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物課堂
我在香港的自然觀察和書寫
劉克襄
感謝利銘澤黃瑤璧慈善基金會的贊助,讓我有機會來到嶺南大學當駐校作家,讓我這六、七年來在香港行山走水的經驗可以在這一場非常重要的講座裏,比較成熟地講出來。我這樣講,一點也不客套,因為我將會講到的三個小題:“嶺南貓”、“屯門徑”和“風水林”,如果不是在屯門,都不知道要去哪裏講了。
嶺南貓
每天早上,從我的住所徑直走向研究室,走得快的話,大概需要十分鐘。但是我的走路方式跟大家不太一樣,我走的是蛇形的,從住所走到研究室,大概需要花四十到五十分鐘,因為我要記錄嶺南的貓。
據我觀察,嶺南大學的貓分為六大集團,其中有個集團,我把牠們稱為“四人幫”。這“四人幫”裏的貓,我都能說出牠們的名字,但是要對牠們進行逐一介紹,講牠們各自的習性,恐怕今天會沒完沒了。我只好說,“四人幫”是六大集團裏面最團結的,牠們一起進食,一起睡覺,一起行動。在我所記錄的六大集團裏,每個集團都有四到五隻貓。我要知道每一隻貓叫甚麼名字,除了做一些記錄,還拍了一千多張照片。
同時我又有一個困擾。在中文系開課,我有三、四十個學生。我要努力背他們的名字。貓的名字和人的名字會混淆。於是我有個想法,叫學生時都叫兩個字,如“少杰”、“潔盈”,而我給貓取的名字都是三個字。“四人幫”的貓都在黃氏大樓周邊活動,所以牠們都姓黃,叫“黃小虎”、“黃小茶”、“黃小白”等,這樣比較好認。這樣,貓和學生的名字就不會混淆了。
但是接下來我要介紹的這隻貓,牠的名字卻只有兩個字,叫做“校長”。為甚麼叫做“校長”?我不是亂取的。一來,牠住在校長寓所旁邊。二來,牠比較神出鬼沒,牠躲人躲得遠遠的,不容易拍照。我剛開始一兩個禮拜,摸不着牠的習性,每次看到牠,牠都鑽到地下室的下水道裏面。所以我一直找不到牠。
可是我給牠取了“校長”這個名字,心裏還是有些許不安。因為要給一隻貓取名字,就要了解牠的生態和習性。後來,我感到很驕傲,也很得意。為甚麼?過兩個禮拜,我慢慢有一種感覺。我真的是自然觀察作家,懂得貓的習性。這隻叫做“校長”的貓,果然展現了作為一個校長應有的風度。
有一天出門,我聽到貓叱責的聲音,聲音很是兇悍。我走到陽台,看到了很罕見的一幕。原來“校長”在教訓另外一隻貓。這隻黑貓來自黃氏大樓,地位比較低下,大概在那邊沒有獲得尊重,就跑到“校長”這邊來。“校長”就非常不高興。校長接近,黑貓夾着尾巴,都不敢動。“校長”又更接近,黑貓還是不敢動。但是接下來的變化讓人感到意外。“校長”把尾巴翹起來,黑貓開始退後了,慢慢走開。
還有一次,我從中文系辦公室下來,走到何善衡樓,發現“校長”蹲在路旁三棵樹的中間。原來“校長”來到中文系樓下巡查過。這個很重要。我們學校的其他貓,一般都是以貓志工和貓社同學的餵養地點為中心,活動範圍都只是一個禮堂那般大小。但“校長”是在所有嶺南貓裏勢力範圍最大的,勢力範圍可以從我們學校的南門一直延伸到中文系大樓,可見我叫牠“校長”一點也沒有錯。
我想再談談我們學校的貓志工。我們學校有位行政人員Jenny,她就是位貓志工。剛開始互相不認識的時候,我們之間有一點小小的猜疑。這也難怪,我一半百男子,每天背着背包,胸口掛着相機,又蛇行走路,誰不會猜疑呢?我說是中文系老師,他們不太相信。後來,他們大概看到海報,這人果然是駐校作家,他們才開始比較安心。
後來我們的關係開始進入一個蜜月期。有一天,我走上噴泉邊上。她跑過來,叫我下來,站遠一點。我很納悶,我問:“為甚麼要下來?”她告訴我,他們今天要抓一隻眼睛有點問題的貓,把牠帶去看醫生。我問:“我能幫甚麼忙?”她說:“你不用幫忙,站在那裏,不讓貓跑步過去就好。”我感到很受傷。我四肢完好,還行山走徑的人,居然讓我站在那裏當閑衞兵,心裏也不是滋味。
