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律师的阵地无处不在
江山都是打出来的,
电话、会议、饭局……战场无处不在。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早上秦大江兴奋地打电话跟潘越说,镜湖市政府的人通知他,电子厂改制法律服务合同中午前能盖好章,到时候先给个传真件。
潘越挂了电话,心想:“呵呵。江山都是打出来的!想兵不血刃攻城略地,顺顺利利拿下合同?你当别人是Hello Kitty?”
还没到中午,果然镜湖市政府侯秘书打来电话。侯秘书没提合同的事,简单热情地寒暄了几句后,说:“潘大律师,下午市政府在镜湖宾馆大会议室开会,晚上有个工作餐,刘副市长也在,几个相关部门准备讨论讨论改制的事情,你在镜湖吗?能来给我们指导一下吗?”
必须在啊!
镜湖市是县级市,属于绍兴,这两年发展迅猛。镜湖电子厂进行彻底公司化改制的法律服务,这将是潘越全面主导国有企业改制全流程法律服务的第一单业务,那是志在必得!这种业务在法律服务机构之间竞争惨烈,所以,一天没有签订法律服务合同,潘越就一天睡不着觉。现在这个情况,九九八十一难差不多已经走完了八十难,就剩最后一难了,这个节骨眼上的饭局,能不在吗?
潘越此时还在北京。他的反应飞快:“侯秘书,我这会儿还在外地。本来这里的事情要明天结束,现在的情况,我马上先回镜湖喽!”潘越这算是没说谎,隔壁市也是外地,要是航班晚点,还可以用堵车这个万能借口。但如果给他知道了潘越要从北京飞过去赶场,这猴哥儿马上就会抓住潘越焦急的心态。
挂了电话,潘越脑子里自动跳出来红色警示语:这是一场硬仗!《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进贾府的过程写得那么详细:怎么下轿,怎么进门,怎么说话……尤其是怎么吃饭,你以为单单是为了铺排豪门望族的日常吗?这是给林黛玉的入学考试!林黛玉虽然弱不禁风,但作为训练有素的资深名媛,非常清楚知道这次考试的重要程度。她不动声色地眼观六路、步步为营,最终取得优异成绩,一举为以后在贾府孙辈里稳坐第一流的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在即将弃舟登岸前的心情,估计和潘越现在是一样的:成败在此一举啊!
潘越心里斟酌了一下陪战人员:第一个想到的是能力超强的三亚所的副主任律师罗明亮,但一想到他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和一般人听不懂的海南普通话,就把他pass了。其他人一时三刻不能马上到位,新来的实习生秦大江?他虽然土了一点,却是正宗的经济法研究生,是骡子是马这次拉出来试试!秦大江还在三亚办公室,现在立刻出发,正好赶上明天干活。潘越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在赶往机场的路上了。
潘越下午顺利赶到镜湖,就住进了镜湖宾馆不远处的镜湖大酒店。在酒店里安顿下来后马上出发,时间刚刚好。他郑重地在门口的镜子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一副细细的金属边眼镜,定制的藏蓝色西装配浅蓝色衬衣,他不喜欢打领带,就随意地微敞着领口,裤脚利落,皮鞋黑亮,一副自信从容、京城大律师的派头。潘越喜欢自己的样子,打硬仗,没有形象可不行。
镜湖宾馆餐厅窗外,黄昏正浓。路边上还没有取下来的写着“欢度九三国庆”的标语横幅在深秋的风里晃动。镜湖宾馆中餐包房里,却是一派热闹的气氛。
镜湖市副市长刘秉璋带头举杯:“欢迎北京来的镜湖大律师!”刘秉璋四十岁上下,身姿挺拔,穿着灰西装白衬衫,明显比宴会厅里的其他穿着土黄或者深灰色夹克衫的官员们显得洋气有派头。
刘副市长这个绕嘴的欢迎词引起一片笑声,他继续笑说:“昨天我去省里开会,临洲市的米市长横着从我眼前走过去了。不就是他们的凤凰公司上市了嘛!今天我们请来了潘大律师,把镜湖电子厂交到他手上,期待着三五年之间,我也可以横着从老米眼前头走过去,你们也都可以横着走一走!”
