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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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脸(1)

——续丁跃的中篇小说《伐子都》

自从在京都演出《伐子都》之后,省京剧团院内的那座由小红庙改建的“双馨室”相对安静了一段时间。“双馨室”其实是单位的文化室,文化室旁边是职工小食堂。这里曾经是团里新闻轶事的集散地。

金枪王老爷子依旧躺在病床上——他本来已经在死神那里报了一回到。那时,他曾自豪地想过,总算是站着死在舞台上了,这是一个演员莫大的光荣。

他的爱徒东方货真价实的绝活儿终归得到了全国京剧界众多名流的赏识,那杆御赐金枪也算没有白赐。自己走了,走得悲壮,没有遗憾!

然而,死神却嫌他来得不是时候,便差小鬼把他又送了回来。他的关门弟子东方也同他一起被送进了协和医院,一周后又由京城送回了省剧团家属院。

东方毕竟是练过功的年轻人。尽管靴底那颗钉子扎得不浅,但他经过治疗还是很快就能扶着拐杖下地行走了。不过从那以后,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沉默寡言,见了人总是腻呆呆的。别人与他说话,他只是点头或者摇头。自打同叶梅结婚以后,他们就搭上了小灶,除了有时在灶上打一些米面蒸馍之类的主食外,很少在双馨室露面。因为伤还没有痊愈,他请了长假,不去上大班,在家练小功。

他每用劲踏一下地,脚心就会隐隐作痛。一月前在京城演出《伐子都》的一幕让他想起来不寒而栗。当他扮演的颍考叔挥舞由师父赠予的御赐金枪在京城大剧院获得满堂彩的时候,灾难正在悄悄向他逼近。当他中了暗箭,按照剧情忘乎所以地由高台(象征城墙)一个倒筋斗翻腾在舞台上的时候,只觉得左脚脚心一阵钻心的疼痛,在一刹那他感觉到脚心有锐物插入时,他没有恐慌,而是就势一个“僵尸”,轰轰烈烈地倒在众目睽睽的首都舞台上。座无虚席的剧院雷鸣般的掌声使他又鼓起了勇气,他临时决定增加一个动作,奇迹般地又来了一个鹞子翻身,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又来了一个金鸡独立……可这一次他没有圆满地完成自己增加的程式动作,当他在跌“硬叉”的时候,重重地倒在了舞台上……当他挣扎着下场后,柱子他们才发现他的靴子渗透了血迹。众人帮他脱了靴子,从他的脚心拔出那颗带血的铁钉时,他才觉得疼痛钻心。他顾不上自己,而是提起滴血的脚,跳动到前台抢救昏倒在舞台上的师父……

在家养伤的日子,他们夫妇隔几天就去看望病床上的师父老爷子。

“师父,有件事我拿不准,想请您老定夺定夺。”在伺候完金枪王老爷子喝过参汤后,东方怯怯地向师父问主意。

“吗事?”喝过参汤,老爷子精神好了一些,他接过叶梅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脸后,斜着头问徒弟。

东方这时候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本来想等老爷子恢复得差不多时再说此事,可这几天一帮闹主儿催得紧。特别是那个铁柱子一天要来他家好几遍,一来就喋喋不休地讲许多要讨个说法的大道理:什么金枪王老爷子活着他们都敢明目张胆地打击压制业务尖子,那么,等老爷子两腿一蹬以后,他东方和叶梅还有出头之日吗?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这样趁演出暗算优秀演员不仅是个职业道德问题,更重要的是在犯法,与抢劫杀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抓住这样有利的时机告倒他们,一旦时过境迁,就会错失良机,悔之晚矣。最让东方和叶梅动真格、下决心要采取行动的原因是,柱子还透露:滕飞一直想得到叶梅!

东方听了以后,摇了多少次的头这回没有摇。

但也没有点头。

状告团长和业务科长这么大的事,他东方还没有胆量一个人做主去干。

当然,叶梅早就忍无可忍了。她要亲自陪东方到文化厅、宣传部、组织部甚至法院去反映问题。可东方还是没有答应,他说:“请示了老爷子再说吧。”

今天,他们终于说出来了。

金枪王听了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那紧闭着的浮肿的双眼努力地睁开了。

东方一看,事情不妙,又后悔自己的冒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梅,只见她向自己使劲努嘴。显然她是在鼓动自己说出来。

东方又看了一眼嘴唇抖动的老爷子,连忙对妻子摇了摇头。

叶梅早就下了决心的。她见丈夫畏首畏尾迟疑不决的样子,生怕他再失机会,就索性自己说了。

“师父,是这么回事……”

“让东方自己说!”老爷子的话很是生硬。显然他还在为那件由叶梅导演而且主演的轰动全省文艺界的“拉郎配”余怒未消。

虽然她和东方是热恋中的情人,但未婚同居被人从被窝里双双抓出来,总是一件很臊毛的事。而且是他正式向东方赠赐那杆御赐金枪后不久的事。

东方见老爷子不理叶梅的茬,他没招了,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他们让我状告冯团长和滕科长他们……”

“谁?谁出的这歪点子?”看来老爷子真的生气了。

“是,是柱子他们……”

“我还没有死呢,你们就听他们的……呃?谁谁谁让让让你们听听听他们呃的?呃……喀喀喀……”老爷子手舞足蹈,咳不成声。

“师父,师父,您别生气……我、我,徒儿该死,徒儿该死!”东方连忙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

叶梅也跟着跪下了。

“起来,都起来。我说过,我的徒儿不许是这熊样儿。”金枪王见爱徒泪水欲滴的样子,就缓和了口气,“你们把我扶起来,让我、让我坐起来……”

