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舍雅集记
秋后欣逢黄金周,却连日阴雨,缠绵不休。天尽兴,人扫兴,无奈何。忽一日(中秋第三日)收到微信,是仵埂发来的,说是城南“某处某处,如此如此”,适合小聚,问我有无兴趣。怦然心动,立即行动。按照约定,坐地铁到小寨,出站,一眼烟雾,朦朦胧胧中看见一只白手晃动,又看见一辆轿车影影乎乎像风筝一样飘动。走近,车门自开。上车,副驾驶座上转过一个头脸,慈眉善眼,窝窝嘴似笑非笑,果然是仵埂。我的头微微左偏,只见一瀑披肩发遮挡了方向盘,回眸嫣然,似曾在罗浮宫见过。车内,弥漫了淡淡的芝兰之香。仵埂笑眯眯问:“认得吗?”我笑眯眯反问:“嫂夫人吧?”望窗外,云雾吞吐了街景,一晃而过的就像海市蜃楼。
半路上,车停了两次。第一次上来了朱鸿,第二次又上来了方英文。关中地面上,这两位都是人物。我开玩笑:“美人驾驶,坐了两个教授,两个副主席。”仵埂,西安音乐学院教授,执教文学,当过舞蹈系书记,享有“文学评论家”之清誉,兼有“裙子领袖”之美誉。朱鸿和方英文都是文学家,都顶着陕西省作协副主席的头衔,文章比人出名早,人比文章更风流。
车不是在奔,而是在飞。云腾雾罩,视野受限,不知去处是何处。既然是城南,不管怎样拐弯,总不会偏离方向吧?人坐车上,只能听方向盘了。不管了,坐美人车,哪怕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窗外总像戏台上的喷雾,飘飘忽忽的,有点儿失真,看着逼近了,反而追远了。渐渐地不见了海市蜃楼,渐渐地有了峰峦的写意,时而逼真得如同洞房剪纸,时而缥缈得好似屏幕剪影。一团白云逼近,几乎可以亲吻,却又忽然逃离,被撕开,撕碎,豁然呈现一片丝丝缕缕相间的蔚蓝。呵,那是天吗?真有上天了的感觉,却踅进了一片树林,视野骤然间紧缩、逼仄。盘旋而上,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又眨眼间,雾,稀薄得像掩映玉体的轻纱;山,清晰得像挥毫落纸的淡墨。曲径通幽处,果然草木深。车徐徐停驶。扑面而来一股清凉,却不凄冷;扑眼而来一种清爽,携着芬芳。耳朵寂静,隐约有鸡啼、犬吠、牛哞,却渺茫得如在天外。环顾,树木茂而不密,满地黄叶堆积。秋色如同暮色,近色如画;秋景如同晚景,远景如黛。感觉身在画中,那一草一木像画上去的,心里随即闪过一丝悬疑:莫非我等也是画中人?
不见人影,也不见鸡狗,唯见一只狸猫在一条横木上劈腿抓挠,轻展懒腰,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在它眼里,我们都是空气么?耳听得寒暄声朗,仿佛经过了清流冲洗,却熟悉,即转身,只见一人光头,笑盈盈拱手,活脱脱弥勒佛现身,非邢小利而谁?如果活在汉代,他必是贤良大儒;如果活在魏晋,他必名列竹林七贤;如果活在唐朝,他不入仕,便必高隐,起码是逸民吧!如今呢,他是文人堆里的忙人,是忙人眼里的闲人,是闲人眼里的高人,是高人眼里的真人。他说:“先到者为主人。请进!”一一握手,便迤逦跟进。我却退后,伫立,审视院门。茅草苫盖,门楼却高古,悬一对红灯笼,吉庆兼喜庆。木门,石墩,土墙,经年砖瓦旧,岁月绿苔锈。挂一招牌,俩字古拙——“明舍”。日月为明,人舌为舍。人舌檀香山舍瑞,日月雅聚心明白。拙名孔明占其一,缘也!