好吧,我觀察他們抓。他們抓了一個小時,沒有抓到。於是,他們採取第二個行動,找了五個學生,跟他們一起抓。他們還是沒有找我幫忙,站了一個小時,還是只能當閑衞兵,心裏倍感受傷。可是他們還是沒有抓到。
第二天,他們採取了第三個行動,叫做“堅壁清野”。他們不餵食了,把貓帶走。可是把貓帶到獸醫院,也會遇到一個情形,就好像我們人有時候有點小感冒,去了醫院,就回不來了。我住在嶺南校園這段時間,好幾隻貓逐漸不見了蹤影,可能也是患了某種病吧。這一隻被抓的貓,也沒有回來。
這隻沒有回來的貓有個夥伴,是一隻黑色的貓。夥伴沒有回來,牠很傷心。貓志工們就嘗試安慰牠,讓牠可以快樂一點。嶺南大學的貓志工已經考慮到貓的心理需求了。後來,我經過一兩個禮拜的觀察,發現這隻黑貓又慢慢恢復了心情。
其實我講這隻嶺南貓的故事,講到這裏,我要跟各位講的一件事情就是,嶺南大學為甚麼會有貓社,為甚麼會有貓志工,不是在城市大學,也不是在香港大學。尤其在香港,嶺南大學是一個慢生活的地方,比較用一種人文的方式去看待風物之事。這樣的大學特色和其它大學是不一樣的,所以嶺南貓才會出現。
我有翻查資料,我們學校去年為了一隻貓辦過一個活動。我們學校的老師也投身講貓與人的關係。我們的社會學習裏面有提到照顧弱勢羣體,其實貓是一個學習對象,怎樣看待他們在這裏的生活,怎樣看待一隻貓的死亡。其實都是一個課題,甚至是個終身的課題。我覺得貓給嶺南這樣一個機會。
但我扮演一個甚麼角色呢?我運氣非常好,來到了嶺南大學,我有看到貓。經過我這樣的觀察,說不定對於牠們的某一些報告也有值得參考的價值。我們學校的池塘,天氣暖和的時候大概會有十幾隻呱呱叫的蟾蜍。一般家貓看到蟾蜍,一定馬上去抓牠。五分鐘以後,家貓就會暈倒下來,牠根本不知道蟾蜍有毒,不能咬。但是嶺南大學的貓有代代相傳的智慧,嶺南的貓站在一邊休息,看着蟾蜍走過,兩者相安無事。如果你看到哪一隻嶺南貓在路上突然暈倒了,那牠肯定是新來的。
我們學校後面有屯門徑,我來當駐校作家,安排了三次行山。我覺得其中有一次一定要在屯門徑,讓同學們認識這個地方的風土。帶同學爬屯門山徑之前,我之前的一個禮拜爬了兩次。可見,其實當嶺南大學的駐校作家還是蠻辛苦的。第三次,我約同學們來爬山,來了二十幾位。我問他們:“你們爬過屯門徑的,請舉手。”沒有人舉手,大家都沒有爬過。我有點擔心,就選了條最近、最短的路。屯門徑山頂上尤為禿裸,難怪同學們都不想上來,但我以為它還是有自己的特色。我想我爬了兩次,帶着同學們走應該沒有問題。可是,我一邊跟同學們說話,一邊行山,到了山頂,發現自己迷路了。
屯門徑
我正在擔心的時候,突然間我聽到了一聲簫聲。我就跟同學們講:“哎呀,我們得救了!”前一個星期,天氣有點陰冷的時候,我爬屯門徑時,也聽到了簫聲。我循着簫聲走過去,看到一個人面對荒涼的山徑在吹簫。那個意境非常的好。我站在他身後,聽他的簫聲,聽了一陣子。他突然發現後面好像有人,就停下來了,回過頭來,看到我也是一個人,天氣那麼陰冷,孤單地站在那裏欣賞。他就對我一笑,回過頭繼續吹簫。他一個人在吹簫,在跟大自然融合。
那一天,他一直吹,然後我就慢慢地沿着山徑走下去。他一邊吹簫,一邊看到我慢慢地下山,有一種千山獨行的感覺。他好像感動了,又停下簫聲,掏出了一個東西,吹陶笛送我下山。這種感覺,在這荒山上,就像一隻野豬跟另外一隻野豬相遇。為甚麼講野豬?因為牠是香港最大的哺乳類動物,我只好用牠來形容我與吹簫人之間的感覺。兩隻野豬在山上相遇,那是多麼迷人的事情呀!
