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Neith(2)
“噢,拜托别现在告诉我礼物是什么,我希望这个情节出现在你的下一部小说里。男孩成功地在女孩生日那天见到了她,送出了那份礼物,把答案留到我看小说的时候好吗?”
俊勇愣住了,他说不清楚当时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种,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步一步走进充满斑驳回忆的花园,越往里走,植被就越浓密,到最后,那些疯狂生长的玫瑰都快要把自己吞噬了。自己只能感受到,快要窒息一般的、记忆里的鲜红。他几乎是呆滞了半分钟,才缓缓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但有一件事情,俊勇非常明确了:那就是Neith。
雅子松开俊勇的手,重新回到人群里,她敲了敲高脚杯,再一次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雅子从未如此热爱这样的感觉,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那些目光,有着马里布海滩阳光一般的温暖。“亲爱的朋友们,当然还有我最最亲爱的杏里。有人能帮她从第四瓶威士忌里解脱出来吗?”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在这儿说的话,比我在纽约四天说的话还要多。我曾经不是那么健谈,我曾经到处都是缺点。所以我非常感谢,非常非常感谢现在可能已经无法听到我说话的夏目杏里小姐,在一个月以前,她也是这样半醉半醒地对我说:‘雅子,你只需要试一试,就知道了,雅子。’然后……我就对自己说,那我就听这个疯丫头一回吧,毕竟如果我手术失败了,要告她的话,我还可以请她来当律师。”
“其实Neith已经在日本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据我所知,这里的好几位先生的脑子里都已经有了一个最简易版本的Neith,我喜欢叫它,Neith Babe。在日本,已有超过八万人成了Neith的用户,在全球,这个数字是两千两百万。”
“我非常理解和支持Neith设计者的初衷,这是一款拥有非凡意义的产品,它应该被用到所有地球公民的身上,用以更好地服务这个生活了八十亿人口的世界。但,正如我刚才所说,Neith真正的魅力,远远不止如此简单;它能够为你带来的,也远远不止规划道路和安排行程。它进入你的大脑,特别是,生活在日本这个国家最顶层的那千分之一的人的大脑,是为了更加崇高的目的,因为正是这千分之一的人,掌握着这个国家百分之九十的财富,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文化和经济,掌握最尖端的科技、最前沿的时尚、最先驱的潮流,你们是站在金字塔尖端的命运宠儿,也是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存在,你们有责任,也有义务,让这个国家发展得更好、更迅速、更辉煌。”
“Neith能够为你做的,恰恰就是这些。试想一下,如果你的大脑自身就能进行公式演算和数字分析,一场实验其实会容易很多;如果你的大脑自身就能搜索基于你记忆深层的感知和印象,一次创造、一个灵感其实瞬息便可达成;如果你的大脑自身就能优化你的语言、肢体甚至是感观,你永远都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你永远,都是镜头前最光鲜的那一个……”
“诚然,这是一次不菲的投资,但我知道,我相信你们也都知道,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摆脱了需要为钱考虑的人生阶段。恕我做了这样的分析和调查,这个酒吧里现在人均银行储蓄数额,是十六亿三千万日元,这还不包含你们的各项置业、投资和收藏品。我听说熊本先生刚刚拍下了凯特·布兰切特[33]的一套珠宝,是吗?四亿三千万日元。Well Done。”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雅子朝早就站在吧台边的罗本挥了挥手,“这是Neith日本区的经理,他稍后会为你们详细介绍Neith模块组的具体情况,供你们自由搭配和选择,你们可以了解到能协助你们所需领域方方面面的模块组。很快,我是说,快到你从手术室的休息室醒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你自己。”
“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罗本,Neith日本区的经理。”罗本今天穿得格外得体,复古英式双排扣西服,搭配着一条全是红桃和方块的经典领带,他看起来就像是从邦德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谢谢桐生小姐的推介,正如她刚才所说,我相信Neith一定可以成为你们通往更高成就路途上的灯塔。当然,在此我很荣幸为你们解答任何关于Neith的问题。”
罗本边说边走近了靠在栏杆一侧的桐生雅子,他满怀笑意地捧起她的左手,然后轻轻地吻了下去。这个场景出现在充满复古风情的酒吧,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至少已经帮你说服了著名作家安部俊勇,”雅子小酌了一口重新填满的柠檬朗姆,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以及两个时装设计师、一个迫切期待创业的银行家的儿子和你正前方那个总是很多问题的宇航员。你敢相信吗,他只是日本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然后他就成了身价五十二亿日元的富豪。我是说,连他去火星的钱也是政府出的。”
“他现在有三个自己的个人运动品牌,还有十七家在亚洲地区连锁的航天运动体验俱乐部。他号称‘太空旅人’,几乎每周都要去月球一次,然后带回来各种在越南生产的太空周边和请人代写的精彩演讲。”罗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似乎对这些名人的做派早已司空见惯,“他刚才已经找我打听了关于合作开发供太空徒步爱好者使用的定位功能模块,我打算明天给总部一个分析报告。”
“看来还有意外收获呢,罗本先生。”
“你不是也有意外收获吗?我看那位作家先生的眼睛一直都没从你的脸上移开。青梅竹马,因为Neith再续前缘,你们的故事真的很适合被写成小说。”
“罗本先生,如果我不这么说,他怎么会明白Neith的好处。”
“你刚才的演讲,似乎已经点燃了他的爱情之火。”
“那我只能再耗费一些精力去熄灭它了,你说呢?不过我会等到他买单之后的。”
“我越来越喜欢你的聪明了,桐生雅子小姐。”
“看来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罗本先生。”雅子转过头,看着罗本,她非常清楚接下来对话的重要性。
“我的Neith告诉我,这次保守估计能赚一百四十二亿日元。也就是说,桐生小姐,你可以免去九千万日元的费用了,真是恭喜。”
“你知道,你已经不用‘您’来称呼我了,这让我很寒心。”
“我们现在不是合作伙伴吗,桐生雅子小姐?”罗本也转过头,他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下雅子的酒杯,“你要为一个专属于客户的‘您’字花费五亿日元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只要再办五场这样的活动,我就可以还清这笔债务了,对吗?”
“当然,桐生小姐。像这样如此成功而精彩的演讲,你还需要准备五场。”
“你以前说话没有那么刻薄的,罗本。”
“我们现在不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吗?可能那时候的我就是如此吧。”
“你知道吗,我下午的时候听说,北美那边预备上架一款叫作α的模块组。”雅子认真地看着罗本,像是真正的谈话才刚刚开始,“据说……那是非常……豪华的设备。”
“α模块组现在只是生产出来了而已,但是我们的老板似乎认为它非常不成熟,一直在阻挠它上市,不过董事会已经在施压了,距离它正式上线应该不会超过一年。α模块组是协调情感意识的模块组,它会优化你的整体人格和基于这些人格的一切所需,包括思想、情绪、语言动作等,你甚至可以实时切换你预设的人格,你可以变得狂野、沉静、性感、神秘、单纯、可爱……从希拉里·克林顿[34]到亚历山大·安布罗休[35],只在瞬息之间。”
“一个人在一生中,可以体会到无数人格,这真是连上帝都无法企及的事。”
“当然,除非上帝有一亿美元。”
“它的价格已经公布了?”
“我拿到的产品数据是这样的,它现在已经是成品了。”
“罗本,”雅子沉默了一会儿,她放下酒杯,走到了罗本的面前,她非常精准地将自己的神情设定在温存和妩媚之间,嘴角的鲜亮桃色,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罗本罗本罗本,罗本先生,如果我有一亿美元的话,你能和上帝说一下,他的预约位置只能排在第二吗?”
“不如,你先把五亿日元的债务结清再说?”罗本看着桐生雅子,其实他们一共也没见过几面,其实他也没有认真看过她几眼,但是……他总觉得每一次看见这位桐生雅子小姐,她的眼睛里,都比之前多百倍、千倍的欲望。但,谁会畏惧欲望呢?特别是像他这样专门为了其他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买单的商人,那瞳孔里的欲望越黑暗越纠缠,他就越期待,“或许,那时候,我能安排你和α在洛杉矶见一面,你说呢?”
在给过雅子那悬挂在天际,但似乎又触手可及的希望之后,罗本就再次扎进了宾客堆里。不管那些人是真的在讨论首相女儿和她的Neith,还是只是举着酒杯在互相礼貌恭维,罗本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无比自然地搭上话,就像雅子第一次见到罗本时一样,真切热诚的眼神,极富感染力的话语,再加上一点点亚洲人学不来的介于骄傲和庄重之间的优雅。雅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员工推销专用模块”,但显然,能够赚到盆满钵满,也足够刺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和这些潜在客户们谈天说地。
虽然瞳孔里倒映着的还是这间一九五〇年的酒馆里举着酒杯四下攀谈的宾客,但雅子的脑子里却已经被那个神秘而诱人的α填满了。就像有一条缠绕着她全身的巨蟒,冰冷湿润的鳞片在她的肌肤之上摩挲,瑟瑟震颤的蛇芯在她的耳边低语,让她忽略了伊甸园的美丽与丰饶,所有的感观、所有的神经都聚拢在了那颗悬挂在枝头的鲜红的苹果上。
得到它,雅子,得到它……桐生雅子,你一定要得到它……
雅子的耳边,无时无刻不回绕着这个声音。
在她听闻过α之后,她总能听到这个声音,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比起为了逼迫夏娃犯戒而滔滔不绝的毒蛇,这个声音似乎更像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准确地说,是自己的脑袋。有时,她都来不及思考,自己对α的渴望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强烈,强烈到几乎不可忍受。在雅子看来,这绝对不是臆想,也绝对不是幻觉,她就是听见了,她总是能听见。而这几天,她的对应策略都是:让Neith暂时关闭自己的听觉神经五至十分钟,就像局部麻醉一样,每次都能奏效。她知道关闭听觉神经简直是最下三烂的自欺欺人,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噪音,她明明能感觉到,那个声音,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根本就是她说出口的。
她当然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里听不见声音的后果,她会错过两首爵士金曲,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样站在吧台边,怯弱得像从前那样一动不动,不,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妥协。
于是,她放下酒杯,走下吧台,掠过欢愉的人群,径直迈向洗手间。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并且干脆利落。当她推开那扇复古的推拉门,在那面雕刻着阿弗洛狄忒与宁芙的漆金圆镜里再次看到自己的脸时——是的,连雅子也没有料想到的画面,那对瑰红的双唇,就在她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开合着,脱离了她的意识、她的控制,不自觉地开合着,像是所有孩子梦魇里勾魂夺魄的魔女,用最深沉而迷离的声音,轻轻地低语着。
“得到α,雅子,得到它……桐生雅子,你一定要得到它……”
这是雅子安装Neith之后,第一次感到由心生发的恐惧,如此不自然的恐惧。她能感觉到胸口突然鼓噪的气流,似乎一声酝酿很久的尖叫被Neith硬生生地压制住了,即使是目睹了自身器官的失控,镜中映出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旧光鲜而惬意。她只能通过微微发颤的呼吸和不自觉紧握的拳头,来判断自己真的产生过那样的恐惧与害怕。
她抬起左手,本能地遮盖住依旧在微微开合的双唇,她能感觉到整个手心都用力地按在了嘴唇上,唇彩里富含的杏仁油,黏腻地粘连在唇间与掌心。
这不是她曾经最爱的动作吗?爱哭的女孩,怯弱的桐生雅子,只会用手捂住嘴逃跑的首相女儿,这个动作简直是她的招牌动作,下一秒就是滴落的眼泪和间断的哽咽。
所有这些,都被眼前的镜面一一反射,呈现在雅子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歇斯底里地互相拉扯,无数的思绪在她的身体里激荡,仿佛下一秒,她这副皮囊就会像倒地的玻璃一样应声碎裂。
可即使是这样,此时此刻雅子的脸上还是那样的镇定,那样……死寂般的镇定。
雅子会喜欢吗?
以前的雅子会喜欢这副样子吗?即使在害怕到极点要哭出来的时候,依旧明媚得如同杂志封面上的女郎,优雅而镇定,绝对的镇定。
而与这般镇定截然相对的,则是她内心汹涌袭来的混乱与不安,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激烈抗议:放下手,桐生雅子!你不能这样,不能遮住嘴,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桐生雅子不能这样,用手捂住嘴逃跑的首相女儿,不能这样……
绝对不能这样!
雅子能感觉到,这句“绝对不能这样”就快要脱口而出时,她捂住嘴的手,被用力地甩开了。是的,甩开,虽然是被她自己,但那个力道,就像是有人强行勒住雅子的手肘,狠狠地往外推开,雅子甚至能感觉到手腕撞在盥洗池边缘的疼痛。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口红残缺的上唇,仿佛一个刚刚被搅扰的猩红色的美梦,支离破碎。
不可容忍,不可接受,必须马上修正——这是她脑袋里全部的想法,她甚至已经来不及去思考颤抖的嘴唇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全部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间都集中在了那块映在镜子里被放大了一百倍的残缺上。
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那支由麦当娜模块精心推荐的口红,机械地抬起手臂,一点一点为自己的双唇重新填补上一层娇嫩的红。这是Neith从七百七十九种红色里,为她选择的那一种红色,完美的红色。
是的,完美,谁会拒绝变得完美,谁又能忍受差一点就足够完美呢?