东方小两口不敢怠慢,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把老爷子扶着坐起来,让他半靠在靠墙的海绵垫上,然后抚胸捶背,一阵忙乎。

叶梅又把喝水杯子递到老爷子手里,老爷子轻松呷了一口,示意让他们坐下。

“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多长心眼儿啊,凡事都要问个为吗啦。”老爷子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有意压低了声音,“你们还年轻,还不太懂啊,干咱这一行的人,随意性大啊,顺风倒的人多的是啦。你、你的戏活儿绝,是是是我的关门弟子,得到了我的御赐金枪,这回又在京城露了脸,他们就抬,就捧,还想利用你这个初生之犊,我的爱徒的名义,把团长、科长告倒,搞下台,替他们出气,为他们让座……你们想过没有?人家一阁的舅舅在省委组织部里,后台硬着啦。就凭那些事一时半刻能搞倒人家?谁能证明那颗钉子就是他们放的?证据是吗啊?如今的事儿复杂着呢,要是搞不倒人家,人家照样当团长、当科长,照样掌权,那事情又会怎么样呢?到头来,纵容你告状的那帮人,又会倒打一耙,说你诬陷人家。这事儿我经得多啦。你跟小梅那事儿,还不是他们给捣鼓来着?这些人啊,唯恐天下不乱,总是不想让老实人安宁。再说,再说啦,一阁是我的大徒弟,又是咱这百十号人的头儿。经费这么紧张,人事这么复杂,也难着啦……他也是有苦处哇。你们想啊,他作为我的大徒弟,干了这么多年,连做梦都想得到的那杆御赐金枪,却让你小子给接过去了,将心比心,谁心里不窝气啦?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就这样儿啦!”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好像那次轰动京城的“伐子都”事件的责任不在团长冯一阁和业务科长滕飞身上,而是自己授徒赐枪不慎造成的。

东方此时候脑子里很乱,不知道他听明白了老爷子话的意思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嘴里不时应着:“是,师父;是,师父。”

“东方,你明白我的话吗?我还有一口气啦,你们师兄师弟闹不到一块儿,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啊?这些天我躺在床上反复思谋了好久,金派艺术要传下去,要发扬光大,不光要靠你,还要靠他啊。他是团长,有权呢,后台也硬呢……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我死后,你要像敬重我一样敬重他,我临终也要给他交代你的事,我我我不信他的心是铁打打打的……金派艺术不能丢啊呃……”

老爷子突然孩子般地嘤嘤哭了起来。

东方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地捶着老爷子的背叫着“师父。”

还是叶梅灵活,她赶紧把湿毛巾用开水烫热,为老爷子擦拭泪水。

金枪王老爷子说了这番话,流了一阵泪水,似乎轻松了许多。他又不厌其烦地叮嘱爱徒:多琢磨艺术少琢磨人。

那次在京城的“伐子都”事件的传播,出乎金枪王老爷子的意料,并没有因东方和叶梅的“不追究”而偃旗息鼓,而是在省城传播了一段时间,就改变了性质。一股强有力的舆论反而把责任推到金枪王授徒赐枪不慎,东方骄傲自满、作风放荡、引起公愤方面来了。这些,在病床上的老爷子是无从知道的。东方和叶梅听了虽然气愤,但他们还是遵从老爷子的叮嘱,息事宁人,等待水落石出。

不过事情总是不以嫁祸于人者的意志为转移的。世上还是有明辨是非者。东方和叶梅不上告,不等于其他人也不反映。省文化厅还是从各方面的反映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厅里派出了以党组书记王斌为组长的专案小组,深入剧团调查此事。王斌一开始决心很大,但经过了两个月的工作以后,他才意识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最关键的是插入东方脚心的那颗钉子——它是谁放进东方靴子里的,是如何放进去的?靴子平时都是东方自己保管,在京城演出时由叶梅保管。叶梅不可能对心上人做这样的手脚——她没有这样的动机。据叶梅回忆,她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以这种方式加害东方,所以就没有在意。一双臭靴子,她不可能一直拿在手里或放在自己的小皮箱里的,而是随时随地都会抛在一个偏僻角落的。东方平时为人谦和,与团里人大都相处不错,只有与当团长的师兄冯一阁和当业务科长的滕飞面和心有隙,但这样的关系也并非东方之错。众所周知,是冯一阁没有得到自己认为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御赐金枪而生发的妒恨所致。滕飞则是冯一阁的铁杆支持者,《伐子都》本来确定由他来主演,可愣是金枪王游说京城的老关系临时换人由东方主演的。他能没有气?按照案例侦查常规,冯一阁和滕飞最有“作案”动机。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是亲自置放钉子的还是指派别人干的?如果是后者,谁有可能受指派呢?行政调查不像司法侦查那样。这样的调查自然效果不佳。王组长也曾提议司法介入,对那枚至关重要的钉子进行技术鉴定,以获取是谁亲手操作的证据。

但当时东方疼痛难忍,并没有保存那枚钉子,待想起来寻找之时,它早已不翼而飞了。那双靴子也因被血污染了,早就被火烧了。再说,文化厅郝厅长也不主张把事态扩大。

王斌书记不甘心就这样不了了之。

偌大的一个百十号人的省辖文艺团体,竟然没有党组织,党员人数还不到职工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四名党员则加入到文化厅直属党支部活动。团里大小事情由团长冯一阁一人说了算,难怪问题那么多。

党组织不能不成立,党的领导一定要加强!

