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二 散文)](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736/37326736/b_37326736.jpg)
野生地
在秦岭南麓的佛坪自然保护区,有一段神奇的林间小道。车子仅可以通到林区五队,要去三官庙保护站领略一番,就得下狠心去走这条足足百十里的路径。方圆没有人烟,沿途是轻易碰不上一个人影的。有的是老林子和永远年轻的流水,再就是蛇,随处可见。还有红腹金雉和各色美丽的鸟。当然,也可能遇上黑熊、大熊猫、金丝猴、羚羊什么的,但需要好运气。不然,仅可以看见熊猫的粪便,也似乎觉得不错了。这毕竟是人类抛在原始生活环境中的一条细细的绳子。
令人神奇的是贴近自然的一种快慰。北亚热带落叶与常绿阔叶混交林带,葱茏而疏淡,雄浑而典雅。其植被以苦槠、米心水青、女贞、棕榈和茅栗为多,也常见有麻栎与马尾松。古木同竹林的和谐,树丛与草坪的依傍,构成潮湿、温暖而平和的一方世界。只是那些树干以至树枝梢部的青苔,那些踏去可以陷了脚踝的藓斑,使人如入远梦,感到了此地的寂寞与孤独。
这里是野生地。植物任其生长繁衍,在生存竞争中求得自然之形态。古木腐烂了,落叶化为土了,其营养又通过草木的血液循环显出自然界的生机。流水极洁净,因河床呈各种色调,数丈深的幽潭可以一眼望穿。太阳躲躲闪闪于林表之上,光亮却映衬在每一处角落。鸟儿是稀疏的,偶尔有几声鸣唱,使此境愈是僻静。也有动物相食的皮毛遗于路边,让人想象曾经过去不久的战争在此发生。而大熊猫一类濒危动物,这些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三百万年的物种,正面临六十年一遇的竹子开花的饥荒,在这最后一块栖息地与命运做殊死的抗争了。看来,无论植物或动物,它是逃不脱自然规律的。
而人类的创造,在这块野生地上,除了用弯刀割出的这条小道外,似乎是一个空白。这是历史的疏忽。仅就这条小道而串起的地名,什么凉风垭、庙梁子、蒸笼场、火地坝,什么牌坊沟、骡马店、三官庙,皆是栖息过人群的地方。凡有地名的路途均是开阔地或沟岔交会处,有着石基构成的村镇遗迹,当然是归于参天古林子的领地了。留下来的有石墙,更明显的是一座座石砌的坟墓。石头活着,且有灵魂萦绕。路人不留心,是不能发现这些遗迹与其他林子的相异之处的。
三官庙保护站的一位邻居,姓何,有七十几的高龄了。他自幼流落此地,以打猎、挖药、伐木为生,如今有三辈人了。他听老年人讲过古胜,说此地至凉风垭曾是条骡马官道。沿途的蒸笼场曾有几百户人家,有当铺商号,多以特产红桦制作的蒸笼木器闻名秦岭南北。另有火地坝、牌坊沟、庙梁子则别具典故,而保护站所在地的三官庙原为大庙宇,至今只剩下一尊半掘自地下的佛像了。这一带开发于何时,已无从稽考,衰落时间约在清代光绪年间,是说连年大旱,人们唯一糊口的洋芋“瞎”了,不得不另觅生地的。从此便人稀路荒,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亦沦为野生之地了。
是人离开了这方土地,草木才得以繁茂,大熊猫一类稀有物种才得以生息于此。据说,每五公里林区有一只大熊猫活动,它的领地也够阔的了。春冬季,它多沿峡谷边的小坪、小湾及小盆地停息,其地势向阳避风,山路崎岖,水量充足,竹类丛生,隐蔽度较高。到了夏天,林间几乎在一米之外的视线被遮挡,在气温与食物上对于它的生存是惬意的。而大熊猫在近年的厄运,无疑使它感到了生存的困惑。它和它的祖先,都没能逃脱生境的烦扰。它正经历着其物种的第五万次来自自然的挑衅。而恰恰在这时候,人类则向它伸出了来自生命界的温暖的手。
在保护站,为数不多的人们耐着荒僻之境的寂寥,在熟悉着守护着这方宝地。他们出山爬坡钻林子,同植物动物为伴,探索着这里的奥秘。他们远离人群了,却是为着贴近人群而艰辛地生活着。从那人群攘攘的地方钻到山里来的流民,是一些猎取者,施放各种套子于林间,窥伺着奔跑的麝,或鹿,或麂,或羚羊,也许有熊猫、金丝猴被擒。对于这些林中强盗,保护站的人们则是一切生命的守护神。善与恶的较量,成为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充满诗意和哲理味的话题。
保护站周围的十多户人家,也在逐步认识自然保护的意义。他们算是从蒸笼场、火地坝、牌坊沟方向被自然界驱赶到最边缘的人群了。他们固守着人的立足之地,不肯做一寸让步了。同时,这里也成为该县该乡该村最边远的居民区了。他们寂寞,因为接触老林外边来的人们,而使其向往人群攘攘的大世界。但他们更多的是充实,充实于生养他们的热土。他们在认识热土的奇妙时,把握着自身的位置。祖祖辈辈以狩猎、伐木为生计的路断了,却得到了自然保护站上的经济扶助,以养蜂、种植木耳开辟新的生产形式了。动物学、植物学教授们来到这里,同样关注人的生存,将捐赠的衣物远远地从北京寄给山里的穷孩子。人与自然的沟通,人与人的沟通,在这里是多么明显!大千世界中的各种生命,在这里趋于理解,趋于和平。尽管,还有着难以避免的冲撞与困惑。
如今,从凉风垭至三官庙这条小道,依然没有人烟。四十里寂沉的林间小径,四十里喧闹的大自然的合唱,四十里令路人沉思与感怆的生命之路。人,是自然之子。自然,因为人类的创造而呈现存在的意义。自然保护的事业,当是人类在征服自然过程中的觉醒。不是吗?人类为建立现代文明付出代价,在向大自然攫取资源的同时,也是在向人类自身挑战。为求得生态平衡,这条神奇的小道所联结的野生地,想来该是亲近的,无比亲近的。
《光明日报》1987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