因為有這樣的感動,所以那天跟二十幾個同學一起迷路了,聽到簫聲,頓感安然。我們循着簫聲走去。果然,我在同一個地方,又看到了這個吹簫人。我又站在那裏欣賞簫聲。他看到我,又笑了一下。他不止看到我,還看到二十幾個同學,快樂地走過來,還有人拿着手機。我才恍然明白,同學們人多聲雜。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就不吹了。本來我想讓同學們聽聽簫聲,也沒有辦法,我便催促同學們安靜地沿着山徑走下去。我們走到一半,我又聽到了簫聲,因為我們已離遠。其實這個吹簫人很像森林裏的一隻鳥,你走近了,牠不叫;你走遠了,牠又叫。
那一天,我還帶同學們去參觀山口處的“自然學校”。這是一間非體制內的小學,自有一套生活態度和教育方法,跟香港的其他小學不太一樣,所以我想介紹同學們看看。我們一路看到很多標語,如“自主是人能夠感知自己存在的意義”、“你擁有的越少,能付出的就越多”。看到這些標語,都感覺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不應該存在的哺乳類動物了。
我在台灣進行了三十年的自然觀察,我為甚麼要到香港來?香港有甚麼自然?大家都很好奇。香港的魅力,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郊野旁邊,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高樓大廈,這樣一個緊張的都會。香港不僅有中環和油麻地,她還有在歷史的因緣際會之下出現的郊野公園。在這樣一個高密度的都會的旁邊,有這麼龐大的郊野公園。在這樣的緊張的衝突裏有一個很大的灰色地帶,登山口出現了自然學校,出現了有機農莊,出現了都市人假期過來耕作的田園和菜園。
這樣的城市,好像全世界到處都有,但並不是每一個城市都像香港那樣,都會旁邊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郊野。怎樣最佳地協調郊野公園和城市的關係?香港會是個最好的案例,最佳的實驗場地和最佳的觀察地點。對我來講,如果我去南北極進行自然觀察和研究,就像拿着LV手袋的貴婦一樣,告訴別人北極熊和企鵝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可是我到香港來,並不是這樣的,香港給我上了很多自然課。
風水林
接下來,我要講香港的風水林,新界有非常多的風水林。文革時,嶺南地區的風水林基本上被破壞殆盡了。歷史的偶然與巧合使一百多座非常完整、原始的風水林得以留存在香港的自然郊野公園旁。另外,砍了風水林,破壞了風水,村子就出不了人才,這種觀念也使風水林得以保留。
我去到了新界最北邊接近沙頭角的客家村。村子後面的森林就跟旁邊的森林不太一樣,它像一個巨型的冷氣機。森林裏還有幾百種特有的植物,在別的地方已經找不到了。我在香港不斷地行山,對每一座風水林進行記錄,觀察和研究,我心裏漸漸浮現出一種香港的“風水林美學”。我在此列出六行字讓大家參考:
涌生鹹草
圍立大榕
家伴龍眼
屋偎黃皮
村出白蘭
林藏沉香
我們先來看看“涌生鹹草,圍立大榕”。“涌”這個字表示濕地,香港的風水林旁邊往往是海岸。鹹水和淡水交匯的地方就是“涌”。“涌”會有鹹草,會有水稻田。在香港的客家村,我們會看到綁魚,而現在油麻地菜市場也流行用鹹草來綁魚。而“圍”則是指客家村,村子旁邊通常會種一棵大大的榕樹,是村子的公共空間,也是一台天然的冷氣機。但是村民們不會在家的旁邊種“冷氣機”,要不然房子都會被掀掉。它必須種在一個空曠的地方,象徵村子共同的認可和幾代祖先的努力。
“家伴龍眼,屋偎黃皮”也是香港客家村的一個特色。家屋旁都會種着一棵很老的龍眼樹。龍眼樹和荔枝樹是嶺南地區很常見的樹種。這兩種樹的樹頭都可以作為木材,非常珍貴。同學們現在寫童年,都已經都會忘了。可是你們的父親這一輩的人回憶自己的童年時,黃皮樹是跑不掉的。