冷落了好长时间的“双馨室”又开始热闹了。

“我获得了一条大大的新闻,各位可愿听否?”吃饭时柱子拉着京腔又活跃起来了。

滕飞抬头不屑地看了一眼柱子,冷冷地说:“哼,你能有什么好新闻,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哈哈,反正不是《铁钉计》……”柱子牙尖嘴快是团里出了名的。他的拿手好戏便是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他是团里闹主们的头儿,原是滕飞的铁杆朋友,滕飞说东他不向西。众所周知,就连滕飞精心策划的捉东方和叶梅“奸”的事他都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可他毕竟是吃张口饭的,佩服那些吃苦能干,在业务上有一套的骨干。他原先之所以铁着心跟着冯一阁和滕飞,是看中了他们当时在收拾剧团这个烂摊子方面所显示出来的豪气和作为。于是乎,什么的孟良、周仓甚至张飞、廉颇这样的架子花脸都归他演。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柱子简单的头脑里也就装进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被糊弄着捉了东方和叶梅的“奸”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当了大头。那算什么“奸”啦?人家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热乎乎美匝匝睡在一起,自己硬是带领一帮闹主儿踹开门把人家抓了出来,这是前几年,现在算个吗呀?现在人家告你侵犯人权你连一点辙都没有。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可没有一个人责怪一对当事者,而自己却成了众人喷唾沫的垃圾。明明是团长冯一阁想给东方制造轰动性丑闻来臊金枪王和东方的脸面,以报不给他赐予御赐金枪的一箭之仇,却说是整顿团风要从生活作风抓起,业务尖子更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瞧瞧,这算什么理儿?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呢?自己都接近不惑之年了,还这样没心没肺的,真他妈的丫挺!

铁柱子的彻底醒悟是在京城的“伐子都”事件发生后。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冯一阁和滕飞往东方的靴子里扎钉子,但他细心地压指头算了团里的每一个人,觉得再没有第三个人能下手做这样的事。这算吗男子汉大丈夫哇?有能耐你也在首都舞台上露一手哇?就是老爷子把一百根金枪赐给别人,也不能以小人之心来暗算别人呀?回到团里后,他越想越觉得憋气,就鼓动东方和叶梅状告他们。这时候他见滕飞做了害人的事还假装正经,就毫不留情地旧事重提,还以《岳飞传》里忠臣李钢被奸臣派人铺了铁钉床陷害的事来喻之,美其名曰“铁钉计”。

滕飞本来要发作,要当着众人面让柱子“把话说清楚”,可是他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想起了冯一阁的话“现在正在节骨眼上,压得稳稳的,出水再看两腿泥”。是的,情况只有自己最清楚,现在工作组的调查还没有宣布结束,自己不能因小失大。工作组调查不出结果,冯一阁还是当他的团长,我滕飞还是当我的业务科长,业务副团长也是随后紧跟着的事。此时,他在心里重重地骂了一声“丫挺的,往后有你好瞧的”。可他又模仿冯一阁换了一副表情,努力地咧嘴笑了笑说:“我说哥们,别逗了,究竟是吗新闻啊?”

一帮闹主儿也不依了,就骂铁柱子:“哥们,有吗屁就放,在哥们面前用不着卖关子!”

柱子见大家急于想知道,也不再慢条斯理了,就说:“是顶重要的消息,咱们团里要派来一位党的书记……”

有人不以为然:“书记又不能唱戏,要那么多当官的干吗?这么多年没有书记,戏不是照演吗?”

有人念叨:“那到底水去多了。”

滕飞咯了一口唾沫,说:“我以为是吗重大新闻,原来就是这呀?我早就知道的,新派来的郑书记还是咱冯团的老同学呢。”

柱子听了有些沮丧,他叹了一口气说:“那还不如别派了!”

夜深了,但团长冯一阁的宿舍里还亮着灯。

这是安排在楼房向阳处拐角的大套间,办公室兼宿舍。外间做办公室,里间做宿舍。外间靠窗户“丁”字形摆着三架琴,一架钢琴,一架风琴,风琴上又摆着一架电子琴。钢琴盖子翻开着,上面摆着五线谱。靠里边钢琴旁边摆放着一架书刊柜子,书柜里横七竖八地摆摞着不多的几种书籍,大都是戏剧理论和文艺杂志之类的书刊;书柜上挂着一把剑,剑鞘上刻印着一条青龙;书柜旁边又立着一把金色大刀(道具)。由于不大勤收拾,所以显得有些零乱。唯独一期《戏剧改革》翻开摆在醒目的位置上,以致使光顾房间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到那醒目的文章黑体标题《振兴京剧浅谈——冯一阁》。套间的门帘比较讲究,是用染成各色的樱桃核串起来的。从整体上看,会发现有一个大大的双“喜”字镶嵌其中。据说,这是花旦演员水芙蓉亲手编结成的。因为冯一阁说他晚上老是做噩梦,与鬼打交道,所以水芙蓉便为他编制了桃核门帘。桃木能避邪。里屋靠窗户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剧本以及各种商标的香烟盒(有的是空的)。最里面支放了一张大床,虽然是单人床,但睡两个人也不是太拥挤的。床的对面摆设着一台足有39英寸的大彩电,显得与相对窄小的屋子有些不大协调。

每当人们提到他的房间零乱时,他都会叹息说:“忙啊!”

此时,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今晚是“中华”,这是他独自一个人时吸的烟,在团里和其他公众场合他总是抽五元一盒的石林。他吸了一气烟,顺手拿起“保您满意”的壮阳丹精致药盒,看着“让男人更有力度”的说明书。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一旦心里有事,就会这样腻呆呆地闷坐、抽烟。他独身生活已经八年了,每当有人以关心的口气劝他与妻子和好,把她们母子由市郊接到城里来的时候,他就沉默不语了。沉默得会让在场的人难堪甚至压抑。当人们正在感受尴尬的时候,他总是适时说出原因,很是忧伤地说出他似乎极不情愿提及然而又很希望人们知道的往事:“人家心里没有咱,咱何必自作多情呢?”话匣子一打开,他就显现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报告的口才。于是乎,妻子如何在新婚之夜与情人私奔,女儿如何不像自己等等团里人早就烂熟于心的话题,他会毫无保留地诉说给发问者。结束语:我在离婚!