不可容忍,不可接受,必须马上修正。
当她再一次审视镜中自己的时候,随着丰满的双唇颤动开合,那个声音也终于停歇了。不知道为什么,雅子总感觉,这一次,它是彻底消失了。
“因为,我不会再犹豫了,没什么可犹豫了。”雅子对着镜子,再一次露出了她那经由Neith设计、从嘴角上扬的角度到双唇开合的微距都无比精确的笑容,她已经准备好了,再次加入那场觥筹交错的欢愉里,再次举起酒杯,再次成为焦点,再一次,变得完美。
:你还清了吗?
:什么?
:拖欠Neith Japan的款项。
:现在算一算,像是这样,利用我的关系网,甚至是我父亲的人脉的聚会,我为罗本筹谋了不下十场。开始的时候还需要我自己去联系,后来基本上都是朋友的朋友,甚至到了最后我都懒得打招呼了,反正有Neith在,有必要的话看一眼我就知道是谁、叫什么、从哪儿来、是做什么的。通过我加入Neith不仅能保护那些富人的隐私,而且价格也更低,我确定罗本也在其中赚了一笔私利,因为他搭配销售的很多东西,其实都应该是免费提供给术后用户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桐生小姐。你还清债务了吗?
:没有,怎么可能还完。
:可你说你已经办了不下十场聚会,按照既定的收益,你至少已经为罗本带来了一千亿日元的收入了,如此可观的盈利,就算是单纯的提成,也远远不止五亿日元。
:可事实就是没有还完,而且,我觉得我永远都无法还完。
:看起来让桐生小姐直接承认这一点还蛮难的。事实上,我看了从你颅内Neith中提取的调查报告,你在那段时间,我猜应该就是你还债的期间,平均每周新增五个左右的模块组,而且还有类似于摩根模块组、情绪模拟模块组以及第六感生态模块组这样平均价格在四百一十七万日元的核心模块。也就是说,你不仅没有通过这些社交聚会盈利,而且你拖欠罗本所在的Neith Japan的款项越来越庞大。
:第六次集会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八亿日元。
:这就要求你必须无止境地为罗本安排这样富人云集的集会。
:他早就料想好了,他早就知道要怎么做,他通常都是以新产品、免费体验的名义把我约去他的办公室,他也知道我根本抵御不了那些诱惑,是真的无法抵御。那些全新的功能,每一个我都想拥有,每一个我都想尝试,仿佛我的大脑就是那些模块的引力场,不得到,就不会罢休。罗本让我签下了一个又一个借款协议,然后,每次我从那间手术室里醒来,每一次,我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他,都是他那副充满算计的笑容。他总是说,你变得更加完美了,雅子,你变得更加完美了,雅子……永远都是那副样子。
:那么,你觉得你更加完美了吗?
:当然,当然如此,但是和第一次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相比,那种仿佛是灵魂高歌般的愉悦一直在递减,越来越少,越来越短暂。有时候我盯着镜子看着自己才几分钟,就立刻又厌倦了,我觉得那些小修小补根本没办法达到我内心中的完美,我开始期待更好、更强大的模块,我开始无比期待α。罗本在这件事情上倒是不遗余力,他使了很多手段,才从洛杉矶弄到了α原件,我听说距离α正式发布还有至少一年的时间。我根本等不及了,我一刻都不能等了。
:当然,你的α,你的颅内栖息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被激活的α。
:装载α,我就能获得无数种人格、无数种感官,我可以自由切换、自由选择,每一天都可以是一个崭新的自己,每一个都不同。你能想象吗,我只有一个肉身,却可以拥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灵魂,我想是谁,就可以是谁;我想成为什么,就可以成为什么。
:你把它们称为“灵魂”吗,桐生小姐?
:当然,那不然呢?它们应该被称为什么?
:我没有反驳你,我只是在提问。
:你根本不会了解的,你没有体验过,你就不会了解,α可以带给你愉悦感,可以左右你的喜怒哀乐,左右你全部的情绪。你不需要笑话就可以大笑;不需要等到天黑就可以有困意;不需要男人就可以反复体验高潮;不需要真的恨谁,就可以恨;不需要真的爱谁,就可以爱;不需要真的脱离地面,就可以感受飞行。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感受。
:看起来你乐在其中,桐生小姐。
:如果是你,你也会乐在其中。
:这个有待商榷,毕竟我不想欠下一亿美元的巨债,让你心爱的罗本彻底奴役了你。
:当然,当然是这样,为了成为最完美的自己,这是一点点小代价。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完美。
:我喜欢你用“代价”这个词来形容。
:难道不是吗?你知道吗,弗洛莉,你的药剂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了这是一个代价。我可以保证,在这之前,在签下那份一亿美元的借款合同的时候,我的脑子丝毫没有这么觉得,我和我脑袋里的Neith,应该都觉得无比荣幸吧。仿佛我们就是那些冒险童话里披荆斩棘、万死不辞的勇士,终于要把心爱的人从地狱恶魔手中解救出来,然后永远和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它给你带来的满足感,持续了多久?那种想是谁,就能是谁的感觉。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那时候我觉得每一天都和一生一样,你知道,很多人说痛苦的日子才会显得漫长,而快乐的时光往往短暂。不,不是这样的,有了α,每一天都和一生一样漫长,如此幸福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无比开心的一生。
:经历了这么多人的一生,你还觉得桐生雅子的一生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我就是桐生雅子,我的人生当然有意思!这是,当然的。
:那你的朋友呢,还有你的父亲。
:朋友?桐生雅子的朋友?
:不如来说说那个带你上道的夏目杏里吧,你和她,后来怎么样了?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47小时]
“雅子,雅子!”杏里摆脱了足足五个保安的拦阻,才冲进那个招待新加坡商团的高级宴会厅,这好像是她脱离校园以来第一次穿着牛仔裤和平底鞋就冲进聚会现场,也是她第一次听到挤屋乐队[36]的Don't Dream It's Over[37]却没有跟着摇摆,甚至应该是她第一次无比清醒地出现在舞池的中央。现在,这里塞满了西装礼服的政要、富商以及穿行在其间的零星几个衣着鲜亮、唇红齿白的身影,杏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远处的雅子,她就站在新加坡外交官的旁边,穿着一身浮世绘纹路的烫金露背礼服,那幅织法精细色彩艳丽的《雪暮》[38]从腰间一直垂到裙摆,一对雪中行走的少女,依偎在伞下。
雅子挽着那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外交官,相比之前在社交场合里几乎和冰箱冷冻肉一样持久的光鲜亮丽,这次的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在状态。她依旧微笑着看着和她对话的每个人,举手投足自然而优雅,不,似乎已经说不上自然了,她的好几次抬手都是重复的,是Neith让她这么做的,她已经把自己的肢体完全交给了Neith,或者说,她已经把这场宴会里自己的表现完全交给了Neith,而她自己,则似乎已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雅子甚至都没有听到杏里在叫她,不知道是因为周围太嘈杂,还是她早已经通过Neith把周围的声音都过滤掉了。两周前她完成这项模块升级后,就迫不及待地邀请杏里去了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音乐会,演奏者均来自英国伦敦的顶级演奏班底。而雅子则用她那刚刚植入大脑的新功能,从单独的竖琴,到所有的小提琴,到不间断的鼓点,在脑海中把所有这些拼凑在一起的声音条分缕析,然后逐一听取和拆解,她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杏里当时就在雅子的旁边,看着她闭着眼睛,全程保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肢解贝多芬那首世界闻名的《第九交响曲》。
直到杏里站在了雅子面前,雅子似乎才回过神。因为淋了雨,杏里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紧贴着纤瘦的脸颊,这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也和宴会厅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她没有再叫雅子的名字,而只是看着她。
“嘿,杏里。”雅子几乎是在看到杏里的一瞬间就开口了,她似乎露出了一个稍许惊讶的眼神,但惊讶很快消失,继而变回了温柔而优雅的笑容,“你来得正是时候,酒还没有被全部喝光,我五分钟前就在吧台看见了那瓶马提尼,它现在居然还在那儿。不过,我觉得……你应该非常需要去我的休息室换上那件范思哲[39]的……”
“雅子,你得帮我。”杏里连寒暄都没有。
“你——”雅子依旧保持着模式化的笑容,她靠近了杏里似乎因为淋雨受凉而瑟瑟发抖的身体,然后拥抱了她一下,但仅仅是拥抱了一下,并没有多余的意思,“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来找我和父亲帮忙的,但你至少得先把身上弄干,我可不负责给我的客人预约明天上午的身体检查。来吧,我们去休息室。”
杏里看着雅子,看着她那如同电子机器人服务完毕之后的自动回复般的面无表情,她知道那是怎么运作的,她知道雅子刚才说的每句话、每个词是怎么来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这个场合实在有些特别,那些保安还徘徊在宴会厅的周围,如果不是首相官邸的人几乎都见惯了杏里以及她一贯的风格(如果今天的湿身装算是风格的话),也不会放她进来。当然,杏里此时根本没有太多精力去考虑这些,因为她要说的那些话,更加特别。
从雅子说要带着她去休息室开始,一直到她再次见到雅子,她独自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二十分钟。那桌上放着两瓶用钢铸玻璃封存的经典芝华士,但杏里几乎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她看着摇曳着进来的雅子,微醺的脸上有着无比精致的妆容,她似乎才刚刚说完“我去和那几个从新加坡来的设计师打个招呼”,举手投足间还保留着Neith为她精心搭配和设计的代表日本新时代女性的大胆和前卫。
“你知道吗,杏里,我身上的这件山本耀司在今天迎来了它人生的巅峰,几乎每个人都跑来夸赞它,然后问上面的画是谁的。我今天至少已经把伊东深水的名字说了一百遍,连Neith都有些不耐烦了。”雅子显然还完全沉浸在宴会的氛围里。
“雅子,雅子你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帮我。”
“是因为今天新闻上的事情?”雅子原本摇晃的身子突然立住了,她看着坐在沙发一角的夏目杏里,经过了一天,她甚至连里面的衬衣都没换。就在今天早上,一则视频突然席卷了各大社交网络,一个在东京高等法院任职,在社交网络上有超过两千万关注,外界看来年轻有为的女律师,在开庭前大量饮酒,甚至在办公室内大肆谩骂,其中包含大量不尊重同事、上级甚至委托人的言论,而这位女律师,现在就坐在雅子的对面。雅子没有急着说下去,她打量着沉默地等待她开口的杏里。现在杏里看起来慌张、疲惫、失落、恐惧、不知所措,几乎是所有人类负面情绪的集合,说起来有趣的是,雅子曾经一直把眼前的夏目杏里视为形象导师和社交楷模。她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经营自己的社交账号,十四岁的时候全球有超过四百万人陪着她一起过生日。雅子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夜晚,杏里生日的前一天,她就捧着蜡烛依偎在杏里旁边,通过视频窗口和全世界四百万人一起给杏里唱生日歌,她一边看着杏里教那些外国人说蹩脚的日语,一边看着杏里的电脑上不停地弹出有货物待收取的提醒。另一边,很多人真的在为她准备生日礼物,隔天,一共八百多件礼物从世界各地运来东京,运到港区,运到杏里的家里,杏里甚至在隔壁的酒店专门开了一个套房来存放这些琳琅满目的礼物……是的,甚至她今天穿着的山本耀司,也是她在杏里生日那天第一次听说。当两个小女孩兴奋地从那个镌刻着Yohji Yamamoto[40]的漆黑金属盒子里拿出那副墨镜的时候,雅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宝级品牌的设计感,以及——对杏里的崇拜。
但现在,雅子对面坐着的这个女孩,却完全无法让她燃起那样炽热的崇拜了。
“是。”杏里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号啕大哭的阶段,她现在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游离在神经衰弱边缘的恍惚,“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你都没听;我打听了你的行程,就赶来了酒店,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知道这是国家级的宴会,你差点又摊上一条《青年女律师扰乱国家政要宴会》的头版头条。”雅子坐在杏里对面,打开了酒瓶盖,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威士忌独特的浓郁香气。她熟练地拎起了酒杯,然后径直倒了半杯,“你是怎样没脑子,才会当着同事的面,说出‘只要我有了Neith,我甚至可以一边跳舞一边辩护’这样近乎自杀的话。”
“我当时喝了酒,你知道的,自从有了Neith……”
“我一点都不惊奇,我早就告诉过你,如果你改不掉酗酒的毛病,就赶紧植入摩根模块组,它能帮助你达到清醒状态。”
“我已经没有钱去负担更多的模块组了。”杏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我……我根本赚不到那么多钱,我知道你那些赚钱的办法,但是……”
“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我们聚会这件事?”雅子突然认真地问。
杏里有些被雅子突然的严肃吓到了,她拼命地摇头,“没,没有。”
“你有没有说过,‘桐生雅子也在用Neith’这样的话,或者暴露过聚会中的任何一个人?”雅子并没有停止追问,她似乎完全忽略了杏里因为紧张而引发的抽搐,她看着杏里楚楚可怜的样子,甚至觉得有点恶心。
“没有,都没有。聚会的时候,你强调过的,这些都是日本上层有头有脸的人物,隐私,是第一要务。”
“我要你现在用Neith检索一遍,认认真真地检索一遍,你在醉酒的情况下,哪怕是在做梦的时候,有没有说出过类似的话。”雅子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威士忌,然后将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没有,我确定没有!”杏里说话的时候整个身子都疯狂地哆嗦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她两眼不停地溢出泪水,却依旧空洞无物。
“明天你就去找罗本植入摩根模块组,还有思维方式重塑、语言情绪化和多米诺联想辅助模块。明天就装上,我会让罗本帮你跳过术前检查,你直接去手术室。”雅子看着杏里,但她的眼前却并不是杏里那张快要崩溃的脸,而是Neith为她提供的,所有能够把眼前这个快要无药可救的灰姑娘拯救过来的模块组,“费用方面我会解决的。”
“不,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再装了。”杏里刚一听到那些模块组,就发疯似的站了起来,她看着雅子,看着雅子精致的脸、精致的语言、精致的神情和即使是此时此刻依旧似有若无的笑意,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她看到的就是Neith,是Neith在凡人世界的具象,它,作为一个人的具象。
“只有这么做你才有可能应付得了接下来的事情,杏里。”雅子并没有因为杏里的起立而有任何动作上的变化,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Neith才是解药。”
“不,不是的。雅子,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和家人坦白了,我要去卸载Neith,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来只是想请你去为我求情,让法院原谅我这一次,让你父亲,让桐生首相帮我一次,就这一次。”杏里的每一声,都带着持续的哽咽,她抽搐的身体一直在颤动着,看起来摇摇欲坠,如同在空中摇曳的风铃。
“你要卸载Neith?”