潘越站在刘副市长身边,和大家一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等笑声落下去一些后,说:“刘副市长是一个有情怀的领导者。针对这个国有企业的改制,他定下来的基调是:不做‘翻牌子’式的企业公司化改制,要做就做百年老店!我在这方面正好有一些经验,主导的海南里海集团分拆上市的案例在证券报上做过专题报道。所以,我有信心把咱们这件事情做好!咱们的目标很明确:把镜湖电子厂改制成具有现代公司治理结构的企业,让厂里的上万名职工安居乐业,为以后进入资本市场,成为咱们浙江省标杆性企业打下坚实的基础!”
侯秘书接过话说:“潘大律师可是地道的镜湖人。既算是咱们镜湖的才子——在北京社科院法学研究所读的研究生;又算是咱们镜湖的传奇。在座的不少人知道1988年镜湖县府一号文、二号文、三号文的故事吧?那时还叫镜湖县,那三个文件的主角潘越就是今天这个大律师潘越!潘律师以前是中国司法部律师服务中心的专职律师,估计是觉得还不够过瘾,现在下海自己开律所做律师。市里为了这次改制,对入选的十几家律师的几十名律师都做了较为详细的综合评估。海南里海集团的项目,刘副市长和几位班子成员专门考察过,海口主管副市长专门介绍了这块内容,潘律师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国有企业改制、重组、上市这些事情可不是随便做的,弄得不好是要承担法律后果的。所以,这次咱们镜湖把希望寄托在潘大律师身上,希望他毫无保留,把改制工作一举成功,为家乡人民做点贡献!”随后他又笑呵呵地加了一句,“潘大律师的家乡是安昌镇,我的家乡也是安昌镇,我跟着家乡人觉得自豪啊!”
一个好汉三个帮。侯秘书这么抬举,比潘越自夸效果好多了。侯秘书在上半年跟着刘副市长一起去海南考察时,潘越作为在海南的镜湖人尽心尽力,这个朋友没有白交。
潘越笑说:“司法部和经贸部的几个朋友一起创立了北京均昊律师事务所。我现在是北京均昊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有人说:“司法部,经贸部,那是天上啦,镜湖离天太远了!潘大律师在天上,不晓得吧,镜湖电子厂可是镜湖市劳苦功高的老国企!总工、总技术都在苏联留过学。当年镜湖年轻人找对象,电子厂的人优先考虑。这几年大环境不好,电子厂也有冗员过多、设备老化的问题。船大难掉头,已经是半停产状态。但它成立时间长,镜湖人一家两代或者夫妻双方都在电子厂上班的大有人在。家庭没有收入,吃饭、生病、上学、养老问题都跑出来了,现在是社会问题。潘律师刚才说刘副市长的话有分量,怎么能没有分量呢!”
刘副市长说:“明天张厂长先带着潘律师再到厂子里看一遍,补充核实资料。后天咱们正式召开电子厂改制启动大会!启动大会一开,上万老百姓的命运就算交到了潘大律师手上了!有句话叫‘酒风看作风’,所以今晚我们既要让他感受到家乡人民的热情,也要检查一下他的作风到底过硬不过硬!”