今晚,冯团长焦虑的不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八年分居的夫妻纠葛,而是另外的事情。

“混账!”一向对他还算客气的舅舅张仁,昨晚把他叫去狠狠剋了一顿。这位头有点旋顶的小个子省委组织部的调研员,一反他平时见人三分笑的常态,在他的书房里频频拍着桌子,哗哗哗地抖着那几封匿名信,气急败坏地数落着他。那情形到现在他还感到不自在。

当昨天下午他接到舅舅要他晚上去一趟的电话的时候,他就预感事态不妙。那可能就是“伐子都”事件的后遗症。他做好了辩护的充分准备。

冯一阁小心地敲开了舅舅家的楼房门,胖胖的舅母向他使了一个古怪的眼色,示意舅舅就在里面的书房里。他就礼貌地向舅母点了点头,径直向书房走去。舅舅正在翻阅一些零散的手稿,专注得连外甥什么时候进来也没有发现。冯一阁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张调研员这才抬起了头。

没等舅舅让座,冯一阁就习惯地落了坐。他是这里的常客,用不着客气。他照例掏出“石林”,礼节性地让给了舅舅——他知道舅舅不抽烟,就是抽烟也不会抽这样低档次的烟,但他还是要把规程行到,这是礼节,也是需要。后者更重要。

张调研员摆了摆手,表示不抽烟。冯一阁就自己打火点燃了香烟。只听舅舅说道:“我说给你调调工作,你总是态度暧昧。人家都找门路往出调,你却总是舍不得那个是非窝。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见外甥并没有对自己的话有多大反应,仍然坐在那里吞云吐雾,就单刀直入,“你不要对一切事情都无所谓,你以为你犯了错误我会网开一面吗?要是真捅了娄子,我也是无能为力……”

冯一阁吐了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说:“舅舅是您不了解情况,东方的那件事根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张调研员盯着外甥看了一眼,加强了语气说,“你是团长,团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能说没有关系?”

冯一阁一听舅舅这样说,心中一阵宽松。听话听音,舅舅并不确定“伐子都”事件就是自己所为的,而是从管理者的责任角度来批评自己的。就说:“是我管理上疏忽……”

张调研员说:“这不是管理上疏忽不疏忽的问题。这里面的事情恐怕你得有个比较周全的考虑?我今天叫你来,除了提醒你注意社会影响外,还有事要问你呢。”

“吗事,舅舅?”冯一阁问。

张调研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重新拿起桌子上的那一叠卷了边的打印纸抖动起来,说:“‘伐子都’那件事虽然不了了之,但造成的社会影响还是蛮大的,你是团长,你得想方设法处理好,不要让留下后遗症,明白我的话吗?”

冯一阁很干脆地说:“明白,舅舅。”

“还有这些,你自己拿去看吧,究竟有没有?是怎么回事?”张调研员把那一叠厚厚的打印纸撂在了外甥的面前,就起身走出了书房。

冯一阁拿来翻着看了几页,他咧嘴笑了笑。他要尽量显示出不慌不忙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与从容来,就跷起二郎腿,狠狠地吸了一气烟,又徐徐吐出一个个烟圈,斜着脑袋笑眯眯地阅读起他的“十大罪状”来。这“十大罪状”当然包括“伐子都”事件,更多的是作风上、道德上和经济上的问题,归纳起来是:作风道德败坏、违法乱纪!

冯一阁正看得投入,只见舅舅手拿了几张皱巴巴的报纸回到了书房。“你再看看这些。”张调研员照样把报纸摔在了外甥面前。

冯一阁翻开一看,就有几条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必须彻底清除文化酱缸——评“伐子都”事件》《忌妒,也是一种犯罪》……

冯一阁这会儿不见斯文了,摁灭了烟头,“呼”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这完全是造谣、诬陷、中伤、别有用心、借题发挥、落井下石、信口雌黄……”他努力地搜索着脑子里的词汇,想把能够用上的都用上,“我要抗议,我要控告,我要跟他们没完!”

他当时气急败坏说这话的时候,舅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无风不起浪……”

此时,冯一阁又接了一支“中华”,狠劲吸了一气。他一遍遍地在心里琢磨:这是谁在状告自己?!

他自然想到了东方和叶梅,也想到了师父金枪王。但想起舅舅帮他分析的情况,又否定了他们。

状告自己的材料其实是“伐子都”事件之前的重版和继续,而那时老爷子是坚决站在自己一边的。他从舅舅那里得知(金枪王也告诉过自己),那时听说有人告大徒弟的状,金老爷子就手柱那杆象征身份的御赐金枪找到了省委组织部,为他的大徒弟开脱。他本来要找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部长的陈永健,但他不在,当时担任副部长的张仁和另一位副部长李惟真就接待了老爷子。本来舅舅要回避的,但李副部长硬是留住他,并叫来了办公室秘书做记录。关于材料上反映的男女作风问题,当时老爷子的话是这样的:“这个问题即使有,也不是吗大问题。两位部长,我老汉可说的是‘即使’啊。为吗呀?就是剧团的事情复杂啦。”老爷子喝了一口秘书端过来的水,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一阁他舅也在当面,你们别笑话,剧团就这熊样儿。在我们这号团体里面,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多数人都有过,不足为怪啦。为吗呀?人家多数人都有那个那个相好,仨俩人没有就觉得自卑,活得不如人,别人还笑话你没本事啦。说实话,我老金年轻的时间也有过……你们别笑话,真的。唉,如今老了!如果把你们放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你们也不比其他人水啦,说不定你们也会搞上三个两个的……我如今老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可理儿不偏。反过来说,谁也没有见过一阁跟谁同床共枕啦。就是状子上写的那个那个演花旦的水芙蓉,也只是传言啦。常言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嘛。你们是领导,是不是这个理儿啦?”

