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杜小鹅（8）

安必良在初夏来临的时候回来了一次。他依然穿着挺刮的制服。那天杜小鹅、安五常、海胖天和安必良一起吃饭，安必良不停地传达着革命的信息。在他的每三句话中，必定会有一句提到革命。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让海胖天插不进嘴，所以海胖天选择把自己吃醉了。吃醉了他就趴在桌上睡觉，他打呼的声音，像远处隐隐滚动的雷声。

杜小鹅的眼里，燃烧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她看着安必良边吃饭边手舞足蹈，浑身上下好象有一万种力量在向外冲撞着。杜小鹅就想，果然是年轻人。安五常仍然小口扒着饭，后来他放下了饭碗说，儿啊，你长大了，英武过人。我真高兴。

安必良说，爹，儿子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一定能做成！

安五常叹了口气说，人生太过得意时，不见春风，只恐冬雨。

安必良说，爹，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不欢，我要的是革命！杜小鹅你说是还是？

杜小鹅放下饭碗，盯着安必良说，叫我小妈！

安必良就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对安五常说，你还真娶了？

安五常说，那么好的女人，不娶了放在家里多浪费。

杜小鹅说，小妈问你，革命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报仇？

安必良说，不是，革命是为了让老百姓不怕任何人。

杜小鹅心里说，我本来就不怕任何人。但总有一天我要找到蔡藏盛。我要革掉他的命。

这天傍晚，唐不遇背着一只简单的布囊和两个理由来到了蕙风堂，他的一个理由是过来教杜小鹅功夫；另一个理由是等到杜小鹅功力练到三成了，他要出一趟远门。直到敲了三更鼓，杜小鹅还是一直没有睡着，安必良白天说过的“革命”在她眼前变成一缕烟，慢慢升腾起来，变成了枪炮刀棍的样子，各种厮杀和喊叫的声音传来，枪炮齐鸣，这让她的血燃烧起来。此刻的安五常在打着轻微的呼噜，他睡得像一个婴儿。杜小鹅披衣起床，走到后院和前院连着的天井时，一抬头发现了屋顶上的唐不遇，摆出一个迎战的姿势，左手向前平摊着，右手成直角形以掌式竖起，站成一个扎实的纹丝不动的马步，恍若石雕。杜小鹅没有惊动他，夜意微凉，沁入杜小鹅身体的内部。杜小鹅观望了片刻以后回去睡了，安五常仍然在发出均匀而细致的鼾声。

第二天天还未亮，杜小鹅起床练功。在蕙风堂门口的空地上，唐不遇早就在练功了，披了一身的雾水。他隔着雾水和杜小鹅说，练！杜小鹅刚学了五路拳和五路捶，她打开了身体，在雾水中热气腾腾地开练了，像一头撞开山门的小兽。海胖天也破天荒地起了一个早，他的手里拎着那只装酒的葫芦，坐在门槛上看唐不遇指点杜小鹅。呼呼的拳风中，海胖天又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和天津那个霍元甲同门学艺，并且交过手的，但是不久前霍元甲竟然死了，令他再无对手，这是人世间多么令人伤心的一件事。海胖天说着挤下了几滴干巴巴的眼泪，他用胖乎乎的手掌擦了一下眼泪，吃一口酒，然后靠在门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觉得阵阵凉意紧紧包裹了他。他不由得搂紧了自己的身体，抬头看到一颗启明星不厌其烦地挂在天空中。

几天以后，唐不遇去了福建。他没有和安五常去告别，而是找到了杜小鹅说，师父，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安五常去磐安县进药材了，杜小鹅正在库房里带着一些药工制药。杜小鹅抬眼看了唐不遇一眼说，我给你饯行，你想吃什么。

唐不遇说，我想吃清蒸的螺蛳，绍县的鹅肉，嵊县的糟鸡，还有油煎的清溪鱼。外加一斤绍县老酒。

杜小鹅说，好，我也吃一斤老酒。咱们师徒俩，对吃。

酒足饭饱的时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唐不遇戴上了那顶巨大的竹笠帽，走出蕙风堂。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要去福建一个叫大田县的地方，说是有一堆朋友等着他切磋武功。杜小鹅说，那我送你。在镇南一条十分细长的阡陌上，两边的菜花和紫云英已经开得十分闹猛。杜小鹅撑着一把油纸伞，她茫然四顾，看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雨水。唐不遇说，师父，就送到这儿吧，你必须好好练！不然你浪费了练武的好身坯子。

杜小鹅说，徒弟，你有什么话要留给为师。

唐不遇说，师父，你永远都要记住，以柔克刚，以静待动，以圆化直，以小胜大，以弱胜强。

杜小鹅说，徒弟，你老实告诉我，我练到几成了？

唐不遇说，师父，你练到五成还不到。但有一天你会突然打开，身手心脑眼都会融汇一体，如入无人之境。

杜小鹅想了想说，徒弟，恕不远送。

杜小鹅的话音刚落，唐不遇已经走出去很远的一段路，只留下泥地上的一串轻浅的脚印。唐不遇的身影在雨中显得十分瘦削，像一棵移动着檫树，青翠而修长。然后这棵檫树就不见了，密集的雨笼罩了杜小鹅，把她紧紧地包裹了起来。杜小鹅茫然四顾，四处都是烟岚与苍茫。杜小鹅想，天地真大。

杜小鹅对着密集的雨阵说，蔡！藏！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