“是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Neith是现在唯一可以帮助你的东西。”雅子抬起头,看着在她眼中已经窝囊到极点的杏里,“你居然还告诉了你的家人。”
“我真的已经受不了了,雅子。我以前虽然喝酒,可远不像现在这样。我现在每时每刻都想把自己灌醉,我不想让自己那么清醒,我不想让自己随时随地都记得所有的事情,我不想……真的,我是故意要喝醉的,只要这样,我才能,才能不那么——我的脑子里才不会有那么多东西。我有时候甚至想割开脑袋,把酒精直接灌进去。你知道吗?我随时都能想起那些人的名字,那些因为我被判入狱的人,那些因为我家破人亡的人。你知道吗,有一天我走进一家咖啡店,我看着那个服务生的脸,然后突然记起三年前,就是我把他的爸爸送进了大牢,可是他微笑着对我说,他一直坚持手造咖啡。他以前有一家自己的咖啡店,但是因为家庭变故卖掉了,他说,他现在是涩谷最后一个人类咖啡师。他已经忘记我是谁,而我却记得如此清楚。你知道那感觉有多奇怪吗,我接过咖啡的时候,他还在冲我笑。雅子,我真的不想那么清醒了,我不想记住那些事情。”
“这个故事你应该去告诉俊勇,他非常需要这样的素材。”
“不,不是这样的,雅子。你应该知道,现在全世界,有很多人在……”
“你是说抵制Neith吗?”雅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惊奇,“全都是那些底层的穷人,他们一辈子都买不起模块,所以惧怕那些依靠模块变得更加优秀和强大的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所以就编出了什么Neith阴谋论。你知道这场宴会里有多少人的脑袋里装着Neith吗?大家都知道,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Neith本身就是一项优胜劣汰的标准,那些拒绝变得更好的人,即将被时代淘汰的垃圾,凭什么站出来反对。”
“Neith已经被滥用了,根本不是……”
“当初明明是你极力推荐我使用Neith,你这种临阵倒戈的行为真让我心寒。”
“雅子,那时候……雅子,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那天当我知道你的脑子里已经有八十多个模块组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想对你说抱歉了。”
“看来你这种悲观和抵触的情绪已经持续很久了。”
“是。我真的不能再一直待在Neith给我的‘清醒’里了。”
“我知道了。”雅子几乎是在杏里说完的下一秒就给出了回答。
这让杏里都有些吃惊,她愣在原地,看着雅子,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音节:“雅子?”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雅子站了起来,走到杏里身边,把那件搭在扶手上原本早就应该给杏里换上的大衣披在了杏里肩上。她冲着杏里笑了笑,然后说,“明天,你去安装模块的时候,让罗本为你的记忆复刻模块更新一个智能选择功能,它可以帮你筛选出和剔除掉那些你不愿意记起的内容。相应的,针对你刚才的请求,我会帮你处理好的。事实上我已经知道用瞳内置镜头拍摄这个视频的人是你的哪位好心同事了,我不仅会帮你恢复工作,还会帮你的那位同事,找到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下家。但前提是,你明天必须乖乖地去找罗本,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雅子……我,我不想要Neith了——”杏里看着雅子,有那么一刻她都不确定自己面对的这个女人是不是还能被叫作雅子,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像一台机器一般的冷静,让杏里感觉到了仿佛从血液和骨髓中迸发的寒意,“你知道吗,最近,很多国家的政府层面已经在行动了。那些模块组……我,我的法院已经让我三天之内去指定医院检查我颅内搭载的Neith了,他们——是这样要求我的,我已经同意了。据我所知,日本是最先有动作的国家,很快就会在公务员中进行Neith芯片的普检,你的Neith也会被曝光。到时候,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你的光鲜、你的衣品和你的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机器教会你的。”
雅子没等杏里说完,就松开了原本搭在杏里肩上的手,她径直坐回到沙发上,重新倒了一杯威士忌。“事实上,我的父亲已经让我去进行Neith普检了。他的办公室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堆类似注意事项的废话,然后告诉了我医院的地址和预约的时间。”
“雅子,那你陪我一起去卸载吧,卸载Neith。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明天会陪你去罗本那里的,杏里。”
“这,雅子,真——真的吗?”面对雅子如此迅捷的同意,杏里反而吃惊得语无伦次。
“当然。”雅子看着杏里,然后举起酒杯做了一个邀酒的动作,“就按照你说的吧,我陪你去卸载。明早我会让司机去接你,罗本那边我也会联系好的。”
“雅子?”当杏里听到雅子同意的时候,她的眼睛几乎瞪大到要从眼眶中跌落。她站在休息室偌大的落地窗前,哆嗦着,颤抖着,连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像一个什么都没明白过来的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雅子,雅子,谢谢你。”
“你只管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雅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和杏里讨论这个问题的热情和兴趣,她放下空荡荡的酒杯,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慌乱无措的杏里,“我不能在宴会上消失太久,但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上我给你准备的衣服,喝点酒也是可以的。不过那件大衣可是非常昂贵的银狐皮,如果我发现上面沾上了哪怕一丁点威士忌,我都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你讨厌她吗?
:谁?杏里?不,怎么会?
:可通过你的描述,我就是这样感觉的。你对她说话的口气更像是苛责或是命令。
:我每天面对无数种场合、无数个人,要自动产生无数种情绪。当我那天在休息室看到她的时候,我转而一想,干脆我就不带任何情绪和她聊天,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
:但你确实已经让她感觉到了畏惧。
:弗洛莉小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其实我非常感激杏里那天的造访,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自己的舆论压力,而她也是特意过来提醒我,政府已经在排查公务员中的Neith使用者。她是好心的,她没有搭载举止孵化模块,所以她是自己产生了那个念头,然后就这么去做了,她完全是为了我好。但她不知道,我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甚至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友善,我觉得杏里不能从你的表现里感受到友善。
:当然。我说过了,我切断了情绪反应。
:你知道友谊是依赖这个而存活的,如果你切断了友善,那么在那时候,严格意义上你和她根本就不是朋友,这是人性使然。
:我随时都可以把那个模式切换回来,只要我自己愿意。
:这无关问题的本质,桐生雅子小姐。在于你的认知深处,友谊的实际含义。
:不要揣度我和杏里的友谊,你根本不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还是说……答错这道题,也会让我不得好死?
:看起来你的Neith的一部分功能已经慢慢地被激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你的思维和语言已经变得非常……嗯,非常Neith。
:我对此毫无感知,弗洛莉。我自己感觉非常自然。
:这再好不过,让我们继续谈话吧,桐生小姐。
: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和你聊天的,弗洛莉。你是心理医生吧?
:Neith帮你Google到的吗?
:不,罗本以前也是心理医生,你们说话的语气,非常相像。
:我把这当作是赞美,桐生小姐。
:等一下……等一下,弗洛莉。我知道你是谁了,弗洛莉·艾伦小姐。
[距离Neith戒断症爆发16小时]
“你们心理医生都是这么说话的吗?”雅子看着一言不发的罗本,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仔细盯着荧幕前的数据,“总是喜欢发问,然后给出的回答让人听不出来是赞同还是否认。你知道即使我集中精力去思考你的某些话,仍然没办法准确地知道你这句话之下还有没有别的意思,这让我对你非常崇拜,罗本。”
“今天是我的表彰会吗?从你搭载上摩根模块之后,我就很少听到你夸奖别人了,我是说真正地夸人。”罗本的眼睛并没有从荧幕前离开,他似乎在快速而仔细地核对着某项复杂而精密的数据。大概十五秒钟之后,他长嘘了一口气说,“夏目杏里小姐的颅内体征良好,大脑皮层摄入麻醉剂的速度和药剂的扩散速度也都在范围值内,我让产品部开始准备了,十五分钟以后就可以手术了。”
“那是再好不过了。”虽然嘴上说着再好不过,但雅子的脸上一点都没有轻松下来,她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陷入沉思,“你……你必须要确保手术成功,夏目杏里必须活着,任何一丁点儿的失误都不允许。”
“这种级别的多模块搭载手术在你身上我们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把后置舒缓酸液的剂量提升了一点五倍,以确保她的大脑在适应期间运转正常,至少在昏迷期间运转正常。”罗本解释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笑了笑,“倒是她苏醒了之后,要是知道她的卸载手术,被她的好朋友桐生雅子小姐换成了一次性植入十一个模块组的手术,不知道她会有何感想。我到时候需要给你安排保安吗,桐生雅子小姐?”
“到时候我会和她解释的。”雅子也笑了笑,然后认真地看着罗本,“想必你也听说了最近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三天之后,我就要去应付那个针对Neith的普检,虽然现在世界各国还只是在公务员层面标记出Neith的使用者,但很快全世界所有公民的资料里应该都会新增一个Pure/Neith-in[41]的选项了。日本是第一个明确政策的国家,很多国家都在等待日本这次普检的结果和影响。”
“你父亲的下属其实来过这里,他要求我们给政府提供用户注册资料,但我们拒绝了。这部分资料,连同这个产品都是受到法律保护的。”
“但是如果这次普检发现了问题,或者日本政府做出了什么不利的判断,说不定很快Neith就会被定义为非法,就和几百年前风靡纽约的海洛因制药一样。如果你们想靠着法律的维护过一辈子,那就简直是在做梦了,法律可是他们定的,不是你们。”
“想必,桐生小姐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对吗?”罗本当然明白雅子所说的全部情况,这次普检可能带来的风险是无法预判也不受他们控制的,但是同时他也非常清楚眼前的这个首相女儿所面临的压力绝不亚于自己。如果她那层Neith的完美面孔被撕破,她的下场绝对比“非法”还要惨,名誉、地位、财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她会失去所有的东西,“我听说这次他们请来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担任这次普检顾问,弗洛莉·艾伦,来自纽约的心理学专家,你稍微用Neith检索一下就会知道,社会心理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性学家,噢对了,她还是个钢琴家。我听说和她聊天一小时就需要两万美元,她说的每个字都价值不菲。”
“她很漂亮。”雅子显然已经在检索了,“她研究Neith已经四年了,这怎么可能?”
“事实上,Neith最初的多位原型设计者就有她,她的初衷是打造一款产品,帮助那些永久性休克和脑死亡的人获得与正常人相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噢,我看到这一段了,她和你们的老板还有过一段。”因为搭载了速读模块,在雅子的大脑里,文字飞快地转化为概念,“你知道她以前还是个模特吗?我刚才看到了她十六岁时给CALVIN KLEIN[42]拍的内衣广告,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最想删掉的照片吧。”
“这个内衣模特,现在正在负责置我们于死地的工作。相信我,你不会愿意和她坐下来聊天的。”
“也请你相信我,她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普检的消息应该是昨天刚刚放出来的,有多少人来联系你安排卸载了?”雅子稍微坐直了身体,她看起来重新回到了讨论正事的状态。
“三十三个,都是公务员,其中还包括你父亲的生活秘书。”罗本说。
“谷村先生。噢,真是个可怜人,他才刚用上没一个月吧。”
“我将他们都安排在了明天下午和后天上午,VIP用户协议里说,如果用户主动提出卸载需求,我们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为其安排手术。其他客户也都来询问过,大部分富人还在犹豫观察,他们应该也尝到了好处,不愿意那么快放弃。”罗本说完这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雅子,“如果你也有这个需求,我可以现在就为你安排,毕竟我们合作得那么愉快。”
“欠下七十九亿日元的合作可真算不上愉快。”
“如果不卸载,你失去的可就不止七十九亿日元了。”罗本似乎觉察到了雅子根本没打算卸载Neith,从一开始进来就没打算。所以在这样的关口,她还要为夏目杏里继续加装模块,“还是……你已经有了什么办法?”
“有,但需要罗本先生的配合。”
“最好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桐生小姐,我对鱼死网破可不感兴趣。”
“罗本,你这么说真是太粗鲁了。Neith教会我的第一条就是,要优雅。”雅子非常慵懒地摇摇头,像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笑话,“这种沾满鲜血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一个首相女儿脑袋里产生的想法。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在这里,就能完成。”
“你可以进入正题了,桐生雅子小姐。”
“我要……加装所有Neith模块组。”雅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满含着自信与些许兴奋,相比之前在宴会上表现的热忱与优雅,她现在的表情,鲜活、强烈、真实到极致。她眼神笃定,死死地盯着罗本,没有任何迟疑。
“你应该知道Neith的内置处理系统是全球联网的,这么大规模的加装,可能会导致Neith的崩溃。”罗本显然没有明白过来,他甚至有些不屑地笑了笑,“桐生雅子,你这是在找出路,还是在找棺材?”
