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怀想
寄言邦与家，
所慎在其初。
——唐·白居易《紫藤》
游子吟
——辛亥百年与家国天下
作为存在的人，究竟是历史的现实，还是现实的历史，这该属于哲学的命题了。当这一命题与一个具体的我邂逅，以及一个具体的我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感念，面对辛亥革命的百年诞辰，之于一个游子对父母之邦的挚爱与祝福，由史而诗，由诗而思，也便有了如斯情不自禁的吟哦。
——题记
0
我要回家，
家又在哪？
一百年前，
心如乱麻。
我将回家，
家是中华。
一百年后，
整装出发。
1
妈妈
我要拿起枪的，在黎明之前
月亮于云罅投照无数影子
像扛起锄犁走向荒野
和我一样默然徒步
干旱了的原是水莹莹的田畴
种子照例发芽，绿叶也将绽放
只一场又一场风暴颠倒时令
我无法耕地，我没了粮食
炎夏的村庄流行着饥饿与瘟疫
孩子们孤立在地平线之外
如云雀般铩羽而归
守望枯井的空巢
2
妈妈
想必您是知道的
这样的日子并非一天两天
黄河以北或者长江以南
浪迹的童谣悠长感伤
失散了无居的萍踪
路，从未停歇
脚板厚积人生之苦的老茧
岸，过尽千帆
臂膀淋漓命运之累的大汗
那千年的蕃息却难解脱酷日曝晒
体肤皲裂一种胎盘的河图洛书
与甲骨炙烤的纹丝一道征兆
轮回天成，曲折地造
我跪下一双膝，宇之表茫茫
我焚上一炷香，宙之端苍苍
究竟是知或不知时节的甘霖呀
怕这道路泥泞，又惧江河泛滥
去意的彷徨且作旱海的行舟
繁华在海市蜃楼里
捉摸不定
3
妈妈
每年除夕我都去庙里
以额头紧贴土地，叩响一元复始
天可怜见的双手合十
请赐福风调雨顺，请普惠吉祥如意
谁来安抚梦话黑夜里的孩子
别哭，别哭
即令泪雨稀罕，疼惜的神经天昏地暗
燃于喑哑的香头若能忽闪一点亮光
将时间明灭并消散一片灰烬
你终归不语
4
妈妈
这该是顺从的我了
所有成规桎梏表达的真诚
待嫁的女儿暗自嗟伤
从夜阑弥漫的叠嶂埋伏凌霄
指引潮汐的月晕若隐若现
天幕遮蔽的黑暗幻化困兽嗷叫
像幽灵一样渐次逼近横竖的田间
两三捆高粱怎么摆布密阵
四五棵衰草如何搭苫漏棚
春种夏耘难免世事沧桑
秋收冬藏不抵辘辘饥肠
而谁的胃口那么郑重
一年又一年
传宗接代
5
妈妈
我逆着北风瑟瑟发抖
一驾滞留古道的空牛车
满载了彻骨的寒意
尘世的炎凉果真如约不爽
隆冬必然莅临，会同王者的律令
而我面向钟摆的世界蹒跚
梦寐一贫如洗的光阴也将丰满
就在落叶缤纷时，狂飙吹落遍地富贵
满腔热血含混于泥土腐腥
退潮的沙粒点燃江边的渔火
纵使障碍的语言扫除蒙蔽的尘埃
仿佛蛇要蜕皮，尽管新生活遥遥无期
我们继续匍匐前行
回到滩涂寻觅一个深入的洞穴
蜷缩安然无恙的性格，耐受阴暗潮湿
头疼脑热又怎么算作疾病
只要习惯了潮涨潮落，一切便可正常
不思量滔天大浪如何吞没行迹
这茫茫人海的浮面太平无边
将我沉渣一般堕入沟底
看鱼吃虾米
6
妈妈
该是想象了的憧憬吧
我从未拥有绝杀的武器
战斗是戈壁之于绿洲的期许
穿越魔鬼之城的强盗马队
打劫三伏给粮食最后灌浆的机会
一双无形大手拉开炫耀贪欲的帷幕
全部道德休眠乃至死去，云墨是发疯的挥毫
重重压在草根与生俱来的浑噩梦魇
图谋无处不在，惊雷伺机而动
一棵千年老树结构灵魂的盘根错节