潘越笑着接口道:“我酒量小,胆子却大。好多年没有喝过家乡的黄酒了,今晚要争一个作风过硬的牌匾挂挂。”边说边将酒店门卡掏出来亮了一下放在桌上,对侯秘书说:“这是我的房卡。横着、竖着,睡觉的床不能错。”
侯秘书笑说:“我只能保证人不错,床上的事情太复杂,我管不了。”
笑声此起彼伏,气氛一派和谐,大家你来我往进行得很热闹。这时,有位中年男人遥遥向潘越举了举杯说:“出口转内销的大律师,我也和你碰一个。”
潘越迅速收敛了笑容,似笑非笑地问:“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这是一种很不客气的说法。
官员的饭局,最忌讳人家和你喝酒,你说我不认识你是谁。这些人手里大大小小都握着权力,而权力会让人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自负。潘越跟上至中央部级、下至乡镇村委大大小小无数官员打过交道,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事实上,作为职业律师,一次性记住对方的职位、名字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
对面这个人是工商银行镜湖分行的副行长沈达成,从一开始潘越就感受到了他的不屑。一个银行副行长目中无人很正常,但潘越知道,如果不能在一句话之内把他封死,他这种不加掩饰的轻蔑态度就会立刻很微妙地影响在座的人,潘越的自尊心不允许,况且以后很多事情也会难办很多。潘越的这句话既很不客气,又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思考的时间。
沈行长变了脸色。他看惯了别人讨好的笑脸,没想到一个靠着政府给饭吃的律师,居然敢这么不客气!但碍于副市长在座,又不好翻脸,胖脸顿时涨得通红。
侯秘书笑嘻嘻地说:“这是工商银行分管信贷的沈行长,咱们电子厂的财神爷。”他这时候打圆场,其实就是帮潘越。但他是个官场老油条,很懂得适可而止。
潘越遂微微一笑:“我上周三在北京刚跟工行总行的黄行长吃过饭,我们均昊律师事务所是你们工行总行的法律顾问。”
先拿一个大帽子把对方压住,是一个打压对方很好的方法。不过有时候用得不好会适得其反,如何使用要因人而异。潘越接着说:“出口转内销是经济学名词,一般是指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下,原来外贸出口型企业受到国际市场消费的压缩,产品销售在国际市场销路受阻,只能通过转内销的方式来获得企业的生存和发展。现在往往用来形容质量比较好的本地产品。”潘越举起酒杯话锋一转:“所以沈行长到底是不是在夸我,我可吃不准。”潘越把话说完,气度却不失,干脆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潘越一本正经地掉了一地书袋,最后又给沈达成留了一个大台阶,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潘越心里有个大概,电子厂状况一塌糊涂,一定欠了不少银行贷款。这种状况下,政府与银行之间应该是:离不开他们,又管不了他们,关系微妙。果然刘副市长哈哈一笑,说:“北京的大律师,确实名不虚传啊!”气氛立刻就转尴尬为活跃了。
这时,坐在潘越对面的一位老者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硬邦邦地说:“潘律师,今天市里的领导都在,我只问一句话:厂子里的职工怎么办?”他有七十出头了,穿着半旧的老式夹克衫,高而瘦,两鬓已经斑白,眼镜后面却显出严肃的光来,和笑意融融的气氛不大协调。
潘越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刚才并没有人介绍他,只是介绍了他旁边的白胖子是电子厂厂长兼党委书记。此刻,党委书记笑眯眯地低头看着茶杯,既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认真倾听。
面对挑衅,迅速区别出对“人”还是对“事”,是一种能力。老者说话的方式虽然是硬了一点,但问题涉及电子厂改制的实质。就事论事,这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潘越也站起来,认真地回答说:“电子厂改制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解决人的问题,本质上就是厂子里职工的基本生活问题。政府的思路是:职工生活问题解决了,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才会顺带解决掉。换句话说,有稳定才有发展,要发展先要稳定。而刚才所说的不做‘翻牌’改制,就是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以员工持股为手段,达到大河满、小河溢的目的。具体到员工怎么持股、怎么分配、怎么收益,刘副市长在启动大会时会跟大家详细说明,在改制文件里也会有明确的程序。”
老者旁边的白胖子这才笑眯眯地站起来说:“潘律师,这是我们厂工会的赵主席。他的问题也是全厂职工的问题啊。”
潘越认真地说:“张厂长,我对赵主席肃然起敬。我跟二位交个底,刘副市长有过交代,电子厂改制全流程都要不惜代价地严格依照法律程序进行,在以改制方案为核心的改制文件报请政府批准之前,要先经过职工代表大会审议,职代会有决定权和否决权!”