一個村子,前面是“涌”和“圍”,進來則是“龍眼”和“黃皮”。更有意思的是“村出白蘭,林藏沉香”。我們先來看“白蘭”。在台灣,它叫做“玉蘭花”。白蘭的樹都非常粗壯。我們能夠在客家村的村前或村後看到這樣的白蘭樹。進村離村,我喜歡站在白蘭樹下,聞聞白蘭的花香,所以“村出白蘭”有它的象徵意義。只有在嶺南,特別香港,才能看到那麼巨大的白蘭樹,在台灣它們都非常瘦小。而最重要的不是白蘭,而是村子後面的風水林,“林藏沉香”。剛才我講過,有幾百種特有的植物,在別的地方已經找不到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沉香。大家都知道,沉香現在已經和黃金一樣貴。
香港為甚麼叫做香港?因為以前這裏的人把沉香的樹頭拿來燒,出了沉香拿來賣,所以這個地方叫做香港。早年在沙田燒出來的沉香,翻過獅子山到九龍,再到香港,經過這條古道,才會有香港這個故事的出來。可是沉香在嶺南地區被砍伐殆盡,廣東的香山縣已經找不到沉香了。這個瀕臨絕種的香料植物最多的地方就是香港。在香港很多地方,我們都能見到很大的沉香樹頭。可是香港的沉香也面臨被砍伐的危機。我去找沉香樹,到處都能看到一片被砍伐的悲哀景象。一棵沉香長大之後,如果遇到偷伐人,它的命運一定會是被砍斷了。有些甚至比我整個人還要粗壯的沉香,也會被砍斷。砍伐沉香樹是非常殘忍的,砍樹人先把沉香樹砍斷,倒下的一段是用來做香燭的。樹被砍斷後,所有香氣就會集中到樹頭上,砍樹人再把樹頭挖出來拿去燒,就可以得到沉香。
我寫信去漁護署跟他們講這個事情,他們說:“我們已經加強派人巡邏。”這句話我也會寫,甚麼叫做“已經加強派人巡邏”?我要跟各位同學講,為甚麼我這麼在意沉香?因為它是風水林裏最具有代表性的樹種。沉香沒有了,風水林也會徹底完蛋。風水林沒有了,客家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因為有風水林才有客家村,有客家村才有前面的“涌生鹹草,圍立大榕”,才有這個完整性。
我們去到新界,為甚麼會看到那麼好的郊野?我為甚麼那麼推崇香港的郊野?我為甚麼來這裏不斷地看?因為它有着香港郊野的“風水林美學”,呼應着香港中環和油麻地都會的繁華。它讓我們思考,人在自然與城市之間,怎樣去獲得一個最大的平衡?在那個灰色地帶裏面我們怎樣去看待香港的都會邊緣出現的自然學校和有機農莊?這些都是我們未來要思考的問題,而香港正是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
回應與對話
黃淑嫻(以下簡稱“黃”)、梁秉鈞(以下簡稱“梁”)、葉輝(以下簡稱“葉”)、台下出席者(以下簡稱“問”)
黃 我們今天的講座來到第二部分,回應與對話。我們除了請來劉克襄老師做了主題講座,還請來了中文系老師梁秉鈞教授,以及“新界風物書寫課”的葉輝老師。我們來聽聽他們兩位,對通過觀察風物來進行創作的見解。剛才劉克襄老師講到貓、屯門徑和風水林。他講到的動物、植物和地方,其實就在我們身邊。他講得很動聽,我發現我們每天返工,都沒有留意到這些身邊的風物。我們先請梁秉鈞教授來回應吧。
梁 剛才我看到克襄在這裏做的講座,我很高興。我們從二〇〇八年起就邀請克襄來做駐校作家,中間經過很多困難,今天終於變成一個事實,我也覺得很欣慰。為甚麼想邀請克襄來做駐校作家呢?很久以前,我跟他有一次和另一些台灣作家一起到敦煌旅行。旅行時,去到一個景點,大家都在驚歎,我留意到克襄對植物很感興趣,每去到一個地方,他都拿着草葉放進口裏試試是不是能吃。這個是甚麼東西呢?這個是台灣有的。那個是香港有的。後來他來香港,對香港的文物和大自然也很關心,所以我很希望邀請他來嶺南大學做駐校作家,設計一個寫作的課程。