一种无可奈何收藏肆意倔强的棱角
岩缝里青苔潜滋暗长，城墙上藤蔓攀附
苍劲斑驳的鳞甲遭遇电光的燃烧
像一缕青烟游荡过往与未来之间
琼楼玉宇疏离了泥土
望尘莫及的高度遗忘生命的居处
妄想与猜测成为街谈巷议
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口口相传
让家长里短一如春秋微言
分明生发出千头万绪
7
妈妈
我得砍伐南山的修竹了
揭竿而起的表演是大风放歌的前奏
通往中枢的毛细血管暴雨滂沱
流注的混水洗刷荒草的本质
战场却从不甘赋闲，征发犹在
曾经波涛汹涌的稻田麦地
成熟的金黄铺陈乡恋的诗意
微醺的亭长游戏不安的山光
一柄权杖就像一把巨镰
正欲收获北方的牛羊
金戈铁马，所向披靡
一团乱麻编织偷天换日的口袋
笼络普天之下良善素朴的信仰
一道惊心动魄的殷红衬托枯骨
渲染率土之滨幻觉梦想的颜色
历尽杀伐的血性渐趋缓慢
富丽堂皇的衣裳依旧单薄
终归起点的忖度，实无彬彬的转身
鹤发与童颜跪拜神祇虚位的傀儡
我们一无所有而又感恩戴德
我们跋山涉水而又举步维艰
我们捷报频传而又一败涂地
还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还能苟延残喘，任劳任怨
牧羊人拱手群山之巅
葳蕤或疲敝的中原
尽收眼底
8
妈妈
当年的出走毕竟匆忙
我们开拔而后驻扎，驻扎而后开拔
在陌生的野外消耗气力
脚下的路崎岖坎坷
循着大雁鸣啭抬头是习惯动作
揪着心呢，早已人困马乏
落伍的同乡就像凋零的花朵
万里关山的风尘如何掩埋游荡的魂魄
在兵刃的背影荆棘丛生
让行吟边塞的诗人洞悉含冤的怒放
垂泣人寰的杂乱无章
等待野火焚烧，伴着草根呓语
我们在懵懂的境遇繁衍生息
这不由自主的人生啊
烽火连天
9
妈妈
我在国中的此刻
头盔之上是旗帜猎猎张扬
豪情壮志与凯旋号角按时鼎沸
惊讶了栖息城郊的鸟雀
亡命空空的无依凭的苍穹
不敢歇脚于密麻的阵势
多么渺小的生灵，多么渺杳的飞翔
庆典的乐章抛开羽翅战栗的弧线
酒已斟满，鲜花芬芳
舞蹈吧，歌唱吧
了却原因与结果的诀别
历史的天空星光灿烂
心底的世界尘埃暗淡
我们力大无穷，我们弱不禁风
要从自己的方位坚守，横刀立马
出击不可僭越的命令，擂鼓鸣金
一次快意恩仇的陶醉，罔顾是非成败
一回风云际会的壮烈，缅怀蹈火赴汤
整齐的行伍演绎满目青山的热泪
沙哑的口号呼喊梦牵魂绕的故乡
光阴重来，断垣残壁盛开的红花绿草
荣耀不再，卸甲归田的战士手无寸铁
除非皇城根下投鞭截流
随那天运循环往复
而我垂垂老矣
10
妈妈
我本种田的汉子
高粱大豆是我生死不离的伙伴
倘若乡土一片敞开天涯羁旅的胸怀
那么就请怜爱的种子发芽
四起的狼烟绝非天地相通的信使
践踏的铁蹄难为慎终追远的速度
守望六月麦黄的玩偶迎送九月肃杀的判官
一身文明的囚衣遮掩戕害生命的野蛮
一粒果腹的粮食充盈窝藏罪恶的深渊
一壶独醉的老酒麻木大喜大悲的神经
但愿从天而降的诏书蠲免无定河里的徭役
回乡，回乡，陶埙的旋律涟漪水声的哽咽
就让我化作一页火烧烟熏的青砖
在驿站，在关隘，遭受风雨剥蚀
卫护归去来兮的路途
聆听战友足音
11
妈妈
我时刻惦念戍边的同伴
那年我们相互依靠枕戈待旦
为村子里最美的姑娘失眠
在战神施展魔法之前爱情降临
祛除恐怖的阴霾
可哪里是征伐入灭的终极
鞭策一匹瘦马，抛舍一把骨头