如果这些话着实让在场的舅舅经受尴尬的话,但老爷子临走时的话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阁的戏活儿绝,文化水平高,办事有能耐,剧团的烂摊子愣是让他给整好啦。他虽然是我的大徒弟,可比我强多了,我比起他水多了。如今我老啦,蹦跶不了几年啦,振兴咱省京剧,继承金派艺术,非他莫属啊!你们要当个省里的包青天,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把一阁的团长给涮啦。”

听舅舅说,金老爷子当时的态度确实是真切的。他也知道这位自己跟了十多年的师父不会客套的。

“事情很难说。”冯一阁进而又想到了赠枪和“伐子都”。既然振兴京剧、继承金派艺术非我莫属,为吗却又将御赐金枪传给小弟子东方?

“伐子都”事件老爷子和东方肯定会把问题看在自己身上。谁遇上这么严重的事儿也不会无动于衷的。柱子他们的态度变化也可能是老爷子鼓动的结果。

舅舅还透露了省委批准了省文化厅党组的报告,决定给团里调派党支部书记的消息。在这个时候调派党的书记意味着什么?聪明的冯团不得不把这件事在脑子里反复过滤一番。

看着地下横七竖八丢弃的像围棋残局一样的烟屁股,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咔嚓”一声,外面的房门被钥匙捅开了。他明明知道开门者是谁,但他今晚还是表现出了瞬息的惊讶来。其实他有时期望这开门的声音,但有时却烦这种声音。今晚兼而有之。

“宝贝儿,你不看看都几点了,还不睡啊?”来人刚进门边反锁门边嗔怪地说。她便是前面提到的花旦水芙蓉。

冯一阁接着话茬说:“这不等你吗?你怎么才来?”

水芙蓉说:“哟,嫌我来迟了啊?那怪谁啊?你屋子里灯光亮堂堂的,我知道你在跟别人商量工作呢,还是批阅文件呢?我一直瞧着你的灯,总是不灭,我怎么敢来?还说我呢。”她说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冯一阁这才想起他们的约定:每晚一点至五点,灯黑为号!他顺势搂住她的双肩,咧嘴笑了一下,说:“我忘记了,忙糊涂了。宝贝别见怪啊。”他说着要抱她上床,可她却推开了他,径直向里间卧室走去。

冯一阁有些诧异,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就立即跟着她进了套间。他坐在她的身边,掰着她的双肩说:“怎么了宝贝,你以往可不是这样啊?”

水芙蓉说:“是呀,以往我心情好呀?今晚我可没有好心情呀。你啊,什么事都无所谓……”

他看着她,还是笑眯眯地说:“到底怎么了啊宝贝?你一向可是快人快嘴呀。”

她也看着他,说:“坏事儿了,你真的不知道啊?”

他听了,挂笑的脸立即僵了起来,问:“什么大事儿让你这样心烦意乱啊?”

她说:“人家就要走马上任了,你还像没事人一样……”

冯团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忙问:“谁走马上任?”

她说:“你真的不知道啊?团里调人,你当团长的不会不知道吧?”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说:“我只听说上面要调派一名书记,再没有听说调谁来。你不是指这件事吧?”

“就是这件事啦。其他事我才懒得过问呢!你都知道了,还像没事人一样?”

冯一阁听了,哈哈一笑:“我当是吗大事儿,原来就是这事啊?你啊,就是改不了风风火火的傻气!”

她听了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嗔怪地说:“哼,此事为小,何事为大?人家是冲着你,冲着咱们来的……”

他见她这样子,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一把拉过她,搂抱在怀里,仍是笑着说:“哈哈哈,依我说,书记来了,咱们的事更好办了。他是我的中学同学,能不帮我的忙?”

她听了有些惊喜,问道:“是吗?”

他说:“反正比现在这样好得多。不过……”他停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她,“不过,我们还不能操之过急,你还得再等……”

一个“等”字还未说完,就被水芙蓉挡了回去:“等等等,等到猴年马月啊?人家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人孩子早就抱上了,我还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原先,我只要一出场,凭我的姿容凭我的演技凭我的人缘,通堂的好就叫起来了;可如今,我使出浑身的解数,无论怎么卖力,都没有人鼓掌,甚至还有人喝倒彩,喊我下台。你说,你说我怎么往下混啊?前些天我上街买菜,要不是被人拉住,险些儿被你那母老虎的婆娘给撕扯了……呃、呃,作为一个女人,我受够了呃、呃……不行,你得赶紧与你那个丑婆娘离婚了断,要不然,别怪我姓水的不客气!”

“好了好了,我的宝贝。我的痛苦别人不理解,难道你也不理解?”冯一阁放开了紧搂水芙蓉的手,点燃了一支烟,接着说,“彻底解决咱们的事,得想个万全之策,请相信我冯一阁。目前最要紧的,是如何冲出‘伐子都’的阴影,站稳脚跟,让新来的书记跟着咱们走。你可要当好配角啦。”

水芙蓉说:“没问题,只要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事,我水芙蓉油锅也敢下,火海也敢冲。你要我怎么当好配角呢?”

