”
女孩说:“欧总,已经快好了。”
潘越跟进去,发现加班的是帮自己干活的女孩:“是你?你在做我的事情吗?”
“这一叠马上可以结束了。是因为一开始不太会用扫描仪,耽误了一些时间。”她说着一边把扫描仪里的资料翻了个面。
潘越说:“哦,这些资料不着急。我是想全部留下电子档备案的。你有时间就做一些,做完了拷在优盘里给我就行。今天赶紧下班吧,天都黑了。”
“好的。”她手脚利索地将分散的资料整理好。
欧总出来和潘越边走边说:“我本来挺怕这些学习特别优秀的孩子的。学习好的孩子都自视甚高,事务性的琐事不愿意干,专业性的事情又一时半会儿上不了手。这丫头不错,难得聪明的孩子还踏实。”
“她是哪个学校的?怎么个优秀法?”
“人大法学院的研究生。小姑娘是天津人,厉害在从小学到研究生没考过试,一路保送上来的。看不出来吧!”
“本科保送人大?”潘越震惊地说,“人不可貌相啊!”
潘越回到办公室,想想林洋下班还要一会儿时间。就用办公室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很快一个温柔的女音接起了电话,一句标准日本语:“空帮哇。”
“燕妮,是我。”顿了一下,“潘越。”
“啊,是你!”那边换成了惊喜的中文。
“你好吗?”
“你呀!你平均一年向我问一次好,我怎么好意思不好。”那边虽然抱怨着,声音里依然透出亲昵,“怎么?这次是什么事?”
“北京均昊律师事务所所在上海开了分所,我是创始合伙人。”
“你好好的司法部直属律师,不做了?”
“不做了,下海自由泳了。”
“这才是你。”
“你也回来吧。来上海做律所的高级合伙人。”
那边略一沉吟:“除了高级合伙人,还有其他身份吗?”
潘越温和而干脆地说:“没有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笑说:“我想想。不过,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先别忙着否定。这样,你有空跟我们的其他合伙人谈谈,多了解了解再说。”
“我现在生活悠闲自得,没有特别的理由,为什么要重新选择?”
“当年你肯从海南舒适的生活里跳出来,一无所有地去日本留学,是为什么呢?你的个性不适合悠闲自得、无所事事的生活。现在中国是经济爆发增长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给你准备好了大展拳脚的平台,好好想想,回来吧。”
“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过了30岁,女人需要的生活重点是不一样的。”
“你的重点将永远是不甘平庸。回来吧。”
她在电话那端无声地笑了。这个男人太了解她。她说:“我想想。”
潘越放下电话,对是否说服了她还是没底。邢然的话对他启发很大,确实,如果梁燕妮能够加盟,均昊上海分所的东亚法律事务将成为一块金字招牌。梁燕妮和潘越曾无话不谈。那时潘越还在海南,和赵亚黎冷战分居,各种烦恼、琐事只会和她倾诉。后来他俩渐行渐远,是因为梁燕妮要去日本留学,而潘越一心想在国内建功立业。那时一别,人生就各不相干了。
潘越的小情绪被林洋的电话打断了,一直在办公室磨蹭的潘越迅速拿起外套出门去接她。正好电梯在关门,潘越喊:“等一等!”
电梯门再次打开,大眼睛实习生章云苏按着电梯按钮局促地对潘越一笑。电梯门一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就他们两人,镜面的电梯门映着他俩的身影。潘越穿着黑色的呢大衣,章云苏是一件黑色的长羽绒服。她一直低着头扣着羽绒服的扣子,一缕长发垂了下来,她轻轻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将它们拢到耳后。
潘越心想,人家形容女孩子身上带着书卷气,原来就是这种气质。电梯里静悄悄的,气氛显得有点尴尬,潘越就没话找话:“家不在北京,住哪里呢?”
“宿舍。”
“哦,那还不太远。现在还有公交吧?”
“有的。”
她显然不会聊天。好在电梯很快就到了。他俩出了大楼的门,一股子寒风嗖嗖地迎面吹来,潘越竖起来呢大衣的领子禁不住说了声:“好冷!”
章云苏赶紧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整张脸深陷在大帽子里,冲潘越摇摇手:“再见。”
这么冷的天,又黑透了。潘越终于还是没忍住:“那个,我去接女朋友,路过你们人大,我带你过去吧。”
“不用,谢谢您。”章云苏哪里敢搭高级合伙人的顺风车。一面使劲甩着衣袖把手缩进袖子里去,一面加快了脚步走了。
潘越看着夜色里章云苏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地走着,还是因为给自己干活弄到这么晚,感觉要是就这么开车走了,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资本家。于是开上车路过章云苏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喊她:“赶紧上车,这里不让停车!”