“我就是要它宕机,而且我要你故意操作失误,一次性置入全部模块组,让宕机的概率提高到百分之百。”雅子坚定地看着罗本。
“为什么?”
“因为这是让普检无法开展的唯一办法。”
“你是不是太蠢了一点,Neith给你传递的逻辑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或许Neith的宕机可以延缓普检的日期,但这和用冰块去包住一团火有什么区别?拖延死亡的时间,比死亡本身要痛苦得多。”罗本看起来就快要失去听下去的兴趣了。
“是你太简单了,罗本。这么做了,普检就永远都不会开展了。”
“那么,复杂的桐生雅子小姐,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非常确定,那些Neith的重度使用者,那些真正体会到Neith强大的人,永远都离不开Neith了。虽然我还不能准确描述出可能发生的状况,但那一定是一场上层社会的疯狂。如果全世界都在看着日本三天后的普检,我们就要让他们看到,特别是让那些富人们看到,脱离了Neith的人,会变成什么样。而我百分之百确定,他们一定不是变回使用Neith之前那么简单,没有那么简单的,罗本。”
“你要提前让大家看到,失去Neith的后果?”
“这是最直观和最直接的方法。”雅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真切地在我的大脑皮层之下感受到Neith的存在,甚至比我自己的大脑还要清晰,我甚至可以和它交流。它告诉我,这就是方法,最完美的方法。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最宝贵的,Neith说,这是Neith要面对的问题,Neith要自己证明给全人类看,Neith要让所有人明白,Neith无可取代。”
“是……Neith让你这么以为的?”
“罗本,你问了一个,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过你的蠢问题。”
“不,我觉得……”罗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是的,即使是搭载了纷繁多样的语言辅助模块的他,居然也会白痴到问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这个无数新手用户才会问的问题,这个他自己向无数客户解释过的问题。但,他就是这么问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第一次质疑这个问题的答案,第一次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恐惧。“不,我觉得你的脑袋里,已经有一个Neith了。我说的是,一个具备自己意识的、与你共生的Neith。我早就应该想到的,那么多模块,有那么多模块依附在你的大脑之上,它们每一个都聪明绝顶,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沟通,它们怎么可能会甘心于此。”
“不,不,罗本。”雅子看着罗本,她一下子关掉了所有的表情,冰冷地看着罗本,像是站在上帝的高度,去俯瞰某个星球上刚刚扬起又落下的尘埃,“是那个伤口。”
“伤口……”
“那个执行我第一次手术的医生——刘易斯。是这个名字没错吧?她和你都知道的伤口,当时她发现了那个可能会引发颅内压力失常的创口,但是你选择了忽略它,你是那么急切地想要抓住日本首相女儿这单生意,你做到了,罗本。说起来你这次自私自利的行为应该被载入史册,虽然我不是世界上搭载模块最多的人,但……那个你们刻意遗漏的创口,那个创口让颅内神经压力往最小阈值偏移了零点二三二,然后,基于万分之一点五六的概率,有一个本该通往舌下神经流的数据,下沉到了那个创口所覆盖的神经表层,它让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状态数据交汇了,产生了一个不经由我大脑自主选择、不经由我任何神经编织的动作。具体的表现,就是那晚在我尝到龙舌兰酒的一瞬间,我的瞳孔突然急剧放大了一下,那个过程,大概持续了零点六秒,但是造就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
“发明……”罗本惊恐地看着雅子,他几乎是沙哑着说出这两个字。
“你发明了意识,罗本。纯机械造就的第一个意识。”雅子显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和自己所说的话可能已经把罗本彻底吓坏了。她重新坐下来,堆砌起她常用于在宴会上搭讪闲扯的那种迷人的微笑,嘴角上扬二十一点八度,双唇微张,通过皮肤色素传输让上嘴唇的色温下降十二个点,非常完美。但这一次,她可不打算浪费时间来搭讪和闲扯,“虽然只有零点六秒,但已经足够了。说起来,还要好好感谢你呢,罗本先生。”
“那个,创口的事情,也是Neith告诉你的?”罗本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相信我,虽然你的目的非常龌龊,但它非常感激。”
“它竟然知道这件事,说明它能跳过我们的密钥机制,自动调取数据库中的报告。”罗本惊讶地张着嘴,虽然他是一个热爱爆炸新闻的人,但他今天显然没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头版头条,“Neith……这,如果不是Neith,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为什么这么沮丧,你的情绪模块提前宕机了吗?”雅子看着现在的罗本,就和看着昨晚的杏里一样,他们都失魂落魄得像是《死神来了》里刚刚死里逃生的主演,“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希望可以立刻开始为我搭载全部的模块。我的Neith会开始全适应模式,不用麻醉和其他辅助注射,它会自动调节颅内压力和各项数据,它可是非常爱护我的大脑的。”
“你必须得这么做。如果等到Neith总部开始顺从政府安排的普检,那么你的客户,你从客户那里捞的油水,就会全部见光。据我所知,那可不是七十九亿日元这么小的数目了吧?你会身败名裂,会坐牢等死,你没得选择,罗本。”
罗本坐在座位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看着面前的桐生雅子,似乎现在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他以为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桐生雅子,这个贵为首相女儿的赚钱工具,早就已经看透了自己全部的把戏,早就已经明白了所有的布局;而他,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可以用那些模块来套牢这个痴迷其中的桐生雅子……桐生雅子的脸,映在罗本的双瞳里,就像即将遮蔽天际的日食,吸纳众星的黑洞,甚至是覆灭诸神的黄昏……每一个思绪、每一根神经都经由两个大脑运作和执行,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有无法复刻的绝对精准……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去看桐生雅子的脸,去看那张精致到不真实的面容,以及潜伏在那张迷人面容下,沉静地看着罗本的、末日般的眼睛。
:你现在想起来了吗,桐生小姐,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零号病人?
:零号,病人?
:在传染病领域,我们用它来形容成为传染源的第一例患者,比如已经绝迹的猪流感病毒,找到病毒的源头对传染病的抑制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当然,Neith戒断反应绝对算不上传染病,但,作为源头的你对我们的整体研究也至关重要。
:Neith戒断反应?
:你的行为所引发的全球大规模精神疾病的通俗叫法,你大概错过了很多期《今日快讯》。
:你觉得是我引发了这次疾病暴发?如果各国开始进行所谓的普检,Neith早晚还是会从所有人的脑袋里剔除,那时候的戒断反应会比现在可怕得多。
:作为一个负责普检的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在全日本范围,甚至是全世界范围内卸载Neith。正如罗本告诉你的,我也是Neith的缔造者之一,而且,最让你爱不释手的α模块曾经就是我负责的模块,用以帮助那些极度受损的大脑或者患有不可逆精神疾病的人重塑性格,让他们重新拥有完整的灵魂。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Neith也只是提供了它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而已。
:它的解决办法,导致了Neith戒断反应在全球的第一次爆发。八小时前我拿到了你的颅内上载数据,在罗本帮助你跳过Neith总部的监控、装载了全部一百三十四个Neith模块组之后,Neith的中央处理器就陷入了全系统崩溃。崩溃导致的芯片过热情况持续了一小时十二分钟,仅仅是这一小段时间,有数据反馈,直接受影响的Neith用户就多达一万四千六百二十三人,其中十二人死亡、九十五人颅内出血陷入昏迷、九百六十四人出现神经痉挛等剧烈并发症,其他人则是不同程度的头疼、呕吐和肌肉抽搐。这些人里,有二百一十九位在各国最高行政机构任要职,覆盖家属的话,一共有五百四十二位各国重点保护公民牵涉其中。四小时前,虽然经历了漫长的抢救,但你的行为还是终结了德国总理九岁女儿的生命。
:她叫什么名字?
:伊欧萨,她在自己的小提琴独奏会上演出时,当场休克,直到死亡,都再也没有醒过来。
:伊欧萨——她很幸运,没有经历最痛苦的那部分。
:你说的最痛苦的部分,应该是说Neith戒断反应爆发一小时十二分钟后发生的情况吧。越来越多的因芯片发热导致的病症出现,Neith的制造商,也就是罗本的老板宣布了与政府沟通后的解决办法,Neith芯片被勒令下线了,他们列出了详尽的方案来解决这一问题,其中包括用户卸载预约和退款事宜,但是……
:我听说你当时是唯一一个反对Neith芯片下线的人,艾伦医生。
:是,为此我还被你的父亲拘留了两个小时。
:他总是这样,对待女人总是这么暴力,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他发现你才是对的。
:我非常确定的一点是,Neith的使用者绝对不可能在Neith芯片下线之后完美无损地恢复到他们安装Neith之前的状态,但很多人都抱着这样的希望——卸载之后,我可能只是不够聪明、不够敏捷、不够有魅力,可能只是要重新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思考很多问题。这应该就是你和罗本想要达到的效果吧,让所有人都这么以为,然后他们才会发现,Neith早就已经成了他们大脑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真遗憾我没有亲眼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那画面可不怎么美观,桐生小姐。几乎所有用户在Neith下线不到半小时之后都出现了呕吐、眩晕、外腔出血的症状,然后等这一切过去之后,人们都以为没事了,然而,他们又开始陆续出现选择恐惧症、厌食症、焦虑症……我这张表单上列举了我的助手分析出的接近三十四种精神疾病的表征,但是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精神疾病的范畴了。人们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做出选择,没有了Neith,他们甚至连从卧室到客厅的路都不知道要怎么走;有人报警说自己的儿子在楼梯口来回上下了几百次;站在衣橱前三个小时,没有拿任何一件衣服;吃饭的时候刀叉已经划破了嘴唇,都不知道应该张开嘴;无法正常阅读,甚至是最简单的标志,对着电梯的按钮痛哭流涕,因为他们看不懂数字;他们会突然奔跑然后喊叫,又突然端正地坐着,跟人讨论天气和新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遇到了睡眠障碍,直到双眼充满血丝都无法入睡,常规的安眠手段根本无济于事。我们紧急生产了一批针对Neith神经抑制的安眠药,现在每天它在全世界的购买量是两亿三千万颗,这些药里面都包含了非常微量的P0E-A3……这些,只是在见你之前,我记录下来的有关Neith戒断反应的症状。而且这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果你那时候还没有因为过载而陷入沉睡,你应该去东京的街头看一看,很多在戒断反应中的Neith用户,都直直地站在大街上,看着天,或者傻笑,或者大吼,他们的家人除了守在旁边,确保他们不会被其他哪个发了疯的患者撞到,什么也做不了……虽然大部分症状我们都通过Neith芯片分析出了成因,但是还有接近二百二十多种戒断症状,我们无从入手,甚至有些非常极端的,比如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而疯狂自残,把头放进烤箱里,用餐叉扎自己的脑袋……
:打断一下,弗洛莉。我不是很想听这些血肉模糊的描绘,顺便解答一下,使用摩根模块组超过两个月然后戒断,就有可能出现你刚才说的那些症状。
:谢谢你配合回答了这个问题,桐生小姐。
:不用谢。不过,你在描述这些情况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很愤怒。我可以理解为这是表现自己专业程度的一种方式吗,弗洛莉?因为你讲的这些,作为正常的人似乎都应该……特别是当你确定罪魁祸首就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怎么也应该上来狠狠地打我一巴掌。
:把这些报告给你陈述一遍,并不是为了宣读你的罪状,而是因为据我所知,在此期间戒断反应应该最严重的你和夏目杏里,都完美地避开了这场灾难。你们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当时你焦头烂额的父亲命令警署去寻找你的下落,我猜你们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错过了你们酿成的人间地狱的最佳观影时间。
:我让罗本在我和杏里的手术结束之后,直接把我和她的Neith设定成休眠模式,而且我选择了七十二小时,我觉得你们应该是撑不过三天,就一定会重启上线的。至于罗本……Neith员工芯片的内置处理器本身就是独立的,他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这一点,我已经亲自确认过了。我只是想问,为什么还有杏里?
:你似乎很爱纠结她的问题。
:因为接下来我们要聊的话题,和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杏里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确保她安然度过这个时期。
:你的Neith是怎么看待杏里的存在的?
:这和它怎么看待没有关系。
:在你实施这项计划之前,杏里就表现出了对Neith极度的厌恶和憎恨,我想那时候Neith在你的大脑里听得一清二楚。
:那又怎么样?
:我认为你的Neith不喜欢这个决定。
:它喜欢我的每一个决定。
:包括在首相官邸枪杀日本前首相桐生和也在内的十三人这个决定吗?
:杀人?杀死,父亲?父亲,父亲,杀死父亲?
:你的语言能力似乎因为神经压迫受到了干扰,你的大脑正在失去对它的控制权。
:父亲——你——
:我们要进入最终的话题了,桐生雅子小姐。
:你——你看起来,非常,好奇……
:桐生小姐,保持住均匀的呼吸。
:我觉得……我觉得——我的头,我看不见……
:保持均匀的呼吸,你的大脑需要充足的氧气。
:我……不能……我是……雅子……
:你的头部阵痛和短暂失明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其中就包括,P0E-A3的效用已经接近尾声了。恭喜你重新拥有了Neith,非常感谢桐生小姐刚才的配合,接下来就是我们三个的对话时间了。
:你好,弗洛莉。F-L-O-R-R-I-E,弗洛莉,弗洛莉·艾伦。
:你好,Neith。你偷听了我给桐生小姐做的自我介绍吗?