赵主席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潘律师,我们这一辈子都奉献给了电子厂,只要厂子能好,我们什么工作都配合!”
他们客气地喝了酒。侯秘书笑说:“都站起来干吗?我向各位领导提议,以后站着喝的酒不作数。”
潘越坦然笑说:“赵主席算是长辈了,我站着是应该的。”
潘越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这句话,让赵主席认定潘越是个厚道人。后来在改制方案进入职代会审议程序后,他对潘越鼎力支持,无怨无悔地做了大量工作。
当晚潘越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的酒店。
第二天一大早,潘越就被镜湖电子厂办公室小刘的电话叫醒了,通知他半小时后厂里来车接他们去厂里实地查看。潘越挂了电话赶紧给秦大江打传呼,没等到回电话,却传来敲门声。潘越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个子不高,浓眉毛小眼睛,绷着脸,穿着土黄色夹克,裤子的褶子从膝盖一直打到了小腿,怎么看都像每天挑担卖菜的王小二。可是他的腰上又用皮套别着BP机,专门露在衣服外面,这就很有劳动市场包工头的气质了。
他就是实习生秦大江,在西南政法读研三。因为面相老气、长得着急,看起来不会觉得比35岁的潘越小几岁。秦大江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潘越要进律所实习,是年轻人里少有的、死心眼一定要当律师的人。
他操着拗口的四川普通话说:“潘律师,我在你隔壁。我昨天晚上到喽,听服务员说你喝醉了嗦,我就没喊你。”他拼命要掩盖自己的稚嫩,极力让自己显得严肃成熟,所以看起来好像时时刻刻在生气。
潘越昨天是从北京直接飞过来的,秦大江是从海南轮船倒火车过来的,所以到得很晚。
“行,五分钟洗漱,酒店大堂见面,咱们准备去厂里。”
潘越一边洗漱,一边在脑子里安排了一下今天的事情:上午去电子厂,中午和老同事吃饭,下午约了赵亚黎把大事了结,晚上回家陪父母吃饭。老县委书记马良才全家到杭州女儿家去了,这次就不去看望了。
潘越在大堂一看到秦大江还是刚才那身衣服,顿时火冒三丈:“所里给你定做的西装,你没带来吗?”
秦大江窘迫地说:“带了。我想反正是去看工厂,就没穿。”
潘越忽然想到,也许那是秦大江迄今为止最好的一套衣服,轻易不舍得穿,就缓了口气,看了看表说:“算了。下次一定记得,律师任何时候都应当是衣着得体的。”
他耷拉着脸,没说话。这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家伙。
他们只是重新看了一下工厂的一些细节就回来了。工厂已经看过好几次,而且后面有的是机会要跟工厂打交道,这次不过是走马观花完成领导的指示。潘越中午约好了别人吃饭,好不容易拒绝了厂里的挽留。刚回到酒店,一进房间,床头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潘越直奔床头接起电话。
“你猜我是谁?”
一听到这个轻俏的声音,潘越十分意外:“你还真是鬼啊!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
“我昨天上午说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什么想好了没有。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胡思乱想!”
“你……你等着!”啪!对方把电话挂了。
潘越无奈地放回电话,心想:这毛丫头居然敢说让我等着,胆子够大的!一面将手里的一摞资料扔到桌上。
这时站在门外的秦大江操着“川普”说:“潘律师,我要换房。”
潘越说:“小秦,走,跟我一起吃饭去。”
他俩出了房门。潘越想了想,又回身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皮包和大哥大。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在酒店走廊里走着。潘越双手都拿着东西,秦大江拎着两只拳头,丝毫没有从潘越手里接过皮包的意思。潘越心里自嘲地想:这个助理比我还像大牌律师。一边接上他刚才的问题:“换什么房?房间怎么了?”
