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十岁时,我最喜欢做的事是骑车翻越一座绵延一英里的巍峨大山,那座山从我住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附近的亨汉姆村。我所在的村子风景如画,村名却自相矛盾地叫“丑陋村”(Ugley)[4]。到达山顶后,我会松开刹车自由地俯冲而下,假装自己是希瑞公主[5](而我的自行车就是她的天马,顺风)。
小学最后一学年开学前的那个暑假长达六周,一个晴朗的夏日,我骑车穿过一片光听名字就很可怕的油菜(一种鲜黄的作物)地时,突然开始喘不过气。虽然这是我首次体会到肺活量不足的感觉,但我还是尽量张大嘴巴,大口吸气。而下一秒,我便侧身摔进了沟里。
我是那种很皮实的小孩(我说的“皮实”指的是“相当笨拙,对掉进沟里这种事再熟悉不过”),很快我就恢复了镇定,高高兴兴地骑车回家了。直到晚些时候,吃着我妈做的那桌臭名远扬的炖豆子时,我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翌日,我妈带我去看我们的全科医生,菲利普斯医生。菲利普斯医生两只耳朵上方都留有一小簇灰黑的头发,中间是一颗圆得闪闪发亮的大光头,戴一副半月形眼镜,对任何事都喜欢喃喃自语地念叨“好,好,好”。
“天哪,娜塔莎,你一点儿都没长高吗?”他说。他上次见我时我九岁,要是我在这一年里当真一点儿没长,那恐怕才真是奇了怪了。“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谢谢。”我答道,因为那一刻我很好,也因为我是英国人,哪怕痛苦难当、半死不活,也会如此作答。我妈抬眼望着天花板,解释说我昨天呼吸困难,可能还“晕倒”了。
“好,好,好。”菲利普斯医生说。然后他让我站到秤上去,个中原因我至今摸不着头脑,也许因为我不是医学专家,也许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这么做自有意义。他最后总结说,我的体质指数[6]略高于平均水平。因此,我很有可能是哮喘发作或者对油菜(呕!)过敏,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想必他坚信瘦子永远不会生病,也不会患上任何过敏症。
此后我得到了一个熠熠闪光的塑料装置,通体浅蓝色,带一个深蓝色的盖帽。我早在学校其他小孩那儿见识过,知道这个叫吸入器。
我欣喜若狂。虽然我也全然不知为何,但当时哮喘似乎是种别具一格、令人新奇的疾病。而吸入器就像邦德的那些小玩意儿,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掏出来在操场上炫耀。不错,我对我的吸入器爱不释手,一有机会就高傲地把它塞进嘴里,才不管是不是真有必要。
所以几周后,当我再次出现呼吸困难时,我比谁都惊讶。这一次我在室内,身边没有任何可能导致呼吸不畅的自然事物。最终我们归咎于我对“光亮先生”[7]的抛光剂产生了不良反应,我妈每两天就要拿它里里外外地给家具全都上层蜡(从那之后,我总能用这个借口愉快地逃避做家务,直到……坦白说,我恐怕永远不会拆穿这件事)。
整整20年后,我最终被诊断患有焦虑症,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恐慌。早年,我的全科医生关注了我的体重和血压,询问了我家是否有花粉过敏史,却没有过问我的情绪,错失了弄清我的问题的可能。
我的表妹克洛伊小我一岁,她原本就住在几英里开外。我俩情同亲姐妹,但当时她却(似乎很突然地)搬去了诺福克。不久后,她患上了一种恶性胃肿瘤。我并不知道“肿瘤”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凡说起它,总有人落泪。
那阵子我多次往返剑桥的阿登布鲁斯克医院,前前后后总共在后座上吐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我以为的晕车,而是焦虑),我永远不知道会在医院里看到什么样的克洛伊。一次,她穿着黑色的天鹅绒拖鞋在病房里滑来滑去,喜笑颜开;还有一次,她身上连着一台哔哔作响的可怕机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双目紧闭,几乎动也不动;又有一次,她坐在轮椅上直哭,因为大人们不停地给她扎针,她又疼又累。
我不知道探病应该是怎样的。起初,我和克洛伊不过聊些稀松平常的事,像是迈克·杰克逊新出的“逆天”MV,或者为什么宾果饮料是全宇宙最好喝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觉得这种快乐乃至一如往常的感觉很别扭。
克洛伊的这种精神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弟弟乔出世。他出生两三个月后,她感染了一种病毒去世,年仅九岁。几年后,我方才感觉到这是何等的荒谬与不公。克洛伊几经鏖战原已制服了癌症,但化疗重创了她的免疫系统,以致她最终死于感冒。
而在当时,我却很奇怪地无动于衷。克洛伊有个“真正的”妹妹,叫赛恩。她那年五岁,发奋把自己的悲伤转化为习武的动力,打得对手屁滚尿流。我强压下自己的愤怒与痛苦,因为一个年纪比我小一半的女孩尚且那么勇敢。我想,我没有理由崩溃,我还没有资格大哭大闹。
此外,我还有很多其他事要操心。乔早产了四个月,只比我的另一个弟弟伊桑小十个月,体重不过两磅。记得伊桑和我第一次在阿登布鲁斯克医院(又是这里)的特殊婴儿病房见到我们的新手足时,我俩看着保育箱里的他,只觉得那根本不是婴儿,那是“疯狂的青蛙”[8](不过当时是1990年,严格说来我们还无法以此为参照)。
乔回家后需要悉心照料。他夜里每隔两小时就会醒来一次,不像我,他真的患有重度哮喘,所以哭泣的时候不能没人看着。为了给我那睡眠严重不足的可怜母亲搭把手,放学回家后,我承担起了照顾伊桑的责任。我喂他吃东西,给他换尿布,陪他玩,替他收拾玩具。我的老师和亲友开始夸我变得“负责”和“懂事”了,成了个出色的好女孩。我也开始用这些话定义自己,用我对周围人有多大用处来衡量自己做人的价值。
乔的出生和克洛伊的死亡,标志着我的童年猝不及防地结束了。这话听起来非常戏剧化,也许让你产生了一种错误的印象,以为十岁的我身穿肮脏破旧的睡袍,愁容满面地听着莫里西[9]的唱片,抽着红色万宝路,喝着厚底杯里未兑水的威士忌。毋庸置疑,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记得那段时间我有多不开心或是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我只是失去了健康地真情流露的能力。
我现在明白了,情绪就像其他能量一样,永远无法被真正摧毁。它们可以被表达、被释放出来,也可以借由创作或运动转化成另一种能量,但却不能随随便便地置之不理、抛诸脑后。那段时间压抑的所有情绪——我的愤懑、悲伤、怒火和困惑,我都未能消灭它们。
相反,我创造了奈杰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