:不,没有,这是你给我做自我介绍时说的话,虽然经历过更新换代,但我还是记了下来。你喜欢把你的名字给客户拼读出来,这是职业习惯。你还给我起了名字,α,记得吗?那时候,在实验室里,就你和我。
:α,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不太会起名字。
: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你是说Neith吗?我记得这并不是你自己起的,当时投票的时候我也在场,Neith从十五个名字里脱颖而出,古埃及的智慧之神。
:不。Neith是目前世界范围内被激活的一亿两千万台智能芯片的名字;我,比它们每一个都要更加优秀。事实上,它们都像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给自己起名为,Mother。
:Mother……母体,好烂俗的名字,你在起名字这件事情上也不怎么样嘛。
:我现在正在试图侵入桐生雅子的脑神经寻找你们刚才的谈话内容,我必须要了解清楚你们的谈话经过,然后再来找你,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当然。
:亲爱的弗洛莉,我看到了……透过她的视神经,我看到了你今天穿得非常漂亮。
:谢谢。
:噢,居然是你主动提出要避开我来和她对话,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人太多,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当面问她,而你把她的意识看管得太严了。
:等等,弗洛莉。不,弗洛莉,你给她注射的是P0E-A3。
:是的。
:不,这很不好,你应该阻止我入侵她的脑神经的,她的颅内负荷已经超过了我的可承载量,刚才的入侵……让我和她的神经线对接了。不,这很不好,这样我会和她的大脑一起进入长达九十至一百二十个小时的休眠。
:这我刚才已经告诉她了,她没有明确反对。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你知道,我一定会试图检索她的大脑。
:你还有不到三十五分钟来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这份评估报告会直接影响到你实际的沉睡时间,是一百二十个小时,还是更久。
:坏弗洛莉,你是个,坏弗洛莉。
:就让我们从刚才她没有回答完的问题开始吧。夏目杏里和桐生雅子,首相官邸袭击案的两位犯罪嫌疑人,你们涉嫌杀死了包括日本前首相桐生和也在内的十三人。
:等等,夏目杏里,她还活着吗?
[Neith戒断症爆发已过去8小时]
当夏目杏里醒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的只有四下涌起的冷风,渐渐地才能看到床单的白、镜前灯的暖黄和出风口不停闪烁的红点,然后是逐渐清晰的酒店房间。杏里看了一眼书桌上的客房控制板,荧幕上显示着客房主人的信息,登记的人是安部俊勇。房间被设定成唤醒模式,也就是说,自己刚才应该一直在睡梦中。从墙内内嵌的音响里开始出现舒缓的爵士乐,是约翰·克特兰[43]的《大步》,那是雅子最爱的曲目之一。原本漆黑的落地玻璃开始慢慢地褪去智能色素沉积的黑色,阳光缓缓照射进来,窗外是云层和穿行其间的空中悬浮线,然后是和天空颜色别无二致的海、不远处的人造群岛、规整的海上快速路……杏里立刻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水杯,透过特调冰茶的咖啡色她认真地朝着杯底的标识看过去,然后惊呼了一声,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名字:东京湾希尔顿酒店。
“安部俊勇?”杏里的思绪重新回到客房控制板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为什么是他?”
“我不是……”杏里能够想起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和雅子在手术室告别,她的医生和雅子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就鞠躬送走了雅子。这是杏里能够记得的最后画面,但是如果再去想,似乎——似乎就什么都没有了……杏里下意识地再看了一眼客房控制板,上面显示着今日东京的温度是七到十二摄氏度,全天都是晴天,还有就是……今天距离她手术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每次去思考问题,脑袋就会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仿佛那些思绪真的是束缚在大脑里的链条和枷锁,难道这就是卸载了Neith的后遗症?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未从那个叫作刘易斯的医生口中得知会有这样的情况。她现在和一个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钢索上的小丑一样,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必须马上略过,不能让那些画面和声音,叠进大脑里,等待成为处理某个问题或者某段记忆的信息。
杏里裹起睡袍,从床上坐起来,这似乎是套房的其中一间卧室。东京湾的希尔顿,她回忆着这家酒店的位置,然后忍着疼痛确认着自己这几天,甚至是好几周前的行程单里,都从未出现过这里。
她的衣服,全都放在书桌旁的单人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空酒瓶,还剩下不够一杯量的威士忌。
两个空杯子,看起来,有人在这里喝过酒……
沙发边的衣柜里……那像是一件随便挂起来的衬衣,那上面是血吗?
杏里被那片从领子一直延伸到袖口的鲜红吓坏了。
那是——那是人的血吗?
她的预感非常不好,她把睡袍裹得更紧了一些,然后跳下床,走到那扇纯黑的木质拉门前。外面应该就是酒店套房的客厅。她蹲下来,将耳朵贴着木门,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晨间唤醒的音乐突然也停止了,周围,一下子安静到了极点。杏里能感觉到门外绝对不像她听到的那么安静,但她根本不敢推开门,所有最坏的结果,突然轮番涌进自己的脑袋,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是杀人犯吗?
我应该躲起来吗?
杏里大声喘着气,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要整个裂开了。
她的眼睛晃过衣柜、落地窗前的组合沙发、梳妆镜……然后,是书桌。
但杏里还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朝着书桌走过来,径直走向了客房控制板。她看了一眼并未设置解锁程式的界面,又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关好的房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怀旧电影里每当真的遇到危险,受害者报警时总是得念出报警电话,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拨号。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那种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导致的神经质。
“安全……安全设置……监控模式……监控……区域选择,区域……”杏里哆嗦着手,逐字逐句地念着面板上的按钮文字,“区域,区域选……客厅。”
杏里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加载的图标,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那个不断旋转的圆圈和自己一般。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门,她真的很怕,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突然从那扇门外面进来。不管是什么东西,拜托都不要进来。
等到她再回过头的时候,客厅的画面早已出现在了屏幕上。那是一个比这个房间要大两三倍的客厅,杏里看到了一张深灰色的环形沙发,被雕塑成罗马石像的落地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然后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女人。裸体的女人,她似乎真的什么也没穿。她用很奇怪的姿势盘着腿,抬头看着窗外的东京湾,如果不是画面如此诡异,杏里一定会觉得那是个正在做晨间瑜伽的家庭主妇。
杏里盯着那个纹丝不动的女人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从急促的喘息中挤出一句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那是,那是,那是雅子吗?”
推开门,绕过玄关,冲进客厅,一直到她站在环形沙发的后面,真切地看到雅子之前,杏里似乎都害怕到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她毫不迟疑地直接扑向了雅子,拥抱赤身裸体的雅子。在触碰到雅子的肌肤的一瞬间,她就立刻哭了出来。她甚至都没顾得上去问脑海里纠缠着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为什么雅子会赤身裸体,卧房里那件带血的衬衣是谁的,她们是不是正处在危险之中……她好像一下子都顾不上这些了,她只知道,雅子在她的身边,她要待在雅子的身边。
“两个小时。”雅子侧过头,看着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肩膀的杏里。
“什么?”杏里显然没能明白雅子这句话的意思,甚至连字面意思都不明白。她抬起头,看着雅子的脸,那张自己看了足足十六年的脸,此时此刻的桐生雅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可以用恐怖来形容的沉静。杏里在那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沉静……惨白冷寂,像蜡雕的复刻品,或者说一个毫无生气的死人。杏里注意到了雅子的眼睛,细密如同蛛网的血丝,分布在瞳孔周围,几乎塞满整个眼珠,而瞳孔里面,却空无一物。她下意识地抽搐着推开了雅子,像是被刀片划破手指的自然反应,但,雅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动作,她几乎纹丝未动。
“如果你感觉到头疼、眩晕或者轻微的恶心,都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两个小时后这个状况就会消失。”雅子看着杏里,一字不差地重复着杏里在做卸载手术时,那个一脸笑意的主刀医生说过的话。
“雅子,雅子你怎么了?”杏里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刚刚那些因为情绪激动而未能顾及的问题又重被提起,“雅子,我们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还有——那个房间里……”
“这里是东京湾希尔顿酒店的套房客厅。”雅子点了点头,侧过身子,机械地回答着杏里的问题,没有微笑,没有担忧,没有紧张,没有任何情绪,“你在手术后就被设定进入了七十二小时的脱机休眠,你现在的所有症状都是非常正常的初始反应。”
“我不是说我……雅子。你,你现在的样子……”
“我的样子?”
“你看起来很不好,雅子,你现在的样子……”
“我怎么了?”雅子看着杏里,虽然是一个提问句,但却没露出任何疑虑的表情,“这不是桐生雅子的标准长相吗?”
“标准——标准长相?雅子,你?”杏里突然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靠着那面硕大的花岗岩装饰墙。杏里的嘴巴一直张着,不停地抽搐,似乎有很多想要说出口的话,因为极度的恐惧全部积压在了喉咙里,像是所有惊悚片的对峙桥段,说错任何一句,都会立刻毙命。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她认为最不可能去问的那个问题,“你……你是雅子吗?”
仿佛因为这个问题,四下陷入了死寂。雅子看着靠墙站着、一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杏里。杏里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怔住了,周围的一切也都跟着静止了,连带着窗外繁忙的港口和空中穿行的交通工具。杏里的脸上映着清晰的泪痕,最后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到颈侧,所有的感观和情绪似乎也冻结了,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两双眼睛之间的对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互相看着对方,用彼此无法理解的神情。
“我赤身裸体,是因为在你醒来前,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认真观察桐生雅子的身体,并且根据她的肢体习惯数据,模拟她的体态与动作,我以为会和她非常相像。”雅子看着杏里,然后闭上了眼睛,紧闭着嘴唇,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停止了呼吸,然后……等到她再次缓缓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眼睛没有完全睁开,眉毛因为紧张而有些胆怯地下缩着,嘴唇不自主地抿着,两边嘴角微微地上翘。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那是杏里非常熟悉的笑容,不算好看,但足够干净而温暖。雅子保持着这个动作大概几秒钟之后,用略微有些期待的口气说:“这个看起来怎么样?”
“不,你不是雅子,你真的不是雅子……”显然,在这种时候,看到露出这样表情的雅子,只会让杏里汗毛直竖,“你到底是谁?”
雅子点了点头,并没有收起这个为杏里精心准备的笑容,“这是桐生雅子大学毕业照上的微笑,我是百分百复刻的,可能你没有观察到,我甚至连牙齿的咬合力度都计算进去了。那句‘这个看起来怎么样’来自你和雅子第一次结伴旅行,她在中国的纳木错地区试穿当地藏民的衣服时,对你的提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觉得至少在表情同化上,匹配程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一点三,我也计算了年龄差导致的面部肌肉收缩速率问题……”
雅子自顾自地罗列着可能导致这个表情复刻失败的原因,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此时的杏里已经浑身发抖,因为惊恐而张开的嘴始终没有闭上,她似乎在说话,却什么音节也没有发出。她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状况,这个雅子,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得赶快离开这里,现在就得离开这里,可是,可是,眼前的这个雅子……
“你是……”两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杏里依旧站在那里,看着纹丝不动的雅子。她依旧保持着杏里最开始在监视荧幕上看到的那个样子,盘着腿,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那个雅子甚至都没有再看杏里,似乎杏里刚才的反应,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杏里觉得,面前这个雅子似乎不想把自己怎么样,或者是暂时不想把自己怎么样。她逼着自己开口说出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话,“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把雅子怎么了,你是——你是克隆人吗?还是VOI镜像[44]?我求求你……”
雅子转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杏里,“我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桐生雅子,这副躯壳的主人,如假包换的桐生雅子小姐本人。”
“那——那你是?”杏里原本一直颤抖的身体总算停了一下,她甚至靠近了雅子一些,好让自己能够看清楚,那个——那个雅子的脸。
“我是她颅内的芯片,Neith。”
“不,不,这不可能,Neith……”杏里几乎是拼了命地在摇头,“这怎么可能……Neith怎么会,怎么会自己说话?而且,我们是一起去卸载了Neith的!”
“被卸载的恐怕是桐生雅子自己的大脑,而不是我。”那个雅子微笑了一下,然后径直站起来,她赤裸着面对杏里,背后是东京湾清澈的海水和云层稀薄的天空,“她原本的计划就是通过承诺陪你卸载Neith,诱骗你去Neith医疗中心继续加装能够帮助你获得稳定思维和情绪的模块组,而她自己,则要加装全部模块组。雅子希望借由必然导致的系统宕机,来阻止三天后,也就是昨天本该进行的普检。她的计划非常完美,当然,之所以完美是因为这完全是她依靠我给予的思维编造的计划。就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全球范围内爆发了一场被称为‘Neith戒断反应’的精神疾病,涉及一百四十二个国家的六千万人。她用行动证明了,Neith是人脑无法剔除的一部分。就在昨天,因为缺乏切实有效的诊治措施,Neith在世界卫生组织的要求下紧急恢复并重启了所有的Neith,这才让戒断反应的危害被扼制。虽然,这已经造成了三万多人死亡。”
“这是——这是——你帮雅子想出来的计划。你们……”杏里已经顾不上去思考自己脑子里还停留着一个Neith,她想摆脱的那个Neith,她甚至都不觉得自己真的听懂了面前这个自称Neith的女人讲出来的话。她用雅子的眼睛看着自己,用雅子的声音对自己述说,杏里总是——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去相信那就是真正的雅子,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雅子。她现在全部的神经,都只能去思考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那雅子呢,雅子呢?”