冯一阁说:“哪至于下油锅冲火海呢?从你自身的小事做起就行啦。最要紧的是,多做事,少说话,话多必有岔。要说话就要向着书记,别向着我。当然,我也是要向着他的。还有,我们恐怕得减少来往次数……”

“减少次数?”水芙蓉显然不太愿意,“我们的次数本来就越来越少,都快一个月没有了,还要减少啊?那就索性别来往了!给,把你的钥匙拿去!”

冯一阁的脸子拉了下来,加重语气说:“我说你啊,大事小事都分不清?动辄耍小孩子脾气,还说要下油锅冲火海呢,恐怕下到醋锅出不来啦。你就不能忍耐忍耐?待把整个事儿解决好了,咱们就买洋楼别墅,屋子所有门上的钥匙全归你管,存折财权都交给你。现在你就把调子压得低低的,懂吗?”

“我懂,宝贝……”水芙蓉说着用力抱着冯一阁就势躺在床上。

欢迎新任党支部书记郑忠的仪式在剧团小剧场举行。

剧场顶头遮檐上悬挂着“热烈欢迎郑书记到团任职”的大红横幅。舞台两侧的半圆明柱上,分别贴上“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条幅,代替了原有的“载治乱知兴衰历代古今若亲目;寓褒贬别善恶一部春秋全在此”的楹联。紫红色的平绒大幕恰如其分地镶嵌在台口的空间,在顶灯的照射下一片通红,显得庄重而柔和。舞台下面前排摆着一排米黄色苫单的桌子,桌子上等距离摆放着一盘盘水果、糖果、瓜子和饮料。桌子中间摆放着两只麦克风。从第二排起摆设着简易沙发,沙发旁边摆着茶几。每个茶几上放着一只盖碗茶。

仪式还没有开始,座位大都空着。但金枪王老爷子却是早到,他是由孙子平儿搀扶着来的。老爷子毕竟是练过一辈子功夫的人,虽然重重地倒在了京城的舞台上,差点就此“光荣”了,但他却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而且恢复得很不错。昨天晚上,大徒弟冯一阁亲自来家请他出席欢迎新任书记的仪式,他本不想来的,但儿子海山、孙子平儿和东方、叶梅都要他来,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露脸,让他们瞧瞧:金枪王可是非同一般的;金派艺术的生命力还强着呢!再说,欢迎党的书记他可是早就盼望着的事。在他看来,吃张口饭的,之所以有了今天,被人民尊为艺术家,全托共产党的福。自从解放后人民当家做主,他们这些在旧社会闯江湖、睡草铺,沿街卖艺的“下九流”才受到了礼遇,登上了大雅之堂。现在,八字没见一撇,就这个职称,那个艺术家的。享受那么高的俸禄,有些人还不好好钻研艺术,而是搞歪门邪道。他常常骂那些不学无术的小玩闹们:丫挺的哟,要不是共产党,你小子哪能这么气候?我们旧社会当学徒的时候受的那个罪哟,真是一言难尽啊!

张罗会议的肖奎最为兴奋。他与老爷子打过招呼后,就给他面前拿来了几个水果和一瓶子饮料。然后逐个儿检查会场摆设,一会儿调整果盘,一会儿“噗、噗”地吹试麦克风,还不时要制止猛然窜过来抓烟抢糖果的小孩子。等事情办得自己认为满意时,他总是习惯性地歪斜着脑袋端详他亲自撰写的横幅和条幅,看样子,每一个字甚至每一笔画他都要仔细挑挑毛病。这些铿锵有力的词语和潇洒遒劲的书法,和那一部部自己创作和收藏的“总将”(手抄剧本),还有发表过演出过的剧作一样渗透着他的心血和汗水,是他的得意之作。这两行条幅,有人说是过时了,有人说是有点“文革”的味道,但他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话语并没有过时,用在今天这个场合是恰如其分的。作为剧团里四名党员之一的他,多少年来不曾写过这样好的书法,也当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了。所以前几天冯团长给他布置这项任务时,他一点推辞也没有打就愉快地接受了。他很高兴冯团长有这样的转变。作为党小组组长,他曾经动员过冯团长写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但冯团的态度一直比较暧昧。他针对冯团长“不是党员照样当团长”的话,很不客气地阐明过自己的观点:作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一名剧团团长,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当时冯团长听了也没有怎么生气,而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我的肖先生哟,你把你的剧本写,把你的稿费、津贴拿,别搞虚套子啦。你写不出剧本,我们没有出类拔萃的绝活儿,就是加入什么组织也是空壳子啦。”

“嗬,好派场,迎接中央首长啊?”

一帮闹主儿进门后嘻嘻哈哈的声音把肖奎从回忆中拉到了现实。

剧团里没有角色的人和家属也都三三两两地进入会堂。有人一字一顿地念着会标和条幅:“热、烈、欢、迎、郑、书、记、到、团、任、职……书记大还是团长大?”“当然书记大。”“是团长大,团长有权啦。”

肖奎一看手表,连忙招呼他们落座:“别再瞎嚷嚷了,各就各位啦。”

终于,由团长冯一阁陪同省文化厅党组书记王斌和新任团党支部书记郑忠来了,后勤科长吕新仁弓着腰掀起门帘,大家谦让着走了进来,在与金老爷子打过招呼之后,按照安排的次序坐了下来。

欢迎仪式由肖奎主持。他是团里的党小组组长,也是唯一能说起话的党员。他早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几句心里话,但一直没有机会。今天虽然不能喧宾夺主多讲,但主持这样隆重的仪式,此时无声胜有声。他把希望寄托在新任的党支部书记郑忠上。

“欢迎新任书记仪式现在开始!首先请省文化厅党组书记王斌宣读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的任命决定,大家欢迎。”肖奎带头鼓掌,冯一阁就把王斌让到麦克风前。王斌宣布完“决定”,又简单扼要地讲了几句关于“加强党的领导,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双百’‘二为’方针,唱响主旋律”之类的话。然后,肖奎宣布新任党支部书记郑忠讲话。

郑忠也是高个儿,与冯团长差不多一般高,只是他显得清瘦了一些。从那白皙端正的脸面上可以看出他年轻时英俊的形象。他见推脱不过,就站起来说:“感谢党组织的培养和信任!我是个外行,对京剧艺术一窍不通。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今后还要大家大力支持,共同搞好剧团的事。谢谢大家!”