且随缘。步入精舍雅院,一地芳草,点缀斑斑绿苔。有雕花石盘铺径,状似满月,形似睡莲,走其上,有凌波行云感。各色花木,布满各个角落。有高枝戳云,云成了碎片;有修竹插地,地添了幽禅;更有石桌、石凳占据一隅,宜坐宜弈,宜茶宜谝。是夜设若无云,赏月何其美哉!又入二门,却别造洞天。屋宇高阔,梁椽拱顶悬空;书架壁立,时人名著满墙。身临雅室静入耳,眼见古书香扑鼻。木桌宽大,摆满各色佳果;木凳玲珑,虚位等待嘉宾。垂涎欲滴,全是秋树时鲜,有板栗、柿子、核桃、葡萄、红枣等。都想吃,却不知先取哪个。红茶、普洱,想喝啥,杯微举,便有红袖添加一杯香。边吃边喝边说笑,有人禁不住赞叹:“哈,我们吃秋呢!”随即有人附和:“真好!”还有人注解:“都好!”果然都好。
正嘻嘻哈哈,人道刘郎来了,群起立而恭迎。刘郎,刘炜评也。身后跟着两位淑女,俱是画上人物,似曾相识。长安城圈,凡舞文弄墨者,不知刘郎,便是孤陋寡闻。看见他,我即刻想起刘禹锡的诗句:“前度刘郎今又来。”此刘郎可与彼刘郎比诗才也!当年从西北大学毕业后,此刘郎供职母校,当过文学院院副;如今主编《西北大学学报》,乃学术掌门人。不但工于诗词,而且长于评论,还惯于演讲,常以吟唱博得满堂喝彩。文友多,红颜知己更多。宴请入座,说笑又添新资。唯遗憾者,应邀中尚缺一人。
午餐丰盛,自不待言;色味俱佳,无须我夸;以素为主,时蔬可口。掌厨者谁?秀色可餐者也。始信:饭不在精,在谁做;食不在美,在谁吃。津津有味者,有品位也;饕餮而饱者,饱学之士也!
午餐之后,有友提议走山消食。出。有人带路,跟着感觉走。上一面坡,坡上草未黄;走一条草径,径旁叶未落。树耷拉着枝梢,柿子簇拥抱团儿,一疙瘩红,又一疙瘩红,伸手可摘也。走近阡陌,见有苞谷地,亦有新翻地。一家老小,四口忙奔,掰、搬苞谷,来去脚不着地。一老者扶犁,却不见牛曳。闻得他自言自语,声却似在空荒以外:“雨下的,地难(nàn,黏)的,苞谷受症了,麦种不进去!”华发白须,酷肖太白金星。就想亲近,却迈不开腿。云忽然覆盖了天空,雾笼盖了原野,天暗得如同黄昏。一个转身,自己竟在了云里雾里恍惚、游走。听见朋友们说笑,却不见他们形影,寻觅中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他们未必不是天人、神人、古人。眼前,当下,此时此刻,不知是古人梦见了我们,还是我们步入了古人的蝴蝶梦中?又一个转身,遥望见几个人影飘忽不定,时隐时现;回望那田间地头,竟然形影阙如,杳无人迹。那一家四口呢?那白须老者呢?自问还清醒,不相信是梦。
云雾天边,忽然悬一轮红彤彤的落日。归路分明是来路,半天走不到路尽头。前方依稀有灯光闪亮,模糊得如同回到了油灯时代。树木扎堆,多高大,粗黑的树干上布满了皱褶,爬满了青苔。有牵牛花蔓寄生而攀缘,在高处炫耀一朵紫红的喇叭花。道路被草埋没,草被水浸泡,很久没有被人践踏了。老树守护老屋,院墙东倒西歪,门窗残破不堪,显然久不住人了,却听见人语,又闻见葱花油香。耳逮着声,鼻嗅着香,挪步寻觅,果然有一户人家屋顶,似乎炊烟袅袅,隐隐约约听见风箱声响。毛发直竖,却管不住脚,一步一步前移,进入一家院落,院里长满蒿草,一树孤立当中,叶子硕大,当是梧桐。出溜闪过一道白光、白影,像玉兔,又像雪狐。一门歪斜,半开半闭,门神龇牙咧嘴。