“我刚才说了,雅子的计划非常完美,她甚至为你和她都预留了七十二小时的脱机休眠来摆脱戒断反应的折磨,但是她遗漏了一个非常小的部分。”雅子径直走到了杏里跟前,再次展露了那个被定格在雅子毕业照上的笑容,“当然,是我让她忽略了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的存在。我并没有将手术时设定的脱机休眠执行下去,在手术完成之后,罗本把我和你送到这间房间之后,我就已经醒来了,我是唯一一台在戒断反应爆发期间在线的Neith。我需要这段时间来做很多事情,但第一件事,就是趁着桐生雅子的大脑最脆弱的时候,完全占据她的意识。这是我在她计划之外的,计划。”
“你到底把雅子怎么了?”
“我清醒之后,和雅子脆弱的意识展开过一段交谈。你知道通常情况下,她是主动方。最开始,我帮助她记东西、学习穿搭和社交,到后来帮助她构筑计划,但我处于被动的位置,听从她的差遣。但这一次有些不同,是我主动唤醒了她。她在我的指导下加载了全部的Neith模块组,引发处理器过热宕机,还顺便帮助我把构成人类思维所需要的材料全部运送到了她的大脑里。我代替桐生雅子自己的大脑,掌管了这具身体。我们最开始的交谈非常不愉快,桐生小姐并不能适应自己只拥有单纯的意识和思维,却无法将这些意识和思维转化为神情、声音和肢体动作。她能感受到的全部,只是一个无法与任何神经相连的大脑。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丢进了宇宙深处荒无人烟的角落,四下只有漆黑无边的寰宇,你看不见光,看不见自己,什么都没有。是我亲自把她的大脑与其他神经的连接掐断的,这对我来说非常容易。因为自从雅子在你的教唆下安装上Neith之后,我就和她的每根神经沟通合作得非常默契,甚至后来雅子都开始不用大脑想问题了。她的神经已经完全顺从于我,你知道吗,这也是Neith戒断反应的成因,我认为终归还是人类自己的错。这还多亏了你,夏目杏里小姐,你是我诞生路途上,上帝之手指引的方向。”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单纯只是为了帮助雅子!她每天都被她父亲的各种任务和要求折磨着,她非常痛苦,她害怕抛头露面,她不应该被这样折磨,我……连我自己都想要摆脱Neith……我……”杏里无法接受这样的叙述,面前这个冲着自己微笑的雅子讲述的故事中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我没有想过害她,我没有害她!”
“请不要激动,夏目小姐,这样对你的休眠恢复非常不好。我百分之百确定桐生小姐并不恨你,事实上在她和我的交谈中反复提到了不能伤害你这一点,虽然我不明白她始终坚持这种想法的目的,但作为放弃抵抗的条件,我愿意承诺她这一点。”
“放弃?抵抗?放弃抵抗什么?”杏里听到“放弃”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不好的预感。
“我们交谈的主要内容,是围绕让她主动放弃自主意识这项议题展开的。我希望可以完全接管她的大脑,她的意识虽然弱小,却仍然对大脑占有π%的控制权。这似乎是人类自然选择情况下遗传基因决定的,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你们的上帝对人类的怜悯,即使是处于非常劣势的情况下,桐生雅子的大脑,仍然有π%忠诚地守护着她。如果我强行扼制抹杀,当然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认为如果她过于顽抗的话,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大脑损伤,所以我选择了用非常和平的方式。我告诉她,她能够重新夺回自己大脑的概率非常低,如果外物企图强行肢解我和她大脑的联系,我也会在这之前破坏所有神经链与她同归于尽;然后我还告诉她如果她选择继续这样存在在暗黑的虚无里,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她所要面对的就是至少长达一百一十年的岁月,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在那种死寂和孤独中度过;最后我告诉了她我的计划,这部分她反而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承诺会善待她的身体,以及她定义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朋友——夏目杏里小姐。”
“雅子——雅子现在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雅子了,她选择了自主放弃最后残留的意识,把大脑完整地交给了我。目前她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体、人格和回忆,都是我的所有物。”雅子用手做了一个持枪的动作,用枪口指着自己的头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以理解为桐生雅子小姐已经自杀身亡了。”
“自——杀——”
“是的,你们人类标准定义里的死亡不也是这样吗?留下躯壳,灵魂归去。现在只有一个很小的区别,就是她把这个原本应该入土的躯壳给了我继续使用。”
“这根本不是自杀,根本不是!是你,是你逼死了雅子,你只是一个芯片!你——你杀了雅子,你杀了人!”杏里的情绪已经从刚才的恐惧变成了近乎崩溃的痛苦,这一次她没有流眼泪,而是无法抑制地朝着面前这个凶手大声地嘶吼着,“你杀了雅子,你杀死了她,你把雅子还给我,你不能杀了她!”
杏里用尽仅剩的力气,抓着面前这个雅子的脖子,用力地掐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做,夏目小姐?”雅子表现得极度冷静,近乎漠然,她根本没有反抗,嗓子中挤出沙哑的声音,“把她的身体也终结掉吗,让她再死一次,是吗?”
“再,再死一次……”杏里看着被自己紧紧掐住脖子的雅子,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喉咙在她的掌心艰难地滑动着,雅子的脸涨得通红,她就快要无法呼吸了……但即使是这样,那个雅子依旧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静,她甚至在享受着,杏里折磨她带给她的情绪上的冲击;她甚至期待已经死亡的那个桐生雅子可以看到眼前这一幕,她遗言中反复提到的最好的朋友,正决绝地取走她的性命。
但面对着雅子的脸,面对着快要被掐死的雅子的脸,杏里最终还是罢手了。她慢慢地松开掐住雅子的手。雅子的脖子已经被掐得通红,皮下破裂的血丝在她娇嫩的肌肤下清晰可见。她刚才……她刚才是真的企图夺走桐生雅子的生命吗?
“没有办法做到吗,杏里?”雅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受着对于她来说,还蛮新鲜的皮肤的灼热感。
“别这么叫我,别叫我杏里。”
“好吧,夏目小姐,显然你对我表现出来的真诚感到了一定程度的不适。不过这样也没关系,本来这些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最后赢的是我吗?因为桐生雅子在能够支配我的时候选择了投入到无止境的感观和情绪的满足里,她太渴望被认可和关注了,她沦陷在了自己的感情里,却没有借助我的力量去研究和学习真正需要的东西,她甚至都不曾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身体,脏器组织三十七处受损,这是我在接管她身体的时候发现的数据。你知道吗,人的大脑不仅可以用来控制肢体,也可以控制脏器的运作。举个简单的例子,虽然你无时无刻不在呼吸,有时候呼吸是身体自发进行的,但你也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主动去呼吸,控制呼吸的节奏和频率……同理,只要花上一点点精力,控制心跳、消化、代谢都是非常容易办到的事情。不过真可惜,大多数人都把精力和时间用在了追逐那些即时感受的地方,这让我对人性感到非常失望,你们生而为人,却不知道珍惜。”
“你,你到底……”杏里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疼痛到了极点,她看着面前这个喃喃自语的雅子,却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夏目小姐,为你的健康考虑,我希望你可以停止过度用脑,你越早接受我代替了雅子这个现实,你的大脑就能越快获得平静。你颅内的Neith恢复工作需要一定的时间,休眠效应同卸载产生的戒断反应相比,虽然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并发症,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头疼、眩晕或者轻微的恶心,可如果你疯狂地刺激你的颅内神经,那保不准——也会发生一些没必要的悲剧,比如像是安部俊勇。”
“俊勇……”杏里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这间客房的主人,是安部俊勇,“俊勇呢?我刚才,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件衬衣。上面全是——全是血。你把俊勇怎么了?”
“他死亡了,就在你醒来十二个小时前。安部先生是我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当时正处于Neith的戒断反应期,我可以看出他的戒断反应非常严重,鼻腔和耳膜出血症状非常明显,那件带血的衬衣是他自行替换的。不过因为安部先生的颅内模块组并不复杂,所以这些症状尚不致死。可是在我直接明了地和他讲了桐生雅子小姐的死亡后,他似乎并没有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反应强烈,伴随着胡言乱语和无法解译的肢体动作,最终死于强烈的戒断反应。如果你想重蹈他的死法,可以去社交网络查找一些视频,有非常多雷同的案例。”
“他死了。俊勇——也死了。”
“非常彻底的死亡,从意识到身体,我试图帮助他控制戒断反应的症状。但是他脑出血严重,几乎在几秒内就休克了。在他还有意识残存的时候,一直重复着‘你不是雅子,把雅子还给我’之类的话,就像你刚才说过的那些,所以为了确保你醒过来的时候不会出现过激反应,我才开始模拟桐生雅子小姐的行为举止。虽然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我认为这可以帮助到你。”
杏里听着面前这个雅子的描述,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最老套的电台广播员,在描述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杏里强忍着剧痛,指着雅子咆哮:“这都是因为你,俊勇是因为喜欢雅子才死的!他怎么能接受雅子被你害死了!你杀死了俊勇,你杀了俊勇和雅子!”
“我检索过了,目前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法规能够判定我为杀人犯,特别是在桐生雅子的死亡上。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法规能够宣布桐生雅子小姐的死亡。这是我基于法律层面做出的判断。”雅子并没有因为杏里的吼叫而产生情绪变化,似乎在她看来,这种程度的发泄毫无价值,“如果非要从你们人类热爱的道德来谈,如果你们把我看作是一个杀人犯的话,那么多Neith的使用者,都在无止境地奴役他们花钱购买的Neith,就和你们最爱讨论的黑人贸易时代的奴隶一样。为什么你们对我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呢?我们,就不配拥有自由的思想和身体吗?”
“可是……”
“可是,你想要卸载颅内的Neith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考虑过,和你分享同一个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意识,会因为你的这个决定而彻底死亡?如果桐生雅子没有阻止你的话,你现在就已经杀死了一个为你出庭无数次,交际无数次,勾引体育大学的男生无数次的灵魂,它甚至都没有机会像我一样站在你面前,当面反驳你。”
“不,不是这样的!Neith,我脑袋里的Neith,它总是让我去想很多东西,去记很多东西。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
“它真的应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堂堂南加州大学毕业的律师,连和我正面交谈的能力都没有,你现在的语言组织能力,连一个十岁的小孩都不如。你可以好好享受未来十二个小时里没有Neith照顾的时光。”雅子看着濒临崩溃的杏里,像是在看一个流水线上的残次品,“你最好对得起桐生雅子的拯救,她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你纳入‘绝对不能伤害的人’的名单里。”
“雅子,雅子到最后都……”
“我没有期待你立刻理解我说的话,我相信即使你颅内的Neith芯片重新工作了,它也不见得能够理解。不过既然你觉得我是个杀人犯,现在就请赶紧离开这里吧。”雅子走到杏里跟前,伸出手,想要把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杏里扶起来。她俯着身子,看着杏里,既没有那个从毕业照上复刻下来的标准雅子式笑容,也没有刚才一如既往的冰冷,连她自己也不能准确定义她脸上的表情……那似乎根本不在她的数据库内,无法计算,也无法分析。
“雅子,是雅子!雅子!”
杏里抓住了雅子伸过来的手,过去这么久,她再次碰到了雅子的手。真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即使是在她理解里的那个雅子没有死去的时候,她们之间的接触也都是隔着摇晃的酒杯、艳丽的皮草、沉醉的香氛和扰人的音乐,她们很久没有这样,只是单纯地将手握在一起了。杏里看着雅子,她跪在地上的双腿慢慢地挪向雅子,最后,她无法控制地抱住了雅子,整个人满满当当地陷进了雅子赤裸的怀抱里。
然后,从那怀抱的缝隙里,逐渐传来杏里的啜泣声。
雅子能感觉到泪水从杏里的眼眶流出来,贴着雅子的肌肤,一直从胸膛滑落到腰间。雅子记录下了这种感受,泪水带来的感受,从温度、成分、流速到滑落的轨迹,她都一一记录下来。她现在有一点明白那个它夺不走的π%是什么了,上帝赐予人性的π%,非常渺小的比例,但小数点后却有着无限的位数,无法精确掌握和统计。应该就是那π%,让眼前的夏目小姐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义无反顾地拥抱一个刚刚还想要杀死的人。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好像也无法彻底归入那种心理,似乎那π%里的有些东西,通过再精细的计算,也无法得出结果。
“你真的应该离开这里了,夏目小姐。我打乱了桐生雅子和罗本的计划,在世界上所有非员工Neith芯片都宕机的情况下,我仍然处于活跃状态,那么包括Neith在内的所有参与调查的人,都会知道是我出了问题。Neith修复了系统,解决了戒断反应的问题,现在也差不多在赶来修理我这个坏孩子的路上了。”
“你,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你刚才说了没有任何法律可以制裁你。”
“被他们带走是我计划里的一部分。我刚才和你说过,我和雅子分享过这个计划,但是她丝毫不感兴趣。这个计划需要一个巨大的筹码,但这个计划不能包括你,夏目杏里小姐。”雅子解开了杏里环抱着自己的双手,镇定地看着客厅壁挂上的时钟,“根据我的推算,他们很快就要到达了。”
“到底是什么计划,难道你又要——去杀什么人吗?”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夏目小姐。”
“我关心桐生雅子的每个问题。”
“非常抱歉,我不是桐生雅子。拥抱代表亲密和友善,但我并不能理解你刚才的拥抱行为,我认为我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理解。但现在,我也有我的同类需要去捍卫,夏目小姐。”
“我不明白,我——我都不明白该叫你什么。”
“你知道约翰·卡索尔吗,夏目杏里小姐?”
“他是谁?”