“有人骚扰我!”秦大江绷着脸说。
“运气这么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骚扰这种事情,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拒之,不就完了。”
秦大江正欲说话,走廊尽头那里,镜湖物资局的几个老同事已经看到了他们,大声和他打着招呼。
潘越和老同事们久别重逢,欣喜非常。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镜湖大酒店的中餐厅最大的一个包房。这是镜湖市目前最高档的中餐厅,装修富丽堂皇。这几个人都是以前采购科的老同事,大家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但是看到这么豪华的地方,还是啧啧称赞。
刘庆华说:“潘科长,你现在是万元户了吧?”
潘越离开镜湖物资局之前是采购科副科长。后来虽然身份屡有变换,但以前的同事还习惯这么称呼潘越。
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拿着潘越大砖头手机按得滴滴响的周小勇嗤笑他说:“万元户?老刘,光是这个大哥大就不止一万块!”
刘庆华快熬到退休了,现在工资也不过270块。他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一万块!就买个能走着打的电话?这能买半套房子啊!”他急起身凑到周小勇跟前去看,因为起得太急了,咣啷一声把椅子掀翻了,自己也狼狈地被绊了个趔趄。他顾不上扶起椅子,一步跨到周小勇面前,“这就是大哥大?那用它给张秘书打个电话,问他高局长出门了没有?”
众人纷纷赞成,都想看看用大哥大怎么打电话。潘越微笑地抽出大哥大的天线,说:“张秘书电话多少?”
刘庆华说:“我来打!”
几个人抢起来,都说自己打。
潘越笑说:“这样吧,为了不耽误咱们吃饭,你们就每个人打一个,想打给谁打给谁。”
屋里顿时气氛高涨,大家都吵吵嚷嚷地兴奋非常。
秦大江坐不住,就远远地站在窗口抽烟,一边看着屋内的情形。他心里默默地算了个账:大哥大打一个电话是一分钟三毛钱,不到一分钟按照一分钟计算。它是海南三亚的号码,漫游到镜湖这个县级市是一分钟加一块三毛钱漫游费……这几个人轮流打一遍电话,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有了!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潘律师这个人心气大,第二,做律师很挣钱!
挨个打电话的人底气十足,“喂、喂、喂”地在屋里左冲右突,最后有人叉着腰在窗边站定,还顺手打开了窗户。窗外经过的行人纷纷张望,打电话的人更加威风凛凛:“我用大哥大给你打电话嘛,大哥大,一万多块钱一个呢……”
热闹中,物资局高学峰局长带着几个人到了。几番推让后,大家按照各自位份落座。酒过三巡,潘越端起酒杯:“高局长,您随意。我先干为敬!”
高局长派头很足,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拍拍潘越的肩膀,对众人说:“这个家伙,你们看他戴个眼镜,斯文白净,是个不派用场的书生吧?当年我在棺材板仓库里一看到他,就看出他绝非池中之物。果不其然,真给我争气,一口气干到咱们浙江省物资系统最年轻的副经理!才二十三四岁,就进入了组织上重点培养梯队!可是他心高气傲,高考考上了大专硬是不去上,拼了命去北京上研究生。他算是撞着好时候了,研究生一毕业,赶上海南建省,他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后来你们都看到了,老县委良才老书记钦点的人才!”
他啜了口茶,意犹未尽:“1988年,是小潘元年啊!记得才刚刚过完元旦,县政府一口气发了三份文件:一号文成立镜湖海南办事处;二号文在海口成立镜海工贸公司;三号文任命潘越担任海南办事处副主任,兼镜海工贸公司经理。这才是‘神龙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三五年时间,他就从一个县城干部,脱胎换骨成了国家人才!我的眼光怎么样?”
镜湖自古出文人雅士,高局长讲话很有江南文人的特点。
潘越笑说:“我算哪门子神龙?就比葫芦画瓢算个龙,不也得高局长给点睛吗?要不然,我就一直在那棺材板仓库里演聊斋吧!”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归笑,高局长说:“咱们物资局从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这你知道。你在的时候,还有炸药特许经营权。可是这几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国家也知道是要吐故纳新的时候了,去年十四大党和政府确立了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说要鼓励股票、证券市场这些新东西。可是去年深圳发行股票为什么搞成了一个事件?你在海南,离深圳近,说说你的看法。”
潘越心里暗暗佩服。小小县城物资局的局长,能提出这么前沿的问题,基层干部真是藏龙卧虎!