肖奎铺开了笔记本,准备尽可能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讲话记录下来,好整理成简报,谁知他还没有坐稳,郑忠的讲话就结束了,这意料之外的情况使他多少有些沮丧,他睁大了期待的眼睛。

接下来,冯一阁也讲了热情洋溢的话,对省委的决定表示了欢迎,对新任书记的任职表示了“一万个欢迎”,对他今后的工作表示了“一万个支持”!

欢迎仪式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肖奎宣布演出随后开始。剧场内的灯光逐渐熄灭了,只留下顶灯,把紫红色大幕照得通红。

“欢迎省文化厅领导和新任书记文艺演出现在开始!”男女两位报幕员由大幕中缝“挤”了出来,用清脆的声音抑制了剧场内的嘈杂声。

滕飞在关键时刻就是冲,他今天不光把戏安排得好,而且演出时间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当肖奎宣布欢迎仪式结束后,他就指挥演员、乐队和司幕、前后场各就其位,并把报幕员推出场外。

接着,女主持人宣布:“今晚演出精彩折子戏,首先请欣赏《将相和》。”

这出戏各剧种基本都演,京剧则是马连良、袁世海等老一辈京剧名流久演不衰的优秀剧目。今晚,此剧当然不是随意安排的。

《将相和》的故事众所周知,将、相表示文功武治。这与当今的党、政有什么关系呢?冯一阁自然有他的理解。新来的老同学郑忠代表廉颇将呢,还是代表相如相呢?我冯一阁又代表什么呢?如果说自己代表廉颇将,就要“负荆请罪”。从来不服输的人,能做到吗?唉,还是前些年的“党政分家”好,他念他的报纸,传达他的文件,做他的所谓政治思想工作;我搞我的业务,批我的条子,出了问题还得他兜着。单从剧情上是看不出这出戏中对两位主角褒谁贬谁的。主题是将相和好,文治武卫。就是要文化厅领导和郑忠他们看看,我姓冯的是希望“将”“相”和睦,共同搞好振兴京剧大业。如果他姓郑的过于揽权,多此一举,哼,那今天的《将相和》就成了明天的《白逼宫》!

冯一阁一边慢慢地吸着烟,一边苦苦地思索着。当一周前滕飞把节目单送来时,他很果断地把《鱼藏剑》一笔勾掉,换成了《将相和》——既然有《白逼宫》《伐子都》,再演《鱼藏剑》就太锋芒毕露了。

郑忠知道,这场戏是专门演给他和王书记看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给自己一个人演的,他自然看得极为认真。他虽然不懂得这样唱是“二黄”,那样唱是“流水”“导板”,什么是“搜门”,为什么要“搜门”?但演员的功底扎实不扎实,表演到位不到位,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至于为什么要安排这几出戏,角色为什么要那样配,他当然不甚了解。

《将相和》结束了,接下来是《盗仙草》。由水芙蓉主演。

救许郎顾不得山高路险!

幕后一句“二黄导板”起板高亢洪亮,但后气明显不足。最后高八度的拖腔竟唱岔了调。在一股喷射的烟雾中,白素贞手舞云帚飘然出场,碎步圆场一周后,一个鹞子大翻身,接着一个“亮相”,动作干净利索。如果是电影电视,这里肯定是一个特写镜头。台下的一帮闹主儿不理会这是专门演给文化厅领导和新任书记看的,还是我行我素地打起了口哨,“嘘——嘘——”地此起彼伏。

冯一阁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但他却没有说什么。倒是肖奎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闹。

水芙蓉今天的装扮非常有特色。她为了化妆好那一对秋水悲露的毛毛眼睛,提前用黄表烧熏了纸煤子灰。这虽然是一种既麻烦又脏的活儿,但兑上油彩画出来的眼睛却十分好看,近看毛茸茸,远瞧水灵灵。剧中的白素贞焦急、悲愤交加,画这样的眼睛很是适合剧情。平时演员们宁愿眼睛不吸引人,也不愿意花时费工找麻烦,只是用黑油彩描描眼线了事。只有会演、参赛、录像等重要演出才会熏了纸煤子灰化妆。水芙蓉不仅化妆得漂亮,衣着也十分讲究。她穿一身白底绣花小紧身(小扎绑),头戴白蛇额,用崭新的白纱绾成的两只大绣球恰如其分地吊在两边耳腮下面,额顶上一朵拳头大的红绒花十分鲜艳,随着主人一扭头一亮相,那绒花就会悠悠地颤抖。

心儿慌,手儿颤,浑身是汗气儿喘,盗灵芝插翅仙山。

做了一些动作之后,水芙蓉吃力地边舞边唱。她是唱武旦的,嗓子条件不是很好。平时因有冯一阁的原因,多时请假,不练功不吊嗓。自从半年前“伐子都”事件后,好一段时间没有演出。尽管前一阶段听了冯团长的话练了几天功,重新排了这出戏,但关键时刻还是水了一些,此时她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不过武打她还是演得紧凑,没有大的失误。在与鹿、鹤二仙童的对打中,不论是“小翻”“搅柱”,还是箭一般的“出手”,她都完成得不错。再配以若明若暗变化莫测的现代灯光效果,真使人目不暇接,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白素贞”终于盗得了仙草,她在一阵口哨加掌声中飘然下场,那一个妩媚的飞吻,意味深长。