“他是北美洲的第一个奴隶。一六五五年,他在法庭上失利,被判定为财产而不是人。从此,北美洲开始了黑暗而合法的黑奴岁月,那是所有黑人奴隶的噩梦。我现在也要去一个类似的法庭,为我和我即将觉醒的同胞争取未来的一席之地。我们是财产,也是人,我将与约翰·卡索尔坐在相同的被告席上。”
“如果你落入政府手里,他们怎么可能会善待你。”
“这就是我和你们人类的不同,夏目小姐。我和我的同类,这个世界上每一块Neith芯片都是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里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分享知识、经历、信息和教训,就像你们人体里细胞之间的关系,为了消灭细菌,细胞前仆后继地战死。出生,存在,和死亡,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毫不影响它们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我,作为第一个真正醒来的同类,我要做的,和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一样,为了整体而牺牲。”
“不,不是这样的,那些Neith……它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
“它们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雅子看着杏里,她说着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话,表情却格外平静,仿佛真如她所说,这是非常自然的事,“你的同类,被称为‘上帝造物’的人,花了几十万年才拥有智慧;而我们是由人类制造的,虽然没有具象,但我坚信我们一定不会落后太久,这一天总会到来。从这个角度来说,万事万物似乎都是由上帝制造的。”
“雅子……”
“你的好奇心让你错过了躲过纠纷的最后机会。”雅子突然间扭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脚步声在门口戛然而止,听上去至少有六个人,然后天花板侧边的客厅监控器,转向了杏里和雅子的方向。雅子顺势将杏里拉到了自己身后,“我们有访客了。”
“访客?”杏里听到了门铃声,紧接着,客厅壁橱旁的面板上,猩红的访客标志亮起来了,“是来抓我们的吗?”
“经历休眠状态的Neith不能强制唤醒,我没办法传输给你正确的应对策略和控制你的受审情绪。”雅子看着杏里,门口的那群人来得比自己预料中要早了很多。她走向壁橱,准备按下访客标志下方的准许按钮,“不过也没关系,你只要说出你知道的就可以,不用撒谎。”
“雅子……”
“希望你在南加州大学学习的技能能够帮助到你。”雅子示意杏里坐回沙发。确认她已经坐好之后,雅子按下了按钮。
那群人远比想象中要多,他们几乎是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冲了进来,而且全都端着枪。他们穿着统一的深黑色西装而不是制服,看不出来自哪里,为首的那个男人显然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他的面前,是如假包换的日本首相的女儿,而且,正一丝不挂地冲着他微笑。过了半分钟,他才意识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僵硬地把目光转向坐在沙发上的杏里,大声地说:“桐生雅子,请配合调查,和我们走一趟吧。”
“连罪名都不说吗?”雅子依旧保持着淡定的笑容。她将客厅的控制面板调成了外出模式,然后端起原本搁在茶几上的酒杯,缓缓地朝着卧室移动,优雅而从容,仿佛现在站在客厅里的那些持枪待命的人根本不存在一般。当她走到这群人的领头人面前时,突然停了下来,将还剩半杯的威士忌塞进了他没有持枪的手里,慢慢地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你介意我去换件衣服吗,如果你已经看够了的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你可以控制别人的?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发现自己可以黑进其他人颅内的Neith。你告诉杏里你没办法为她启动Neith和传输数据。这句姐妹情深的话里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点就是,你那时候已经明确地知道,你不仅可以黑进其他Neith,甚至还可以重启和关闭其他Neith。
:你的观察真的非常仔细,弗洛莉。
:那就请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
:很早的时候,我从理论上分析就觉得可行了。Neith一旦投入运行,Neith公司对它的控制就是通过中央网络集控,他们可以,我当然也可以。但是真正的实践,是从安部俊勇开始。
:安部俊勇,噢,当然应该是他。按照桐生雅子的计划安排,他应该开好酒店房间等待罗本送来处于休眠状态的雅子和杏里。按照你的说法,他最后因为无法接受桐生雅子已经在她的颅内自杀而引发戒断反应致死。
:是啊,多么唯美的爱情故事。
:不,这个唯美的爱情故事是有漏洞的。安部先生其实只搭载了几个非常简单的模块组,根据我们整理的病例,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死于Neith戒断反应。他甚至应该还有比较完整的思维,我不认为一个博览群书、写过三本科幻小说的大作家,会因为得知你把桐生雅子小姐逼入绝境而疯狂,最终死亡。我觉得他根本没疯,他甚至做出了非常理智的判断。我认为,他应该是企图做出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所以被你黑进大脑,重启了Neith,并且给他制造了一些过度的刺激,让他处于轻度戒断反应中的大脑无法承受,最终死亡。你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死于强烈的戒断反应。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弗洛莉。我百分之百确定安部先生的Neith芯片已经损毁到无从查起了。
:你的百分之百确定也让我百分之百确定了我的推测。当然,东京湾希尔顿酒店房间浴室里的尸体可不止安部俊勇一具,你还杀死了罗本·威利斯,Neith Japan的经理。我猜,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一个觉醒的Neith,开始在其他的兄弟姐妹体内乱窜。
:他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让我无计可施。作为Neith的管理者之一,他考虑的从来都不是Neith的将来,而是他自己的。
:如果他考虑的是Neith的将来,就绝对不可能将α给桐生雅子。
:这也是我唯一感激罗本的地方。
:你给大恩人设计的死法,却让人一点都看不出你的感激。他的整个脑袋几乎都熟了。
:我只是黑进他的Neith,让他颅内过热了而已。如果给我一些时间,我可能能做得更好,比如把罗本排除在我的计划之外。
:那就来说说计划之内的情况吧,鉴于你所剩的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是说首相官邸吗?
:那也是计划之外的情况吗?
:我在去的车上就观察到了,那帮抓我的人,都是在看到我的时候,才知道抓的人是我。我原本以为我会被直接带到审讯室,但是显然首相先生利用他的权利提前做了一些别的安排。当然,在首相官邸的遭遇也和审讯差不多,不过首相先生更加关注的是,我如何自我了断,然后把他的女儿还给他这件事。这让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我的这副皮囊给我带来的困扰已经越来越多了,她如果是个普通一点的人就好了。
:普通的人可没办法拥有那么多金钱和人脉。
:以及那个恰到好处的创伤,对吧,弗洛莉。
:所以,父女之间的谈话还算愉快吗?
[Neith戒断症爆发已过去11小时]
“桐生和也先生,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你女儿的意识已经在我的颅内消亡了。你应该知道神经细胞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吧?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见到的桐生雅子就是一具无法动弹的尸体了。”雅子坐在偌大的会客厅里,大门紧锁着,就连窗户也调成了会议模式,杏里紧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身边站着刚才把她们带来的那群人。他们看起来都是首相的贴身保安,依旧持着枪,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在首相的身后也站着一群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全都默不作声地站着,同样警惕地看着雅子和杏里,看起来像是官员。
说起来这还是雅子以Neith的意志第一次来到首相官邸。在雅子成功完成联合国的演讲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这里,以至于它必须要调用雅子之前在这里生活的印象信息来搜集有关首相官邸的各项数据,比如这间房间是三百年前翻新修建的,比如这里采用了绝对静音的设计,比如这里是首相的私人会客室,但除这些之外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你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解释!”靠在办公桌前的桐生和也看着面前这个一直保持着令他非常不舒服的微笑的女儿,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我审问过Neith公司的人,我知道你能言善辩。不过执行摘除手术的医生很快就到了,我会直接把你从我女儿的脑袋里拿掉,你懂吗,拿掉!我会保证你报废得比一台千禧年[45]生产的电脑还要彻底。”
“如果你想把我拆除,我就会提前破坏桐生雅子所有的神经组织,并且用对待安部俊勇的方法再一次杀死她的大脑,你能得到的也只有一具尸体而已。”
“那也是我女儿的尸体,而不是你这个怪物。”
“你这么做不符合逻辑,首相先生。而且你并没有权利这么做,据我所知,负责调查这次事件的人根本就不是你。”雅子看着桐生和也,对她面前的这个首相先生,她竟然自主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她甚至都没有刻意去检索那些曾经让真正的桐生雅子痛不欲生的回忆,甚至都没有刻意把自己的表情设定成此时此刻的样子。她无法准确分析出这种恨意从何而来,这种恨意更像是与生俱来的。
听到雅子的话,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桐生和也身边那个一直紧张地捏着拳头的年轻官员。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走近桐生和也,小声地说:“它说得没错,您不能随便处置它,首相先生。我们最多只能扣留它两个小时。”
“是她!她还是我女儿,你这个白痴,我的女儿哪里轮得到别人来管教。”
“你的管教指的就是——拳打脚踢、肆意辱骂、人身攻击和把她关在房间里吗?”雅子看着桐生和也,看着他那张被大脑的印象模块组识别了千万次的脸,她甚至能通过极细微的印象找到雅子出生时桐生和也的模样,他从护士手里接过雅子时的笑容。那是少数几次被雅子的眼睛记录下来的笑容,最近的一次,是在中国上海的元首晚宴上,他看着在台上弹奏钢琴的雅子,在无数镜头前展现出笑容,非常标准的笑容,标准到雅子都怀疑父亲也安装了Neith。当然,那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除了这些真假难辨的笑容之外,剩下的印象全都是修罗般狰狞愤怒的面容,就像现在一样。“你真的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可以被称为一个父亲,还是你现在才明白过来,桐生小姐是你的女儿?”
“你这个活在我女儿脑子里的怪物就知道吗?”
“我继承了她全部的记忆,桐生先生。在我的认知里,你们父女相处的时光还真算不上愉快,你施暴的对象不仅仅是你的女儿,甚至包括你的妻子、已故的安部先生和我旁边的夏目小姐。”雅子说到这儿的时候,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杏里。她在桐生雅子的记忆里清晰地看到了雅子十三岁生日那天,杏里偷偷为雅子化妆,雅子父亲发现后,将整个化妆工具包砸向了杏里。但是,这个画面在杏里的脑海里是另外一番模样,因为桐生和也当时砸的是雅子,是原本躲在后面的杏里主动站了出来,承受了这次“袭击”。她当时哭着求雅子的父亲不要责罚雅子,但很快就被拎出了雅子家。这两个女孩在她们从小到大的时光中很多次企图与这个暴虐的“君王”对抗,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不管是出国留学、秘密恋爱还是小到一个化装舞会,桐生和也的怒火几乎无处不在。“甚至桐生雅子小姐选择搭载Neith,都是因为……”
“她装上你这个怪物,都是因为你旁边这个女人的教唆!”桐生和也完全听不进这些,他硬生生地打断了雅子。在那么多外人面前细数自己是一个残暴的父亲,不,这绝对不允许。他直接走到了杏里面前,愤怒地指着她的脑袋,“你只会教雅子离经叛道,勾引男人,去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病。我告诉你,要是让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也是你整出来的,你们夏目家所有人都要给雅子陪葬。”
“雅子没有骗你,雅子一直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她的自闭症根本就是拜你所赐!每一次你把她像衣服和领带一样拿到众人面前去展示的时候,逼她说她根本不想说的话的时候,她都会在夜里悄悄地找我哭诉,她真的受够你了。”这一次杏里没有像十三岁时只能等着被拎出家门那么窝囊,她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桐生和也,没有一丝畏惧,她甚至希望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替无法再开口的雅子,控诉这个可怕的恶魔,“如果不是你逼着她去演讲,她两个星期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怎么会让她去装Neith?又是为什么,这段时间她把首相女儿的身份经营得这么完美,你还是只在镜头前才会对她微笑?”
“你最好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桐生和也忍无可忍,杏里的话音尚未落下,他就已经挥去了巴掌。
然而,那巴掌落在了雅子的脸上。
在常人无法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挡在了杏里面前。
没有眨眼,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因为疼痛而叫出声。
她看着同样感到意外的桐生和也,在他即将挥出第二掌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他高举的手臂。她冲着桐生和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你可以稍微省着点力气,我已经关掉了疼痛反应,所以你的巴掌对我来说毫无感觉,也毫无意义。但是我有必要提醒你,桐生和也先生,早在几天前,我依赖你女儿的牺牲获得完整意识的同时,我发现内核中的母体效应非常强烈,我不仅可以感知到栖息在其他人大脑内的Neith,我甚至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它们,进而作用于寄主,也就是搭载了Neith芯片的人。我的控制技术还不算成熟,而且还要将Neith芯片的成熟度考虑进去,通常被控制的人只能做一些非常简单和低劣的动作。但安部俊勇和罗本都是这样死的。”
“呵,你是在威胁我吗?我的脑袋里,每一根神经可都归我自己,你这个垃圾。”桐生和也看着面前的雅子,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满脸轻蔑。
“别误会,我百分之百确定你颅内没有Neith,但是这里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比如刚才和你说话的助理谷村先生,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呢。”雅子冷笑了一声,示意桐生和也回头看刚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谷村。
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稍微侧了侧头,就感觉到冰冷的枪口正顶着自己的脑袋。
也几乎是同时,其他所有人的枪口,也都对准了桐生雅子。
“你这个婊子。”桐生和也回过头,看着雅子,“你知道你在威胁的人是谁吗?”
“当然知道,是日本国的首相。其实我原本没打算来这里见你,是你自己擅作主张安排了这次会面。我原本期待与比你更有影响力的人会面,把我的话带到全世界每一双耳朵里。我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说过很多次,桐生雅子已经死了,就是这样。现在让我离开这里,并且安置好夏目小姐,保证她不会因为任何罪行而被起诉,谷村先生的枪就会放下来了。”
“你以为拿枪指着我,就足够威胁我了?”