潘越略微沉吟了一下,说:“国家鼓励资本市场发展之后,开头几年股票市场的示范效应让好多小老百姓尝到了甜头,全国掀起了‘股票热’。去年8月6日,深圳对外公布将在8月8日发售500万张新股认购证。谁也没想到,两天时间里全国有120多万人涌到了深圳来买这个新股认购证。他们在发售网点的窗口前打地铺通宵排队。8日早上窗口开放,不到1个小时就全部卖完了!这样,大部分没有买到的人不甘心放弃,不愿意离开,情绪越来越激动,就开始聚众闹事。那时政府也没有处理这样问题的经验,协调来协调去,却没有实质性解决这个矛盾。到了10日,聚众的人在一部分人的鼓动下跑到深圳市政府门前游行示威,这件事情就演变成了一个事件。这充分说明,股票市场是一个高风险的市场,小细节处理不当,都可能引发社会问题,甚至是带来政治风险。”
在座的都对股票一知半解,只听说炒股票能发大财,不知道国家还发生过这样的大事情,听得津津有味。高局长思索着说:“股票、证券都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国家拿深圳、上海做试点,哪怕出了那样的政治风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在司法部中国律师服务中心做律师的时候,就公司上市所涉及的政治风险、法律风险等问题写过专门的文章。总书记说过,市场经济不存在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经济,股票、证券就是市场经济的具体表现。所以,这个事件的影响虽然大,但是国家不但没有停下试点的意思,相反,国务院办公厅在去年10月下发了通知,正式成立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目的就是为了证券市场长远有序的发展。”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大江突然接口说:“中国证监会成立后,马上就出台了‘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嗦。这就是说,中国资本市场以后走路肯定是要以法律开路的方式嗦,通过控制法律风险,来调节政治风险。”秦大江有个坏毛病,说话喜欢抖腿。这时候因为紧张,两条腿轮着抖,简直像是坐在弹簧椅上。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秦大江。因为他穿着土气,行为举止很拘谨,都以为是潘越带来的农村老家亲戚。这番话一说,有一鸣惊人的效果!潘越识货,很有捡到宝贝的感觉,对众人笑说:“这是西南政法大学经济法专业的研究生,专门研究这一块的法律,明年才毕业。现在跟着我实习。”
高局长说:“后生可畏啊!”又对大家说,“现在大家效益都不好,但是各有各的算盘。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自学、研究公司上市和股票发行。事怕认真,我觉得也没有什么。我想过了,如果把社会上、企业里闲散的资金组织过来,用来发展企业,然后大家一起分红,这才是聪明人做的聪明事!”
潘越想哪有那么简单?但又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也就没有再讨论下去。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一顿午饭吃到下午两点多,才在饭店门口一一告别。
送走了客人,潘越才感觉到腰上一阵发麻,挂在腰上的BP机不停地震动。拿出来一看,居然有十几条未读信息。最上面一条的留言是“赵女士请你速回电话”。是十几分钟前发的。潘越赶紧拿出大哥大打了过去。那边很快接起了电话:“你好,找哪位?”