花白的胡须似这等苍凉
找不见饮马到江边的青壮
锄犁锈蚀，战刀磨损，哀鸿遍野
所有无目的重蹈一切不思量
遗忘是创伤的愈合，沉默是怨愤的消逝
在全副武装的藩篱受虐，如同嗜痂的享乐
再回首已过百年，解锁名册的牢笼
树荫之下呈现一杯渴饮的清茶
浸润五体投地的衷肠
失声恸哭
12
妈妈
明天我要建筑永垂不朽的工事
那里偶尔会见祖先的遗迹
斗转星移投影崇山峻岭的蜿蜒连绵
他们披荆斩棘，与茹毛饮血渐行渐远
刀耕鸿蒙，火种混沌，化成天下
以挺立的姿态瞭望旭日东升
脸庞红彤彤，胸膛热腾腾
土地于辛劳中扩展广袤
像爱的滋生与博大
成就了一家人
那些先声把理想勾勒
儿女灯前，父母膝下，其乐融融
敦厚的心灵譬如牢不可破的长城
我凝固了的烽火台
从沧海到桑田
把那贪婪的侵略与荒谬的篡弑
一一击退
13
妈妈
是您千言万语的密缝
眼神穿过针孔，泪水溅湿针脚
一件贴身合体的衣裳扮我人的模样
黄土一般厚重，荆藤似的坚贞
直面风刀霜剑的逼迫，无所畏惧
包容颠沛流离的形骸，冷暖自知
这游子身上衣啊，一种牵挂永不断线
这从古而今的奔波啊，一种祈愿千里共婵娟
当岁月荏苒蓦然回首九曲回肠的生命履历
遗忘了大成的钟吕，散落了洪范的规矩
而您无比辽阔的慈祥和蔼从未消退
像香雾空蒙的新娘蔓延海棠的叶脉
把阳光雨露的爱情绽放，或者珍藏
我的息息相关镶嵌批注的句读
我的心心相印融入音韵的连绵
只待黄昏翻一本诗经到从前
孤独的过客拍遍历史的栏杆
任凭洪水猛兽变化多端
且请英雄豪杰斩妖除魔
从头收拾旧河山吧
锄犁的耕耘正如子弹呼啸着
四千年变局，一个人的苏醒
14
妈妈
我还要默默行走吗
即使路越来越窄，塌陷通天大道
您患病的身体也愈加虚弱
而那莫名的风寒正在觊觎
它们裹挟惊涛骇浪的白沫腥潮
翻滚丛林的法则，抢占一片新大陆
在大西洋的黎明偷运青花瓷的沉睡
乘风破浪的已非当年的红海远航
寻找黄金遍地的梦被蒸汽机膨胀
自东而西，传奇是传说里的传染病
自西而东，流行是流产了的流浪汉
我将要去向何方，从孤旅的天涯归来
我必须回到故乡，从飘萍的海外返程
头顶皇天啊，血肉之躯是我的武器
脚踏后土啊，聚精会神把敌寇瞄准
殊死的抗击就像针对千疮百孔的刮骨剔毒
心脏的搭桥试图起搏硬化梗阻的奇经八脉
让武力再次角逐生存的机会
以思想考量维系寿命的营养
从外到里，谁在等候望闻问切的医者
从里到外，如何拥趸革故鼎新的先驱
请接纳这一个游荡千年的游子吧
请服下这一剂良苦用心的良药吧
注定了重逢开天辟地的世纪
秋风秋雨中您听我呐喊
自强，还是自强
15
妈妈
让我流血牺牲吧
就像割股疗亲
当怀柔的雍容遭遇外侮的肆掠
兖州的漆，青州的怪石，徐州的玄纤缟
不再沿着任土作贡的图标抵达城郭
一台老式的呼吸机无法过滤混浊的空气
停止光和且践踏已久的草根萎靡冻馁
在紊乱枯朽的循环系统里兀自郁闷
要注入新鲜血液吗，从战斗拉开的伤口
咬紧了牙关剔除全部脓疮烂肉
以盐咸的眼泪清洗，把污秽的酱缸彻底砸碎
像鄙弃缠脚的旧布，放松活泼灵动的精气神
内外交迫的日子该是解放的时刻
要重新振作起来吗，在虎视眈眈的困局
让星星之火点燃脱胎换骨的灯塔
照彻长征的心路历程，如同千百年前的启蒙
可以隐忍漏船中的辛酸与竹林下的狂傲
像一粒又一粒的小石子，各得其所
铺垫在寻找幸福与尊严的路上
嵌入九层之台的底座
扶正将倾的大厦，哪怕微不足道
16
妈妈