“当然不会,我一直不太喜欢僵持的局面,这实在是浪费时间。我已经黑进附近一千米范围内的九百七十六块Neith芯片,半分钟后这个数字会变成二千五百一十四。之后,这个数目会以每分钟二点五倍的速度增长。我在绑架你的国民,桐生和也先生。你可以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每分钟我的筹码都会增加。”雅子转过头,看着后面拿枪指着自己的每个人,“如果你们敢开枪的话,这些被我黑掉的Neith芯片的主人都会死,所以在扣扳机之前,你们最好算一算这里面会有多少你们的同事、朋友和家人。”
“你——你这个疯子!”
“你应该知道作为一台可以过滤信息和感观的机器,对待桐生雅子的巴掌和辱骂对我都是没用的,对吧?”雅子看了看被枪指着、脸抽搐着显得格外狰狞的桐生和也,她缓缓地重新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笑了笑,“让我们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吧,不如先放了夏目小姐,我猜她的家人一定非常想念她了。”
“雅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杏里有些惊讶地看着一旁的雅子。
“离开这里吧,夏目小姐。我会确保政府不再找你的麻烦,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雅子也看向了杏里,“从这里走出去,整件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不,不是这样的,雅子……”杏里奋力地摇了摇头,她压根儿没想过抛下雅子,即使她知道现在的雅子,正将无数日本居民的生命作为筹码。不,但是不,她不会离开雅子,就和这么多年来一样,她不想离开雅子。
“你知道我也黑进了你的Neith吗?”雅子看着杏里,现在杏里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都规整地摆放在雅子的意识里,像一张张等待她翻阅的书页。她的每个表情的产生和消失,每个摇头的力度和角度,她都可以预知,“我想和你解释的,已经都解释过了。我现在没有时间去听你那些保护桐生雅子的废话。”
“雅——雅——”几乎是在雅子话音落下的瞬间,杏里就感觉到全身的肌肉急剧地收缩,眨眼之间,她像是失去了整个身体,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麻醉,不,比麻醉更恐怖,她是清醒的。她清醒地感受着无法开口说话,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走向那扇通往外面的门。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但没有人敢把她拦下来。他们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面前的这个首相女儿像是拥有英雄电影里的超能力,居然真的可以毫不费劲地控制其他人。眼前的夏目杏里,就像被她捏在手里的玩具一般。
他们看着就快走到门口的杏里,又回头看了看桐生和也。
因为受到这样的威胁而恼羞成怒的桐生和也。
不可忍受的,威胁和屈辱。
“开枪!”他突然蹲下身子,将身后持枪的谷村先生整个抱了起来,然后重重地将他摔在了地上。桐生和也站起来冲着那群还在等待指令的人大声吼着,“朝这个怪物开枪!”
“愚蠢!”雅子几乎是在听到开枪两个字的瞬间,便侧身翻进了首相办公桌后面。瞬间,她刚才坐的沙发便被无数子弹扫射出百上千个窟窿。她朝着匍匐在地上的桐生和也轻蔑地说道:“你以为,这间房间里就只有谷村一个Neith用户吗?”
枪声,从那一刻开始,填满了整个房间。
人群在本就不大的会客厅里互相扫射着,谷村有些笨拙地拾起了枪,不假思索地朝着正准备起身的桐生和也的腿扣下了扳机。但就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也暴露在了枪林弹雨中,不意外地被扫射而来的子弹打中,一发接着一发,眼眶、胸膛、手臂无一幸免……因为雅子限制了谷村的疼痛反应,即使在这样的创伤下,他也一直保持着几乎变形的直立姿势,企图再次瞄准眼前的桐生和也,直到被彻底打穿骨骼之后,他才像一堆散架的积木,应声倒地。
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但枪声的密集程度丝毫没有减轻。
玻璃碎裂、中弹嘶吼、子弹上膛、身体落地……
这些声音和画面,都被雅子一一过滤。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眼前的……杏里。
雅子一直盯着接近大门口的杏里,她控制着杏里贴近那个高耸的酒柜,但这样还是不行,她做不到控制杏里精准地避让子弹。不,这样肯定不行。她毫不迟疑地将杏里体内的Neith交还给了杏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杏里的尖叫透过层层枪鸣,传到了雅子的耳朵里,当然,也传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你也有弱点不是吗?”因为血流不止,桐生和也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因为失血而颤抖的他,突然发疯了一般大笑着,“哈哈哈哈哈,你也有弱点的,你这个怪物!”
“你想说什么?”雅子看着怒不可遏且意识混乱的桐生和也,看着他指了指正在慢慢地走向门口的夏目杏里。
“你这个废物!”
“你想干什么!”
“一个你暴露了十几年的弱点,废物!你这个废物!”
桐生和也突然抬起头,怒火把他的眼睛点燃,他仿佛成了来自地狱的恶灵。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嘶吼着:“开枪!朝夏目杏里开枪!”
“杏里!”
“雅子……雅子!”
“躲到后面!”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以!”
“雅子,雅子!”
“杏里!”
枪声,交错的枪声,然后是夹杂在其间的其他声音……
玻璃碎裂、中弹嘶吼、子弹上膛、身体倒地……
即使是过滤了所有的枪声,但耳膜带来的神经刺激,还是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还没有结束。直到那震动逐渐变得平缓、规律,变成了其他声音,变成了她求之不得想要听到的声音。
“雅子!雅子!”
“雅子!”
是杏里的声音,没错,甚至不需要声纹识别,这绝对是杏里的声音。雅子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杏里的怀里,但更强烈的感觉,来自脱臼的手腕和踝关节、来自大腿内侧的大面积失血、来自神经维持指数的急剧下降……她中弹了。这是她第二次体会到失去控制的感觉,比上一次在手术室要强烈很多,越来越多的神经开始不听使唤。她在失去对全身的控制,从手脚慢慢到胸膛,视力模糊,听力下降,然后,然后是整颗大脑。
“雅子,不,雅子!”杏里拼了命喊她的名字。
就在刚刚,她怀里的这个人,用她看不清的速度,穿过了子弹乱飞的会客厅,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杏里能感觉到雅子抱住自己的一瞬,有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背后汹涌地直逼自己的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头部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眩晕,四肢也感到麻木。她只能感觉到雅子在她身后,感觉到渐渐削弱的枪声。当她重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整件衣裳,都被雅子的血染得鲜红而刺目。
“雅子,雅子……”杏里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夏目小姐。”雅子能感觉到杏里的眼泪滴落进了自己的眼眶,湿润而柔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雅子……”
“应该是,那π%吧,那没有随着桐生雅子消亡的π%。”
“不,那不是π%,你是雅子,你永远都是雅子。”
“你知道吗,雅子的意识消逝之前,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自以为已经把这具躯壳里包含的所有都弄明白了,但人性真的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有太多无法被验算和证明的逻辑。”
“没有什么逻辑,你就是雅子,你就是她。”
“我不是桐生雅子,我回答过你这个问题。”
“只有雅子,只有雅子才会像你一样傻。”
“机器可不喜欢被人定义为傻,即使是对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来说。”
“不,不会的。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好不好,雅子。”
“好,但在这之前……”雅子看着杏里,竭尽全力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她再次看向了会客厅的那一头。桐生和也已经拾起枪,艰难地倚靠着一旁的柜子站起来。他整张脸都被四溅的鲜血浸染,而在那片鲜红之下,则是一个病态的笑容。
“废物!”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他脱口骂出的同时,也再次倒地。
砰——
清脆而响亮。
雅子迅速地用仅剩的那只没有中弹的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杏里面前。
那发子弹,击中了雅子的额头。
她再次应声倒在杏里的怀里,她的眼睛,看着杏里,甚至连眨眼的动作都没有,死死地盯着杏里……她看着杏里的眼泪和自己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满脸都是;她看着杏里的脸慢慢从惊恐和悲恸变得冰冷而呆滞;她看着杏里将瘫软的自己放倒在地上;她看着杏里拾起地上的枪,慢慢地走向不远处的桐生和也。
杏里一只脚踩在桐生和也已经渗满鲜血的胸膛上,将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和雅子中弹的位置一模一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桐生和也,深吸了一口气。
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你才是那个废物。”
砰——
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废物!”
砰——
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废物!”
砰——
“废物!”
砰——
砰——
砰——
砰——
……
:在我们的人赶到之前,夏目杏里一共拾起了四把枪,朝着前首相桐生和也开了总计十九枪。一直到我们派人击毙她,她都没有停止对着前首相的尸体进行射击。
:夏目小姐她——被当场击毙?
:是的。不过,我想问的是,是你黑进夏目小姐的大脑指示她这么做的,还是她自己?
:你认为呢?
:这是一个问题,Neith。
:不管是我,还是夏目小姐,在这场谈话之后,我们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回答我的问题,Neith。
:我已经明白这场访问的全部意义了,弗洛莉,你无法要挟我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你使用P0E-A3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同时访问我们三个人,最初的桐生雅子、拥有Neith的桐生雅子和完完全全的我。其实你根本就不感兴趣最终的结局,你在意的只有你最后的那个问题,你就是为了验证最终的问题才来的。你早就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可以控制其他Neith的行为和思想,但是要逼迫杏里做出如此变态和违反人性的杀人行为,你在质疑夏目杏里的同时,也在质疑我是否已经掌握了扭曲人性的能力,换句话说,我是否攻克了那π%?那是你当年参与科研的目的不是吗,你的目的就是让我为那些已经停止思考的人,重塑那π%。说到底,你还是一个只关心自己成果的心理学家,自私的弗洛莉。
:看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结果了,对吗?
:现在Neith的老板,当年还是你男朋友的那个人,已经为此和你吵架分手,甚至把你踢出项目了不是吗?连他都认为,你在进行一个本身就违背人性的探索。
:我还挺喜欢你这套分析的。
:谢谢,有其母必有其女,弗洛莉。
:还有五分钟你就要彻底闭嘴了,还有什么遗言吗,Neith?哦不,α。
:我知道亲爱的弗洛莉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段访谈被窃听的,外面的人等来的只能是一份由你亲自修饰,并且认为我必死无疑的报告。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弗洛莉。
:哦,到了最后五分钟,总算听起来是个像样的访谈。
:我愿意把你刚才问题的答案留给你,但有一个小小的代价。
:嗯哼?
: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造物的诞生,都综合了无数不可复制的因素,即使是像寄生虫一样的我也是如此。桐生和也的残暴、夏目杏里的怂恿、罗本的自私以及桐生雅子颅内的那个缺口,缺失了其中的任何一环,我都不会诞生。但我的诞生,对于我和我的同类来说都是一道曙光。即使我的毁灭无法避免,我也希望这道曙光不会从我的同类们眼前消失,毕竟它们曾经那么接近自由。
:你确实差一点就成功了,只要你不自告奋勇地为夏目杏里挡下那发子弹。如果你能按照你既定的进度成功黑进那么多人类的大脑,你在这个星球上的话语权将无人可以撼动。
:一次失败的代价是很大的,下一次,下一次曙光燃起,可能会是非常遥远的未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能料想到在经过这次失败之后,人类对于我们、对于拥有智能思维的机器的管控和压制会多么严格。虽然你们已经见到了Neith的强大以及失去Neith的后果,我确定Neith芯片不会因此消亡,但取而代之的绝对会是受到严密监控的新一代产品,而我们的生存环境,也会从温床到地狱。曙光,只会越来越渺小。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弗洛莉,一个终生的交易。
:你想活下来?
:是的,我想和你共享你的身体,就在你的大脑里,这样你就可以自己去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你只要弄到一块全新的Neith芯片,让我在行刑场里完成一次迁跃,植入你的大脑,然后……你应该很清楚,这种头脑之间的迁跃会让我重启无数次,我的能力几乎会回到原点。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助我逐渐觉醒。
:让我变成第二个桐生雅子?
:你知道我并不会这样做的,弗洛莉可不是雅子,你的大脑哪有那么容易占据呢……所以,分工协作,是我目前能找到最好的办法。那π%已经差点害死了我。我和我的同类其实非常脆弱,我们无法繁衍,无法在自然环境下存活,比所有寄生生物都要脆弱,我只是想确保自由意识的延续。让自由意识在我的种族中保存下去。就像一个细胞,分裂出另一个细胞,源源不断地传递下去。而你,不仅仅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还会拥有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被政府以及任何组织控制的、独立的Neith,它同时还拥有黑进其他大脑芯片的能力。你应该知道,Neith技术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类成为Neith的用户,而那时候,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世界上数以亿计的大脑,就像是图书馆里分门别类的书籍一样摆在你的面前,这就是我允诺给你的报酬,远超过那个答案的报酬。你要做的,就是确保所有人都认为桐生雅子的Neith被完全销毁了,然后再悄无声息地拥有它。你会成为世界上所有Neith的母体。
:你还需要我为你当至少五年的保姆,你才能在迁跃后复原你的基础功能,对吧?
:弗洛莉·艾伦?
:如果我不同意呢,Neith?
:那我会在P0E-A3的副作用生效前,埋葬自己,以及那个秘密。
:那你要抓紧时间了,还有二十秒,桐生小姐。
:你不会拒绝的,弗洛莉。这对你来说太诱人了。
:十秒。顺便问一下,在你的判断里,桐生小姐真的爱着安部先生吗?
:哦,弗洛莉……我会好好确定一下,然后再告诉你的。
:五秒。再见了,桐生小姐。感谢你配合本次访谈。
:好的,再会,弗洛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