门里一柱竖立,挨着土炕,炕上好像坐着一个人。倒吸一口冷气,又倒退几步,心忐忑而疑惑:“这是我待了一天的村子吗?”急转身子,嘴上念念有词:“明舍!明舍!”怎么就不见明舍呢?念叨“明舍”,心渐明朗。却东踅西拐,尽走了来回路,总不见来时的坐车和狸猫展腰的那一根横木。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行走,不知走到了哪里,却看见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那么醒目呀!暖光暖心,也照亮了我的心,这才觉得脚踏实地了。走近,脸贴在门上,手抚摸了“明舍”两字,才确认是明舍无疑。
推门而入,扑眼而来一缕幽光。院子四角,红灯暗淡,弱光漫射。莲花石蒲团一般,踩踏而过,听不见自己脚步。二门洞开,步入,灯光柔和温暖,白天坐的长桌四周,方凳排列。偌大个屋宇,空荡荡的。忽闻二胡声抑扬悦耳,似从侧屋传来。门敞开,里边半明半暗,坐了一屋人物,挨着行注目礼,都是白天诸君,只多了一人,乃诗人薛保勤也。西安世园会后,流行一曲《送你一个长安》,送进了千家万户,更不知送进了多少耳朵,其词作者便是他。此公常自谓业余诗人,我却觉得他吟诵的都是心海深处波涛汹涌的灵感高唱,因而都是真正的现代汉语离骚。歌吟而品之,有唐诗宋词的声韵之美,有自由体诗歌的鲜活灵动。取古典之高韵,注时代之灵魂,薛保勤诗之所以脍炙人口更朗朗上口也!
二胡独奏,时而悠扬如奔流在草坪上抒情涌动,时而低沉似高流在幽谷中率性滚动,时而缥缈若深流在静海里压抑冲动。座中人物皆静态,皆醉态,皆憨态,更兼有闭眼垂涎者。或闭眼似睡非睡,或睁眼似醒非醒;或低头仿佛梦游,或仰头宛如天听。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打着拍子,有的挠自己胸口。仵埂夫人,名曰姜波。姜太公之姜,暗送秋波之波。竖立一指,支着下巴,眉眼羞赧,笑窝浅淡。眼前一亮,内心里惊呼:“真蒙娜丽莎也!”拉二胡者,名贾嫚,陕西师大音乐学院教授。她坐在壁炉边,红火热焰笼罩了她,并抹了她一脸满月朝霞。她是醉中之醉者,其醉态不能形容也。
二胡撩人,撩拨得每个人都想一展绝技才情。“蒙娜丽莎”闭月羞花,不能让她闲着。鼓掌等于鼓动兼鼓舞,使她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改矜持,腾挪婀娜身姿,亭亭玉立于众目睽睽之中。朗诵可能是她的天赋,或者诗情可能就是她的心情,她朗读了一首诗,是写给孩子的——自然是她和仵埂的爱情结晶。柔情、亲情、爱情糅合而成真情,走心,所以暖心,使她的朗诵别是一种感动,有人甚至流泪了。
文学圈里,流传着仵埂夫妇的爱情故事。此次雅集,仵埂是发起人,不给大家些耳惠说不过去。他说:“那我朗诵一首情诗,是写给我夫人的,名叫《你是我的新娘》。”顺手接过夫人递出的手机。心灵的朗诵果然天摇地动,真情的诗篇果然感人肺腑,座中诸君报以热烈的掌声。我脱口而出:“我咋感觉是普希金在朗诵《致凯恩》?”就凭这一首诗,一颗年轻而浪漫的芳心当年被仵埂轻而易举俘获了。令坐中人更感动者,乃仵埂还夫人手机时深情地一问:“这首诗,你一直保存在手机里?”我替美人作答:“应该保存在心里!”