章云苏没办法拒绝,只好赶紧上了后座。
他们无话可说。潘越看她太局促了,就找话说:“你的姓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薄水窦章,云苏潘葛。我是立早章。”
潘越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就百家姓的顺序,正好我父亲姓章,我母亲姓苏。”
潘越笑了:“有意思。你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吧?”
“嗯,他们两个都在大学里当老师。”
“天津大学?”
“南开。”
“一家里两个南开教授,了不起。那你怎么会想做律师呢?”
“我不想做律师。”
听她这么直接地跟合伙人说出真实想法,倒是让潘越很吃惊。“那干吗来均昊所实习?”
“我也想做大学老师。可是如果以后做了老师,一个实际的案例都没有接触过,连律师事务所怎么运行都不知道,怎么教学生呢?所以就来了。”
潘越忍不住从倒后镜里看了她一眼。
她看潘越没说话,就问了一句:“均昊所只接受以后能留下来的实习生吗?”
“你会留下来吗?”
“我……应该是不会。”
“别担心,你这么优秀的孩子,均昊所很欢迎来实习。即便是现在留不住,以后做了老师,也可以帮均昊所培养更多的优秀人才嘛!”潘越还是很欣赏她的,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有想法、不迎合,是难得的人格独立的人。
在人大门口放下她,一边开车一边给林洋打电话:“好了吗?别着急,外面冷,我到了打你的电话你再下楼。还是那个‘一起气死’。”
潘越也觉得奇怪,自己在感情上也算个饱经沧桑的人了,怎么好像是第一次恋爱?以前看小说,说人会得相思病,想一个人会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得都是扯淡。一个大男人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有那些心思?现在算是知道了。从过完年开始,他海南、浙江、上海三地疲于奔波,完全可以忽略北京。可每个周五不管在天涯海角都要回到北京,十几个小时舟车劳顿,就是为了要接她下班,一起亲亲热热吃个饭过个周末。
潘越把车停在楼下,把车里的暖风打得足足的,站在车边上等她下来。
林洋穿着浅蓝色的长大衣。她身材修长,大衣裁剪极好,浅浅的蓝色在一群黑灰的衣服里显得鹤立鸡群。
潘越一看到她就笑起来。她刮了一下潘越的鼻子:“傻笑什么呢?”
潘越等着她身后的人走远了,拦腰抱起她打了个转。林洋咯咯地笑着掐潘越:“疯子!”
潘越说:“赶紧上车,车上暖和。”
车里放着林洋最喜欢的英文老歌:“I fell in love with you watching Casablanca...”潘越握着林洋的手放在车挡上,这样换挡时也可以不分开。一面开始跟她说着这一个星期发生的大小事情。潘越不是个絮叨的人,也明知道沈达成、侯志国、高学峰这些人和她永远在两个世界。可是潘越就是愿意讲给她听,事无巨细一一汇报,她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很多年以后,潘越偶然看到一句话:“当你老了,你会发现,你最愿意说话的那个人,其实是你最爱的人”。潘越对着这句话,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时潘越已经不爱讲话了。那时的潘越已经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除了专业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废话。
车窗外北风呼啸,骑自行车的人包得严严实实的,费力地迎着寒风踩着脚蹬。车内音乐如水,像一只温暖的船载着他们驶过长安街。
潘越心里想:这就是幸福吧!
周日中午,北京老东华饭店门口,潘越正经八百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身边的赵亚黎也很给力,为了配着橙色的毛呢裙子好看,冒着春寒穿着丝袜,颇是一景。
一众狐朋狗友看见潘越他俩站在门口笑脸盈盈,硬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招呼。
邢然塞了个红包给赵亚黎:“一日为嫂,终身喊嫂子。嫂子,我恭喜你摆脱老潘这个不靠谱的男人。下次再找男朋友,四眼儿的十有八九是坏人,一定要严防死守!”
吴大维、蒋力宇和周笑麟都戴眼镜,六只手同时把他推到一边。每个人都递上红包,纷纷说:“老潘这人不靠谱,但是他眼光好!看看嫂子您,再看看他的朋友我们,真是不得不佩服他!”
