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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凋枯白花朵靛蓝和窗里的王医生
“一个失联几个小时,困在泥石流事发地生死未卜;一个放下科研项目,带病也要步行进山搜救,差点被洪水冲走。他们可真是一对,天生一对,毋庸置疑。可见,还是患难见真情的。”
这是长久的失去意识之后,朦朦胧胧的意识恢复之时,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的眼皮很重,我使劲往开睁了睁,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洁白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正中央熄着的白灯。热烈的阳光将洁白的墙染成了橘红色,窗户关着,浓浓的药水味道呛鼻。
窗户外高大的杨树,在西北风中大幅度的摆来摆去。天空是冷艳的靛蓝,万里无云。房间里的二人背对着我,有些脏的白大褂里露出紫色羊毛衫的高领子。
“呀,你可算醒了。”护士移动好输液架子,挂好吊瓶,转头惊喜的望着我。又对着另一个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的女医生欢喜的说:“席姐,她醒了。”
被称为席姐的女中年医生欣慰的点点头,又皱皱眉尖,“她的高烧还没退下去呢。锦瑟,等她的肺CT出来,记得拿来给我看,我要确定她的肺功能有没有问题。”
我还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从树枝上躺在了医院里。
锦瑟护士将一个热水袋小心放在我的手底下,轻声说:“你呀,高烧吓死个人,你差点烧死你知道吗?快把这个捂好,暖暖手,看你手这么凉。”
“我……”我口干舌燥的,嘴里只僵硬的蹦出一个字。
锦瑟笑,“你呀,是被你男朋友舍命救回来的。”她的表情又凝重下去,深叹一口气,继续说:“唉,南乡泥石流埋了下面的一整个村子,龙泉煤矿整个都陷进去了。村子是移民搬迁走的空村,基本没人,煤矿当时正在停产,只有几个人值守。但,也遇难好几个人。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就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我定定的看着她,没力气说话。
“你真的是,你肯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了,不仅幸存下来,还有一个冒着生命危险第一时间去救你的男朋友。你们的事现在在网上传得特别火,你知道吗?好多人在视频下面留言说,又相信爱情了。”
“他,他还好吗?他在哪里?”我焦急的望着她,心头被恐惧笼罩着。因为她说到了两个字:舍命。
“他离开医院时,说过一句话,他只要你好好活着,他怎么样都是开心的。”她低垂着眼眸伤感的说。
自那时起,石桥辞职。石地、石桥两兄妹与我失去一切联系。生死不知。
我问了单位与石桥较为熟识的几个人,她突然提出辞职的原因,他们均不知道。
以及石桥的男友,局长的亲生儿子。之前因为局长的反对,他俩从未确认过恋爱关系。他口含金匙出生,却性格自闭孤僻。现今更被替考网络风波缠身。终日越发自闭在自己的卧室里,沉迷手游,疯狂“杀人”与“被杀”。我与他沟通也是通过手机短信。他只回复了我一句话:我被分手了,她没告诉我她要去哪。
之后,我又去石地姥姥的医院,人去床空。医生同样不知详情。我也去石地大学的研究生院找过,他突然很匆忙的办理了休学手续。缘由是身体原因。有本校附属医院开的诊断证明及治疗证明。
他的主治医生王医生说:“他在那次意外中,大脑某些组织受损,失去听觉只是开始。视觉、嗅觉、味觉,包括语言能力,最后是身体的协调能力、平衡能力、四肢能力退化。形同一个活死人。”
“活,活死人?”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病。
“对,只剩下心脏在跳动,肺在呼吸,最后的最后,连心脏和肺也渐渐枯竭,在漫长的时间里等待生命逝去。”
“他……”我哑口,顿住。
“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王医生怅然。
我望向窗外,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我,我实在不敢听。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医生。
“更可怕的事情是,这一切一点一点的逝去和枯竭,他都是清醒着的。但,无能为力。”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是啊,是发达。然,我说这句话时,心里却发虚,没有底气。是的,因为我想起了被病魔夺取生命的母亲。医学那么发达,却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
“再发达的医学时代,也有还未攻克的难题啊。”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我问。
无论是怎样的状况,我都要见到他本人,才能踏实。无论是什么话,我都要亲口听他讲。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混乱的脑子里在想着什么。比如,他什么病都没有,只是为了离开我、离开这个城市,所撒的谎。都不是真的。那样,我会发自内心的欢喜。至少他还健健康康的生活在某个城市的某一隅。平安喜乐。那样就好了。
王医生摇摇头。
她的齐肩卷发在肩膀上弹了弹,重新审视了我一遍,“你是石地的?”