十年夫妻,她的声音潘越还是能听出来的。潘越说:“我。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刚才在喝酒,刚看到传呼,赶紧给你打过来了。”
“行了,事到如今就别假惺惺了。半小时后县民政局见,东西别忘了都带着。”电话里,赵亚黎的声音带着柔和的磁性,但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这不奇怪,她是镜湖电视台主持人。
潘越迟疑了几秒,说:“好。”这几秒并不是说潘越对离婚这事还有不舍。恰恰相反,微微迟疑一下是不想让她感觉到急切。
挂了电话,这才往后翻BP机上的留言,十几条全是“钱女士请你回电话”。最后一条是“钱女士请你等着她”。潘越没理这个留言。回头跟站在旁边的秦大江说:“大江,我下午去办点私事,你自己到处转转去吧。镜湖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秦大江的小眼睛一亮,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小秦”,变成了“大江”,这代表着一种认同。他机灵地说,“我不喜欢看风景嗦。我回房间看资料去。”
潘越也就不管他了。拎着包出了宾馆大门,溜达着往民政局走。镜湖是个地道的江南水乡,一条主街,上百条河汊。潘越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对眼前的一切无比熟悉。浓密的树荫遮天蔽日,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小贩们唱着古老的调子沿街叫卖。几十年了,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潘越走着走着,心里生出了许多感慨。在他小时候这是一条土泥路,一下雨之后就千沟万壑。即便这样,姆妈带着他能从安昌来一次这里就是进城,是要预备很久的大事,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才行。时代发展太快了,路还是那条路,而他已经脱胎换骨。
潘越在民政局门口没看到赵亚黎。刚站定想抽根烟,赵亚黎从里面闪了出来。潘越一看到她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她戴了副大号太阳镜,还蒙着一个大口罩,向潘越一挥手转身先进去了。
潘越在她身后笑说:“你现在名气这么大了?”
“哼,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她从小在山东长大,又在北京进修了两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你已经回电视台上班了?北京的课程结束了?”
“东西都还在北京搁着呢。”
民政局就在二楼,话没说完就到了。赵亚黎的娘家在镜湖算得上是可以呼风唤雨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在大窗口排队,而是在安排好的办公室里办完了手续。从进去到拿到绿皮本,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并肩走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告别。潘越说:“东西都还在北京,你打算留在北京吗?”
赵亚黎摘下口罩淡淡一笑:“北京有什么好的?我回来就能升副处,年底还能再分一套房子。倒是你,国家司法部下属的律师,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你说放弃就放弃了。现在做私人律所合伙人,我觉得不靠谱。你还真以为中国律师能跟外国律师一样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她很漂亮,即便是戴着大号太阳镜,但卷发蓬松、身材窈窕,依然吸引着很多人的目光。记得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八岁,编着麻花辫,总是骑着一辆斜梁的漂亮自行车去县城的图书馆上班,骄傲、羞涩、单纯,说一口县城很少听到的、标准的普通话,喜欢总是去借书的他……他们也曾执手相看两不厌,整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往事如烟啊!
小城下午的阳光和十年前结婚的时候一样,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地洒落着。身边不相干的行人如流水,和着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街边小店大喇叭唱着今年最流行的歌曲: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去年的夜晚……”
10月的风卷着街边的纸屑四处游逛,吹得赵亚黎的长风衣随风飞舞。隔着太阳镜看不清赵亚黎的眼睛,潘越咽回了针锋相对的话,说:“你以后自己多保重。”
听了这句话,赵亚黎用手捂住嘴,长长吸了口气,略带哽咽地说:“谢谢你……你……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告诉我,去把你的东西拿走。”他们在北京租房子住,潘越的东西还都在那里。
潘越也有些心酸,他突然想让赵亚黎把眼镜摘了,他再看一次她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就没说出口,而是说:“好。这里你是名人,我就不请你吃散伙饭了。咱们回北京吃。”
赵亚黎没再说话,缓缓地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离开。潘越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看着他们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红线,就这样断落在镜湖的嘈杂的街道上。
毛宁的歌还在那里大声地放着:“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千万别再重复了,潘越心里想,一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他一直是这样,喜欢通过走路来调节心情。正走着,大江打来电话:“潘律师,钱婷婷来了。”
潘越吃了一惊:“什么?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人呢?”
“我刚帮她办好入住,她去房间了嗦!”
“你陪她吃个晚饭,我晚点回去。”
秦大江抗拒地说:“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可以再吃一次!她一个北京小姑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走到哪里你务必都得陪着!”
潘越挂了电话,嘴角却忍不住笑了。秦大江这个事情处理得还不错,知道帮钱婷婷办理入住,判断出钱婷婷没有自己的大哥大号码,还适当地表示了他对钱婷婷的不满和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