赵亚黎被他们逗得笑得合不拢嘴,说:“红包就不用了吧,这怎么好意思。又不能回礼。”
吴大维说:“不一定,估计您得给我回礼。我觉得你们这个形式挺好,回头我吃分手饭借鉴一下你们这个创意,搞个西式酒会的分手宴。”
分手宴一共摆了四桌,潘越和赵亚黎发表了简短的敬酒词:“感谢诸位在我们婚姻存续期间对我们的照顾和关爱。以后虽然我们的婚姻从形式上解体了,但是友谊仍然地久天长!”然后挨桌敬酒,哪一桌都不是省油的灯,闹得沸反盈天!
服务员们完全看不懂了:这俩人穿得那么喜庆,却站在台上说离婚快乐?从来没听说过离婚分手还要办个酒席的!这是演的什么戏?再看这离婚的俩人,谁也没见谁凄凄惨惨,反而比结婚还闹得欢腾,这到底是咋回事?
他们这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隔壁桌的人不高兴了,派了个年轻人过来交涉:“喂!你们小点儿声行吗?这饭店不是给你们包场!”
今天饭店是两家同时共用,他们这四桌和另外六桌中间用屏风分隔开的。屏风那边的六桌正在办寿宴,本来也是热热闹闹。可是他们实在是太闹了,人家那边说话都听不见,这才派人过来提意见。
这边正喝得无法无天,一听人家在办寿宴,纷纷端起酒杯:“这是同饭的缘分啊,走!给老人家敬酒去!”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一群人拎着酒瓶子,端着酒杯哗啦就去敬酒。结果到了跟前他们都乐了:坐在正当中红光满面、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司法部退了二线的老部长崔部长!崔部长家和邢然家做了很久的邻居,说他看着邢然长大一点也不过分。而他们几个合伙人都曾经在司法部下属律师机构做职业律师,谁不认识老部长?而且离开司法部的体制自己开所,各种问题也没少请教崔部长。这种奇遇让已经喝嗨了的年轻人们尖叫起来,为了抢在前面敬酒简直不知道打了多少嘴仗!崔部长被这群青年才俊哄得心花怒放,本来已经好几年滴酒不沾,这次开心得喝酒喝得按都按不住。
这一顿分手饭吃得那叫潇潇洒洒、轰轰烈烈!20年后,有个很火的电影,在开头设计了夫妻离婚摆分手宴的情节,潘越在家里看中央六台重播的时候,随手关了电视:这种桥段都是他真实人生玩儿剩下的!
分手宴结束,欧总看他们几个酒都高了,就叫张师傅把“一起气死”开了过来,一辆破车塞了七个人,直接把他们接到了自己家里。
他们这群人没少在王先生家蹭饭。欧总的手艺好,王奶奶的手艺更好。几个人虽然喝得放浪形骸,见了王先生的母亲叫起奶奶来却是一个比一个嘴甜,把老太太哄得立即就说:“晚上谁也甭走了,咱吃饺子!”
欧总和老太太卷起袖子开始摘菜剁馅,几个男人在小书房的地板上一坐,照例打起了双升。厨房里叮叮当当剁馅的声音响得欢,书房里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也叫得欢。邻居过来串门稀奇地说:“你们家这是来了多少亲戚啊?热闹得快赶上过年了!”
欧总进书房叫他们吃饺子的时候,他们正闹得沸反盈天。邢然饿得受不了,先去厨房摸了俩馒头一碗咸菜,馒头夹着咸菜吃得正欢。龚骏坐在潘越后面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喊着:“你怎么还有二呢?”潘越头上顶着三个枕头,吴大维顶着三个沙发垫,周笑麟顶着两个枕头,蒋力宇没枕头也没沙发垫了,顶着两件揉在一起的大衣,一只大衣袖子垂在脸上也顾不上管,狠狠甩出两张牌:“对钩!哈哈!主钩扣底,一钩到底!哈哈哈……”
王奶奶的饺子是一绝,忙了一下午包了几百个饺子,他们狼吞虎咽,饺子瞬间就见了底。邢然气得抱着一碗饺子汤守在桌边不肯走。他刚吃了俩馒头,吃得太猛撑着了,咸菜又齁得慌,只能喝点饺子汤化化食儿。
吃完了晚饭,周笑麟和龚骏要打麻将。这俩人在美国寂寞空虚冷,组团打麻将打上了瘾。俩人打了一堆电话,大家周日晚上都没空出来,凑来凑去三缺一。龚骏一眼看见潘越还在埋头吃饺子,就问:“老潘,会打麻将吗?”
“算会吧,不过打得不好。”
周笑麟和龚骏相视一笑:“我们太欢迎你这种打得不好的海南土豪了。赶紧吃完跟我们走!”