三月的桃花随水而去
清明像红日对皎月致敬
是野火沸腾了野草的冬眠
以及记忆深处的一场恩怨
挂甲的松柏与塬上的杨柳从根相连
未名的灌木在新生的春天握手言和
或高或低的声音融汇宏大的交响
一次田园的叙事开启围城的封闭
让梦想通行，让真爱降临
一切讹诈的流言蜚语皆成泡影
为慈母穿戴海纳百川的盛装，容光焕发
为游子荡涤望门投止的风尘，归心似箭
再也不愿积贫积弱，再也不愿流离失所
小康大同的愿景走出恶的劫难
天地生人的因缘复元善的循环
我在面朝大海的时刻怀念摇篮曲：
四方飘零，慈母在家
饱经忧患，早生华发
我在劈柴喂马的日子咏叹太平调：
旧邦新命，血脉牵挂
母子连心，家国天下
妈妈，我的妈妈，我的安详的妈妈
这年轻的孩子，这年轻的梦啊
要絮叨个不停，要如影随形
就像生长千秋万代的庄稼
得甘霖，永滋润
2011年3月
划时代
以微笑方式开始
抑或从滴血黄昏悲歌
山那边隐没了枪炮子弹
双手握住和解，树木抬起头颅
焦枯伤痕还在脖颈结疤
一只孤傲的大雁飞翔高处
一枚淬火的羽毛被秋风摘下
你可以蘸墨书写
那些来来往往的故事
北方，南方，过去，现在
哪怕拖泥带水，只管删繁就简
一座标志性建筑在地心矗立
一册现代化书本向天空绽放
让虚无归于虚无，让喧哗归于喧哗
譬如大禹随山刊木，譬如大河东流入海
而你真的很像一位书法不隐的太史公
却不知怎样叙述这个世纪
时间快了许多，空间被村落的意象湮灭
锦衣玉食似花儿模样
破院陋室如何修葺一新
图像终归显影，唯有灵魂等待安放
倾听一个人的呼唤
为一次盛宴潜入皮囊
睁开眼睛里潮汐的涨落
确信还将奔波怎样的方向
如果还有未来，一切尽在路上
你以慈祥目光打量
寒冬之后野草的芬芳
如果这不是轮回，权当新的希望
你悉心勾画的蓝图
冉冉，是一轮火红晨阳
2008年12月
屈灵均
在图画里，淡如烟的衣袖掠过历史的源头
天空孕育着一片虚无，而你轻轻落墨的笔尖
是一轮红日的盛装
水央的叹息，向一座又一座的孤岛荡漾
从初春到晚秋，从相逢到离散
是金戈铁马的回响，还是风清月白的余音
宛若那些执着的芳菲
在时光的枕畔散发幽香，一个梦穿越了古今
行吟且行吟，还能邂逅的诗歌，是你千年的等待
正午时分，一叶扁舟又将在何处停泊
江水依然滔滔，忧心依然忡忡
2009年5月
苏东坡
芸芸吏员中找不见
大海里的针，穿越珊瑚般的
文牍
若非芜杂了时光
便把人生委曲，为国劬劳
千百年后，随你奔波
这讳莫如深的城阙
难移江月的眷恋
那就屯垦吧，以诗的名义
写下寸心的炽热
2008年12月
王介甫
春风吹时
谁在北方瞭望
而你袖着乍暖还寒
从忧患中苏醒
一场雪覆盖了惊心动魄
一道奏折空闲了梅花点点
此刻，你在江南岸
伤逝一千年，喋血一江水
如果重山隔不住历史
那么就让明月为你凝眸
这终将绿了的人间
2008年3月
谭复生
天在哪里
你又在哪里
是一种情绪的渲染吗
愤懑还是无奈
用生命做一次悲壮的表演
而我在一百年后才发现
昆仑山上
冰川一片洁白
花朵一片猩红
是你抑或苍天的血泪
流到了今天
心事未曾了却
还会传荡寰宇的声音
止于史册之上
谁来体味
遍地的青草
一茬过后又是一茬
在黎明之前
在草根萌动之前
就让我点燃一把火炬
为你送行
照亮百年的笑容
譬如一个盛世的繁华
刀锋犹在
200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