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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只无家可归的鸟 一模一样的梦
从财政大楼出来,站在大槐树底下,清爽的风扑头盖脸朝我涌来。我仰起头,深吸,深呼,深吸,深呼,用眼睛疯狂去捕捉这月光和路灯下的绿色,这月明星稀的无垠夜空。身心顿时轻快了不少,也治愈了不少。
有一只夜鸟,在树叶深处喳喳喳喳叫了几声,好像在说,快点回家吧,太晚了。
回家……
没有母亲的家,哪里还是个家呢?
母亲就是我和姐姐、还有父亲的家,如今,我们三个就是三只无家可归的鸟了。
往家走的路上,这只鸟似乎一直跟在我身后不远处的某个高处。
它望着我,陪着我,偶尔喳喳叫两声,仿佛知道我害怕走夜路,试图跟我聊天,给我壮胆。
母亲下葬头三天,每天凌晨三点多,我和姐姐、父亲,都会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青菜面,相互挽着胳膊,去给母亲的魂灵引路。头一天送一里地。第二天送二里地。第三天,送到母亲的新坟地。每天,我们三个都是泪眼低垂,路上互相不能讲话,只能默默流着泪低头走夜路。
泪从眼睛流经脸颊,一直流到脖子里,流到心口。比夜风还要寒冷刺骨。
我和姐姐哭得嗓子哑了。父亲急火攻心生了白内障,视线有时候会模糊。我和姐姐一边一个,紧紧挽着父亲的胳膊。
每天去的路上,回的路上,都远远的有一只鸟在跟着我们。一直是那一只。我停下来望着它的时候,它也会低头默默望着我。我心里在想,也许,那是母亲的魂灵,母亲舍不得我们三个。所以,以这种方式守护着我们。
刚才槐树上那只鸟的叫声,似曾相识。它从村里飞到了城里,来到我身边了吗?
这天晚上,我又梦到那只鸟。
是在母亲下葬的那个血红的夕照中,在我伸出手臂时,那只鸟从远处的树上飞下来,落在我的手臂上。它望着我,突然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杨杨”。是母亲的声音,是我思念的声音,是在我的内心一直一直回荡着的声音。
它用它的嘴亲了亲我的脸颊,它的眼睛里泪光盈盈的,对我说了什么。
梦醒来时,我使劲去回想母亲在梦中对我说的话,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连梦境也变得模糊。
我拾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半夜三点四十五分。脸下我枕头湿了一大块,凉凉的。我将枕头翻了过来,抹抹湿漉漉的眼睛,又枕下。闭上眼睛,试图去接上刚才的梦。但,怎么都接不上。
这时,我收到姐姐的短信。姐姐说,刚才做梦梦到了母亲,母亲变成了一只鸟。母亲对姐姐说,要姐姐照顾好我和父亲,还有自己。
我回复姐姐,说我也梦到母亲变成了一只鸟。我问姐姐,要怎么样做,母亲才能再回到我们身边?我愿意自己不活着去换回母亲,把自己的阳寿都给母亲,我愿意转世不做人去换回母亲。只要母亲能回来,我愿意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为人。
姐姐说,母亲是那种情愿自己受苦也希望我们三个都好好活着的人。只要我们活着,母亲情愿去做任何事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三个是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存在。但是,母亲怎么都不会回来了,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这个病真可怕,它带走了我们的母亲。当时,我们怎么都没想到,间质性肺炎会这么可怕。早知道的话,我就多伺候伺候母亲。早知道的话,以前就少跟母亲顶嘴。早知道的话,我更早一年结婚,今年,母亲就可以抱到她的外甥女。我现在好后悔。
放下手机,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阵,自言自语。
如果当时我早点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心和肺移植给母亲,母亲是不是就可以活着?如果早知道水尚流是那样的人,早早分手,另觅良人,是不是可以在母亲见证下结婚,让母亲少一点遗憾?