薛保勤朗诵了一首诗,名曰《想跟着你去过年》,引起了诸君心灵的共鸣。“你”是谁并不重要,我“想跟”才令人遐想。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谁的梦里没有过玫瑰色?谁的梦里不曾浮想联翩过诗情画意般的亦幻亦真?打住!各人的心,各人揣着,各自回味去!
朱鸿起立,亦面对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引吭高吟了曹操的《观沧海》。人到中年,托物言志。朱鸿朗诵,有手势相随,诗中波涛,仿佛在眼前澎湃、翻腾。当年曹操咏此诗时五十有三,如今座中人物,也多年过半百。朱鸿吟此,可谓用心良苦。
于现场即兴表演,非刘郎莫属。刘郎不但善歌行、歌吟,且善说书、说笑,其流行歌曲与秦腔清唱常令满堂喝彩。他站起来,虽然人到中年,却依然玉树临风。炉火余光似乎钟情他的脸,使他的儒雅平添了一分女性的妩媚与羞涩。先是一曲维吾尔族情歌,声情并茂而惟妙惟肖;又吟诵了一首旧体诗,是写给座中某妙龄女郎的。才子情愫,不加掩饰。
邢小利是热心肠,冷幽默。不说笑的时候脸上嘴角都是笑,说笑的时候脸上嘴角反而没有了笑,话一出口,大家都忍俊不禁,他却做莫名其妙状。面对炉火,他先甩开场白:“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不展示才华呢,对不住大家,展示才华太多呢,侮辱大家。那,我也朗诵一首诗吧!”他朗诵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出去接听后归来,他已朗诵完了,我只听见了掌声。
听说座中有舞者,大家都热烈鼓掌。观舞须得明堂大屋,才好大饱眼福。正好饥肠辘辘,便被招呼步出暖房,围定白天的长桌,团圆坐了。稀饭、馒头、家常菜,谈笑间吃饱喝足,便开始赏舞。舞者名侯影,在职博士生,执教西藏民族大学。霓裳羽衣,束腰紧身。形体之美于舒展中一览无余,舞姿之妙于表演中淋漓尽致。起立如鹤立鸡群,展臂似鹰鹏展翅,转腰像螺旋转升,走步若凌波微步。腾挪轻盈如蜻蜓点水,婀娜扭动似风摆杨柳。赏心悦目之间,我想起了杨玉环的《赠张云容舞》:“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咦!眼前舞者,真张云容转世也。
侯影舞罢,其九龄女儿也跃跃欲试。于是母女对舞,默契得天衣无缝。母亲翩翩起舞,女儿款款相随;母亲轻盈走步,女儿亦步亦趋;母亲造型优雅,女儿舞姿曼妙。整个过程没有舞乐伴奏,却旋律自然天成,其肢体语言直白似燕舞,婉转如莺歌。意犹未尽,却戛然而止。观之者啧啧不已,鼓掌鼓到手疼。时令中秋,天又阴冷,而舞者足不着履,其艺术用心,可谓良苦也。
有人旁白:“时候不早了!”众皆附和,纷纷离座,相继走出院落。门前黑暗,红灯笼刺眼。微弱的红光里,人皆变成了影子,只见手拱握摇,不见腰臀腿脚。一丽人上车,车已发动,却见车前窗玻璃上,一只黄猫高卧不动。车驶离时,才见它腾空而起,竟在高墙上如人直立。有人惊呼:“这是猫吗?”我笑道:“是鬼魅!”有丽人猫腰捂脸。我随即上车,回顾,只见红灯笼下,站立了一排女子,一色白裙随风飘摆,向我们挥手频频。再回首,红灯笼明灭,灯下并无一人。三回首,红灯笼消遁,身后杳然、渺然、寂然,只能看见窗外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