一阵紧锣密鼓之后,乐器戛然而止。一瞬,锣鼓又极有耐心极有节奏地敲起来了。幕后一声“耳嗨”之后,三个长袍大袖的人物出场了。他们佩着剑,其中一个人还端着一壶酒。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大白脸跨到中场念诗。

“曹操。《白逼宫》。”场内有人说。

台词是曹操的两句名言,好多人都知道。扮演曹操的铁柱子口气很是生硬,后音拉得长长的,表情阴险。只是柱子平时演惯了架子花脸,对于这类“大白脸”的两面性还把握得不很到位。

三人“自报家门”之后,曹操与自称陈昱和华歆的两个角色对视了片刻,然后丢下几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就恶森森地下场了。他们在诛杀了董贵妃、伏皇后之后,又进宫药杀伏皇后生的两个皇子来了。场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在为汉献帝父子的命运担心。

“二皇儿——”“父王——”“你们莫要远离,随父王一同前殿去者!”幕后一呼一答,苍凉,悲伤,音乐马上奏起“西皮流水”。汉献帝忧心忡忡地手托拭泪抽泣的两位小皇子上场了。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操……

“咦,怎么是东方?”台上的“汉献帝”如泣如诉地唱着,台下发出了议论。

“是他,你瞧走路腿还不带劲呢。”

“吓,这小子怎么演起文角儿来了?”

“这有什么?人家要来个文武不挡啦!”

“一阁。”听见议论声,金枪王老爷子侧过头来问冯团长,“东方是演武生的,为吗要让他演文角?”

冯一阁笑着说:“东方兄弟的脚伤还没有好踏实,担心他一时演不了武生戏……我给您老汇报过的……”

为了做到滴水不漏,在安排角色上,冯一阁和滕飞确实没有少动脑筋。

让东方上《伐子都》的颍考叔吧,一则担心他的腿不带劲,怕别人说自己不关心演员,等着看师弟的洋相呢;二则,自从排了《伐子都》之后,作为A角的滕飞还没有上过场呢——滕飞不演一场,冯一阁心里是不踏实的。今天的演出虽然观众少,但观众却很重要。要让省文化厅领导和新任书记瞧瞧,除了东方,还有人能演《伐子都》呢。反过来看,如果这次东方不上台露脸,上级领导和团里人会怎么看?老爷子也会不答应。就决定让他演汉献帝,如果他不接受,今后就有话说了;如果他接受了,那他就进入了圈套——一个靠武功吃戏饭的演员,他能演好感情复杂的汉献帝吗?冯一阁知道东方的主意一般是由金老爷子拿,所以就事先征求过他的意见。而当时老爷子也担心东方的伤没有好痊愈,演不好角色,还说“一个有出息的演员应当是多才多艺、文武不挡”,并没有提出不对行当的事。可刚才他却唠叨那样的话,是老头儿醒过神来了?!

为了让东方接受这个角色,业务上还让叶梅扮演其中的一位小皇子。

东方心里想不了那么复杂,只要接受了的角儿,他就认认真真当一回事演。那些难度很大的唱腔,他还是唱得有板有眼。

咱父子好比鸟困樊笼鹰被缚绑纵有双翅难飞跃,咱父子好比一叶孤舟驶到江心颠颠簸簸被那恶浪要吞消,咱父子好比天上纸鸢风吹线断飘飘荡荡左无依来右无靠,咱父子好比雪压松柏日晒雪消滴滴答答犹如珠泪四下抛。

细思想前后事忧心如捣,

做天子反落个无有下稍!

东方唱出了汉献帝内心的愤慨、怨恨和无奈,充分表现出了他“慢说是儿的母性命由他,即就是父王我贼也敢杀”的悲哀。接下来他与两个小皇子如泣如诉的对唱,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场内掌声四起。

冯一阁转过头来问金老爷子:“师父,不错吧?”

金老爷子脸上尽管挂满了自豪,但他还是叹了口气说:“唉,演武生的唱文角,到底水了点啊!”

“魏公——”“外公——!”场上献帝与二皇子一声接一声撕裂心肺的叫喊,使剧场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了,只见曹操带领心腹陈昱和华歆上场后直奔两个吓得抖抖索索的小皇子。尽管汉献帝和两个小皇子跪在地上一再求情,但一对小皇子还是没有逃脱被强行灌输药酒的悲惨遭遇。叶梅和艾琴扮演的二皇子被灌了药酒后,腹痛难当,在地上做起了“双搅柱”等动作,汉献帝则被武士牢牢挟持着,他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皇儿,皇儿,二皇儿……”

场内鸦雀无声。直到大幕合拢时,才爆发出轰雷般的掌声。

《伐子都》只取了其中一折。滕飞扮演的颍考叔也是憋足了劲的。当他中了公孙子都(由学员王亮扮演)的暗箭后,在弥留之际,他鼓足勇气,引吭高歌:

飞气贯长虹,寒光照铁衣。

铁车舞铜旗,驰城见披靡。

随后哈哈哈大笑一通,那笑声怪怪的,不像是一个英雄被暗算明白后视死如归的爽笑,倒像是幸灾乐祸的狂笑,也有几分无奈的干笑。笑声戛然而止后,也是一个“后提变身”从空中翻腾而下。场内掌声四起,有几个掌声特别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