潘越一想,明天早上飞机回上海,今晚也只能一个人在酒店睡觉,就说:“走就走!”
三人吃饱喝足后离开王先生家,直奔他朋友家去。他朋友的太太还在美国没有回来,家里没有女主人,家具摆得毫无章法。屋子当中一桌麻将已经摆好,四人二话不说直接开打,一直打到凌晨两点。
潘越说:“不行了,我得睡会儿,等会儿还得赶早班飞机去上海。”
大家横三竖四各自就地找地方睡觉。潘越就和衣在沙发上一倒,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四点多潘越醒来,看看其他人还在睡,就没叫他们,自己出了门。
天还是黑的,北京城还在沉睡,天上的星星晶莹透亮,空气呵气成霜,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这朋友家是北京的老四合院房子,四合院里搭建得曲曲折折。潘越捂着呢子短大衣在迷宫一样的院子里转了半天才匆匆出了大门,沿着胡同往外走。整个胡同里就回荡着潘越一个人走路的脚步声,好不寥落。好在胡同口亮着昏黄的路灯,算是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出了胡同走了好远才看见有夏利开过来,潘越如获至宝,赶紧打上了车,说一声:“先去燕京酒店,您在酒店门口稍微等我一小会儿,我拿个行李马上去北京机场。”
司机一听,这一大早拉到这么好一活儿,立刻来了精神,脆亮地答了一声:“好嘞!”
潘越在车上睡得晕晕乎乎就到了酒店,可是在房间里拎起行李后,却到处找不到身份证!裤子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只有机票和一把零钱。上飞机,身份证是个要命的东西,补都没地方补!潘越把行李包掏了个底朝天,对着一堆衣服冷静地想了想:身份证一定是和机票放在一起的。今天身份证最后可能掉出来的地方,就是刚才他睡觉的沙发。可是菩萨基督,我刚才在哪里睡觉来着?千万不能让这司机走了啊!
潘越赶紧拎着行李出来,看见小夏利还在,心里松了口气,对司机说:“您还记得我刚才在哪里上的车吗?”
司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记得。您几点的飞机,得赶紧了吧?”
“得赶紧了!麻烦您再把我拉回刚才我上车的地方,我身份证丢在那里了。没有身份证上不了飞机!”
司机一听,调转车头一踩油门就飞奔出去。好在还早,路上还没有什么车。顺利地到了那胡同。潘越好容易在曲折凌乱的四合院里找到了朋友的屋子,一通狂敲,压着声音喊:“开门,龚骏,开门!周笑麟,开门!”
旁边屋子有人骂起来:“神经病吧!几点啊!找抽是吧!”
潘越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来大哥大,就拿出大哥大来打龚骏的电话,还好电话是通的。
龚骏拿着大哥大蓬头垢面打开门,只看见一道影子闪进了屋子里。再一回头,潘越正趴在地上用胳膊在沙发底下往外划拉,划拉出一双臭拖鞋。
龚骏伸了个懒腰:“老潘,你不是一早要去上海吗?怎么在沙发底下淘上金了?”
潘越顾不上理他,把拼在一起的三人沙发索性拉开来,沙发缝里“啪嗒”掉出来一张身份证。潘越如获至宝,赶紧捡起来确认是自己的。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边拍裤子边说:“行了,身份证找到了。我走了,你接着睡吧。”
龚骏说:“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上海。”
潘越说:“别玩儿我,我赶飞机要来不及了。”
龚骏浑身上下一摸,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了钱包,他打开检查了一下:“钱,身份证都在。走吧!”一手拿起自己的外套,一手五指叉开拢了拢头发:“人不激情枉少年,我跟你去上海开荒!”
龚骏北大法学院名师高才生,在外经贸部干了两年后考入哈佛读MBA,是目前所里经济知识、商业知识和法律知识都受过顶级培训的第一人。潘越没想到一夜麻将换来一个这么优秀的同盟军,来不及表达激动的心情,只说:“快!夏利在门口打着表呢!”
同一辆夏利车,在同一个早晨载着同一个人,第三次驶过长安街。
北京城已经醒了,晨光初现,灰灰的天还带着北京城特有的薄雾。老人们在街边上一边走,一边甩着胳膊踢着腿。妈妈们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都还穿着棉衣服,捂着大口罩,一路按得车铃铛叮当作响。公交车站已经开始有人排队等车了,庄严肃穆的天安门飞快地从车窗掠过……
潘越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天安门,心里默念:“再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