世事没有早知道的,只有后知后觉。
往往后知后觉,都是为时已晚。
我定定情绪,回复姐姐,说母亲一定很想念我们,所以托给我们一模一样的梦。姐,你身体不好,还怀着宝宝,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姐姐回复,我们都是。
窗外天已亮,鸟鸣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我趴在窗口屏息凝神仔细辨听过,没有发现那只鸟的踪迹。它美妙又带着一丝哀伤的鸟鸣声,是独一无二的。我有些许的恍惚,但更多的是确信。确信它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石地说得没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的生命是母亲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我怎么能让自己饿肚子,去自残,去损害自己的身体呢?
我当爱自己的身体如爱母亲。
虽食之无味,但我还是打起精神,走到厨房,做了蛋炒饭,煮了红豆小米粥。这小米、红豆都是母亲亲手种的。鸡蛋是母亲养的母鸡下的。我吃的食物是没有味道的,但,我吃出了母亲的爱。
我和母亲吃饭一向都喜欢细嚼慢咽。此刻我吃着饭,放佛母亲就坐在茶几对面,在和我一起吃。
吃完饭去地下室骑自行车,出门去上班。时间刚刚好。
今天,不需要去单位签到。按规定,我们需要提前一小时到达会场。会场在政府招待所西楼二楼的大礼堂。
我到的时候,郝阅愁眉苦脸站在签到桌的后面。李主任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局长的讲话稿,正怒目圆睁盯着门口。见到我,他立刻火冒三丈。
“杨小杨,这是什么?这是大局长的讲话稿啊?!你们也能搞错?啊?”
“李主任,大局长的讲话稿一直都是杨小杨负责的。当时,她排好版,排好页码,打印出来,一沓一沓放在那里。我做完事看她忙不过来,就帮她订了一部分。我当时还说帮她检查一下排版和页码有没有错,她说她都检查过了,不会有错,叫我直接订就行。我就……”
“检查过了排版还会出问题?是怎么检查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这么重要的事,一点都不认真!两百多份,现在重印也来不及了,就算重印赶得上,重新装袋这么大的工程,更加来不及。这让局长怎么办?杨小杨,你让我和局长太失望了。”
郝阅弱弱的说:“李主任,下次我会多提醒小杨一句认真检查的。也怪我,没坚持去检查。当时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我是相信小杨检查过不会出任何问题,才会大意的。我也有责任的。”
“你有什么责任?你俩作为同学还好心去帮忙。杨小杨啊,你这试用期结束还想不想留下?关键时候掉链子。你这样的表现,局长愿意留你才怪。”
郝阅走到我的身旁,现出越发楚楚可人的模样,“李主任,小杨家里出了变故,难免分神出错,下次我保证会想着多多提醒她,她一定不会再出错了。”
“李主任,我现在赶回去复印,说不定还来得及。”我不想辩解,也不想说别的什么,更没有时间去想那该死的排版为什么会出问题。
李主任绷住一张黑黝黝的脸,满脸上的横肉放佛都气得抖动起来。
郝阅看一眼手表,难为情的说:“半个小时以后,就会有人到会场了。我要守着签到册,这里不能没人。小杨,你一个人来得及吗?”
李主任看着她,“你不用去。你待会儿把所有文件袋里大局长的讲话稿拿出来,等杨小杨回来,换上新的。签到时暂时不用发文件袋,会前或会中休息时间再发到每个座位。只能这样了。”
又看看我,“杨小杨,你可抓紧时间!”
“好的李主任。”
我马不停蹄往财政大楼赶,在楼下撞上石地送石桥来上班。
石桥看到我,跑过来问,“杨杨姐,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
“局长讲话稿内容排版出问题了,页码也出错了,我回来重新打印、装订。”我一边风风火火往前走,不敢耽误。
也顾不得和石地多说话,只对他点了一下头。
石地竹节一样好看的手指插在裤子口袋,似乎有什么话对我说,欲言又止的。
“两百多份呢,我上去帮你弄。”石桥追上来,不忘回头对石地挥挥手,“哥,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这样面对着石地,石地便能看清石桥的唇语了。
旋即,石地也挥一下手,推着车子往马路边上的树荫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