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立冬之后,万物更加萧瑟!我的心我知道,真不愿自己的心也跟着萧瑟。无法,却偶得了一个妙法,去微信圈,寻王晓红的插花世界。对插花我并不陌生,但对插花那样爱,爱得那样优雅,那样纯粹,那样不染纤尘,我却是第一次领教。每每欣赏之时,我总寻思而疑问:世界上还有这样插花的?我当然知道,我疑惑是因为我孤陋寡闻。
我对插花的印象本来是这样的:少时,春暖花开的时候,上学路上,总见有女孩子发梢上或辫梢上插几朵桃花,或者几朵杏花。眼前一亮,也就多瞅一眼,还是偷瞅的时候居多。头上插花的女孩子回头率必高。她的脸上羞红,心情也想必美好,却不敢戴花进教室。那个时代很蹊跷,审美不如审丑,所以头上插花的,以小女孩居多,也多属一时兴起,自娱自乐,与成年人似乎格格不入。有一次去给牛割草,看见一位年轻媳妇头上插了一簇野刺玫花,煞是醒目,我嘻嘻笑,她追问:“笑啥呢?”崖棱上尽是刺玫花,鲜艳夺目,怎么就“跑”到她头上了呢?必是谁和她闹着玩的,她却浑然不知。我没有说破,一直目送她走远,那种别样的美至今历历在目。我外婆家有一对花瓶,常插一些时季花,插花的是我外婆。我觉得好看,却不稀罕。我姐时常折了野花,回家插在空瓶子里,加满一次水就不管不顾了,任由花枯萎,我不稀罕,却遗憾。村里的女孩多半都这样的,所以常见人家柜台或窗台上摆放着一瓶枯萎的花,花上落了灰也不拿走,看去甚是恓惶。我结婚后家里也曾摆有插花,无多讲究,只求好看。几株万年青,一直绿,透着生机;几朵玫瑰红,不一定是玫瑰,只要一个红。红绿搭配,一眼清新。瞧见枯萎的花,我常怦然心动:春天渺茫,就好像那枯红,总令人心驰神往。插鲜花麻烦,还要惦记,不惦记就事与愿违,不如改插干花。只是个插,不在乎造型。疏于欣赏,也就疏于管护,天长日久,竟视而不见了。某一年早春回乡赶庙会,看见绿油油的麦地上站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红扑扑的脸,黑油油的发,扎一对朝天辫,插了一对红桃花。朋友指说:“比花还好看!”过去抱了小女孩,还亲了她脸蛋,送给她一个红气球。回想起来,定格在人眼里的小女孩,就是一束插花嘛!
去年,偶然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见一组插花图片,美,就点赞了。后来连续发现有插花照,啧啧之余,就留意了。发照者昵称雪樱,哈,竟是晓红。显而易见,她是把插花当成艺术创作了,就如同绘画、雕塑、弹琴一样。我多少有点惊讶。多年不见,她怎么就有了此雅?让我更惊讶的是在她的背后,似乎有插花的姊妹队。把她们的插花看多了,就心领神会了。晓红原本是做图书生意的,这是雅事。转行后又开普洱茶室,也是雅事。闹市中取静,真是个好去处。记得每个茶室里都摆插花,造型别致而简约,使静中之静,平添了雅中之雅。她还有一个生态园,位于南山北麓,一面绿坡舒缓而下,圈一方草木花卉鸟世界。有小桥玲珑拱立,好似恭迎游客一般;有流水浅吟低唱,宛如琴音从高山上飘落;有鸟儿啾啾呢喃,像极了林荫深处的窃窃私语;有桃花烂漫开放,有梅花残红恋枝,自然也有人文景观别出心裁,给人意外的美感,如根雕的桌椅,如石头的造型,如盆景的多姿多态。坐在根雕上品茗,恍若隔世,生出别有天地之感。我就留意到了插花的别具一格,惊叹了女主人的别有怀抱。她是很会享受的,而且享受的是一种足可意会的艺术。我当然知道,这种享受其实是她的工作延伸,是她的生活余韵,是她的梦想抚摸,甚至就是她的工作、生活、梦想本身。与其说她是在追求享受,毋宁说她是在享受中追求一种心灵的自我搓洗,一种心境的自我营造,一种心情的自我酝酿,一种与天地呼吸、与神祇默契、与造化心心相印的通灵体验。今年一个夏日午后,我曾雨访她的雅室。喝茶的时候,几案上一瓶插花悦目,一壶茶色醉心。与她隔几而坐,观音的眉脸,牡丹的形色,矜持里有雍容,妩媚里有庄严。她问我笑什么,我仍用笑回答。如果我开口,必是一句话:“你像插花!”