我是他的?我是他的什么呢?她一句话把我问的无言以对。好友?女友?亲人?红颜?实际上,我俩并没有确定过什么关系。说什么都不准确。或许是因为母亲一词的缘故,才会惺惺相惜。
假使我是他的这几个中的其中一项,他的去向为何我不知?他生病这样天大的事为何我亦不知?甚至于,我连他的,除了石桥、他的姥姥、他的父亲、他想方设法在全国所有角落寻找的母亲之外,再不认识于他而言,可称得上重要的人。
可能人到了一定的时候,经历了一些特别的事之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只剩下了这么寥寥几人。
那么,我呢?我算得上这寥寥几人中的一员吗?
我不知,亦不在乎。
我只知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假如他的生命面临生死考验,我需要在他身边为他做些什么。为他倒杯热水送到病床边都是好的。在他夜梦惊醒,睁开眼睛,想找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我希望那个人会是我。我会对他说,没事的,只是梦。我甚至很疯狂的,想为他生个孩子。是真的想。
“你叫,杨小杨?”王医生打破了诊室的尴尬气氛。
“嗯。”我点头。
“我知道你,他经常跟我提到你,在我窗台上的绿萝长第一片新叶子的时候起。经常提起。那盆绿萝是他送给我的,说医院里需要生命气。他是学校植物学和医学的双科研究生,工费,硕博连读的。参与了很多权威的研究项目。他不是那种天生读书的材料,而且,身体上还有缺陷和疾病,但他后天的吃苦、努力、自律,胜过任何人。他很了不起。”
她走过去给那盆绿萝浇水,又极为平静的慢语。
“我在医院里工作,长期与病人、病患打交道,也带过很多本校与外校的实习生,还有一年零四个月就到退休年龄了。在这个地方工作久了,心里面是很矛盾的。生生死死见过太多,心就会麻木,就会变硬。但不是人性的麻木,是一种理性占据感性越来越多的麻木。你懂吗?在生死一瞬间,也见识多了丑的人性。所以,更深知该坚守什么样的人性。当然,肯顽固坚守的,有。不肯的,也是有的。人性是很复杂的。”
望着那盆一半盛放,一半已在枯凋的白花朵。我努力让自己的心去平静。
我还没遇到过,让人的心会产生一种静寂之感的医生。在母亲那时候,我只见识到了医生这个职业的另一种麻木与冷漠、工作手段的机械化。
“我念本科第一年上观摩课的时候,我的老师问过我,你看这个医院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的同学说救命钱、好医生、先进的医学设备,等等。这些固然也是重要的。但最重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人命。人有了生命,才会有一切。”
王医生慈蔼的微微笑起来,拿起剪刀,咔嚓,剪下了一片绿萝的叶子,用塑料袋包好,递过来,“这个送给你。”
我以前也养过绿萝,但这片叶子意义非凡。
“这不是什么名贵的植物,你年纪轻轻经历了这么些事,我只想借花献佛,让你时刻感受到生命力顽强的力量。不管把它放在水里,土里,只要有水,它都能活下去。”
“谢谢你,王医生。”我双手捧住,小心放进背包里。
“加油。都会好的。”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打扰您了,如果他有任何消息,可以麻烦您打这个电话给我吗?”我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她。
“没问题。”她笑眯眯的看着我,又递过来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事都可以打给我。”
从医院出来,我充满焦虑恐惧的心情,莫名的缓释了一丝。
走在医院中心的小喷泉旁边,一条短信发过来:我女儿出意外那年,和你现在年龄相仿。
是王医生发过来的。
我转身仰头看向门诊大楼,王医生站在窗里朝我挥了一下手。
我的心里忽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揪痛。
想起了我的母亲,年龄不是也与窗里的王医生相仿吗?
这趟医院之行,虽没找到关于石地下落的有用线索。却也是有些别的收获的。
我亦微微笑着朝王医生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