且看王晓红们的插花作品:盘碟碗瓶灌上,枝条一两枝或三五枝,横竖撇捺斜,绿叶衬托,赤橙黄白紫等花点缀;没有春夏秋冬限制,没有东西南北阻隔;各色植物联姻,各种花卉结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嫁接之巧妙,无拼接之做作。完全可以这样形容:妙手天得,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真可谓千般姿态生,万种风情随。舒展的如云朵在天边显摆姿态,动静恰到好处;袅娜的如青烟向天上扶摇升腾,颤巍巍却不卑不亢;生动的如“春到人间花弄色”,如“云破月来花弄影”,如“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绾巫山一段云”。看似呼之欲出,实则来之不易。各人的心思、心境、心情,寄生了各人的奇思、妙想、异梦,寄托了各人的追求、信仰、怀抱。各人的审美情怀、情趣、情愫,都赋予各人作品的色彩、形态、元素,各人的生活阅历、经验、体会,又都使各人的作品灵动、精巧、雅致。耐读,耐品,耐观赏。像绘画,却比绘画多了几分质感;像雕塑,却比雕塑多了几分柔软;像盆景,却比盆景多了几分娟秀。若非神来之手,如何能使区区插花近似于神话传说?像青春期的相思,像花样年华的梦呓,像“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让人回味,让人遐想,让人向往。权且套用杜甫的诗句来赞美:“此花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看?”幸哉,我看见了!
可想而知,这样的插花,仅凭纤纤玉指,不能传其神,仅凭天资聪颖,不能附其魂。创作者都是有大阅历的女子,天生丽质又得天独厚,天赋聪慧又得天眷顾,有琴心所以知音,有慧根所以觉悟,有主见所以身体力行。她们志同道合,所以雅好不约而同;她们情投意合,所以皈依不谋而合。她们衣食无忧,却不屑于养尊处优,更不肯屈就灯红酒绿而放纵优游。她们插花,是因为她们解得花性,乐在其中又其乐无穷。插花赋予她们灵性,赐予她们真性,还原她们本性;插花调动了她们的智性,呵护了她们的天性,开启了她们的悟性;插花为她们撬开了智慧之门,打开了修炼之门,敞开了艺术之门。插花引领她们走出了方寸褊狭,而步入天地广阔;挣脱了功利诱惑,而不再患得患失;获得了自信底气,而不再为糊涂人生枉交学费。插花使她们的人生如插花般异彩纷呈,又使她们的心情如插花般美不胜收。插花使她们异想天开,又茅塞顿开;使她们得心应手,又梦想成真;使她们诗化了生活,更诗化了自身。
人都在活自己。怎样活,活什么,是天安排,也是自安排。有人这样活,活出了精彩;有人那样活,活出了富贵。王晓红们的活法之所以可圈可点,是因为她们的身上显现了插花之美,体现了艺术之魅,再现了人生之真。她们食人间烟火,却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她们不只插花,还弹古琴,听古乐,赏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读好诗好文。盛夏里,她们穿着云一般的各色长裙,行走在锦绣一般的园林里,凌波赏荷,坐桥弹琴,“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就是神仙!聆听鸟语,饱闻花香,坐地默诵禅乐。人间若有神仙,非她们而谁?
插花不仅仅是艺术,应该就是人生。什么样的插花,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物。王晓红们的插花很美,但插花人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