剛才克襄說的很對,做嶺南的駐校作家是很辛苦的。我們嶺南其實是香港八間大學最早有駐校作家計劃的,從二〇〇〇年就開始,二〇〇三年得到永隆銀行的資助就開始實施。每位作家到來,我們都盡量利用他的寫作特色。其他大學都是請駐校作家在酒店裏開一個記者招待會,大家喝杯酒,之後作家就回去寫作了。但嶺南的做法不是這樣的,嶺南要求駐校作家參與寫作課,看同學的作品,和同學討論,給同學評分。我們希望不同的作家在嶺南能夠發揮自己的寫作專長。例如,我們請王安憶來,就讓她發揮自己寫上海的專長來寫香港;我們請張大春來,就讓他從歷史小說、故事新編這方面去發展。我們之前也找了其他不同的作家、戲劇家、評論家等。我們之前還進行了一個新界故事的寫作計劃,希望同學能關心新界不同地方的風土,教同學們觀察和寫作。我們希望駐校作家不單單是一種榮譽,還希望他對這個社區,對同學,對大家,對作家本身做出有意義的工作。
嶺南的駐校作家不容易做,但我覺得克襄非常適合,因為他對自然風物,對植物都非常有興趣。他真的是有那種激情!剛才大家聽他演講也能感覺得到,他講得很生動、很幽默。比如說,貓,每個嶺南同學都看過,我們也看過同學寫貓。但是怎麼將牠們很生動地寫出來,做到每一隻貓都栩栩如生,表現到每一隻貓不同的個性呢?這些寫作上基本的訓練,就是我們寫作課想做的事情。
大家往往對寫作感到迷茫。有人認為自己是一個大作家,很有才華,寫自己的事情;也有人認為,寫作是不能教的,是天才。但其實,寫作是有基本訓練的。這就關係到你怎麼觀察,你怎麼表達,你怎麼去用文字去和別人溝通。這就是一個基本的東西,但有時候我們講這個問題,有些同學不一定覺得很吸引。但是如果找來一個外來的老師,例如克襄,觀察很認真,理解很細緻。例如,他看到沉香被砍掉了,很心痛。我覺得這對我們的同學具有重要的反省意義。
克襄很辛苦,不但參與講課和導修課,每個禮拜六還帶同學旅行。幸好克襄喜歡,不然就變成一個苦差事了。現在課程才開始不久,我們希望更多同學、舊生、外面社區的朋友、中學的同學等等,都通過這個機會去關心我們的社區,關心我們的大自然,也從新思考寫作。
每次駐校作家到來,最困難的事情就是,怎樣設計一個課程,讓駐校作家可以發揮所長,也可以讓同學受益。我們今次也邀請了葉輝先生。因為葉輝對香港文學非常了解,而且他在香港大自然和地方寫作方面也是很有成就的作家。那麼我們想請葉輝講一下,從一九四、五〇年代以來,香港有沒有作家寫香港的大自然呢?是有的,像吳灞陵、李君毅等,很多老作家,可能同學們已經遺忘了。其實香港從一九四〇年代一直到現在,都有作家寫香港的大自然,關心香港的大自然,但是這些寫作都沒有整理。希望葉輝的參與,可以讓同學們對這一塊有所認識。
克襄剛才也提到像風水林這些地方,在華人社區得以保存是很難得的。那麼在文學方面,香港文學從一九四九年起也逐漸發展成很有特色、很不同於中台的中文寫作,對整個中國文學的發展也是很有意義的。我很高興克襄可以參與這個課程,希望同學們都能從中學到一些東西。
黃 葉輝先生在這兩個星期也給我們做了幾個關於風物書寫的講座,講了香港早期的旅遊家,他們如何到了甚麼地方,他們如何旅行。現在我們請葉輝講講。
葉 這次非常高興能夠參與嶺南大學的“新界風物書寫”課程,因為在八〇年代我和也斯還是比較年輕的時候,我們每個星期都堅持去做一天的鄉村人。剛才劉克襄先生講的沉香被砍伐之事,我想起了一首粵劇,名為〈男燒衣〉,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大好沉香當爛材”。
克襄剛才講的風水林,客家人居住的地方,把我帶回了自己的童年。我童年時住在筲箕灣,就是舒巷城先生在〈鯉魚門的霧〉描寫的地方。那個時候,筲箕灣已經有東大街了,也有電車了。大概是一九五〇年代初的事。他離開筲箕灣的漁村十五年以後,到了一九五〇年代初回來,看到地方仍在,但本來的東西和人情都不見了。這大概是六十年前香港的情況。我們看到〈鯉魚門的霧〉裏,一個少小離家的“水上人”再回來出生地,那個地方已經發生巨變,風土人情也不見了。我還想起舒巷城先生的另一篇小說〈香港仔的月亮〉,是講另一個漁村。
在課堂上,有一位同學說他是住在高樓上的新界人,不覺得上水是鄉野。有一天,他來到了香港仔,出了隧道,走到海旁,聞到海水和漁船的味道,他覺得那種氣味就是郊野的氣味。他從嗅覺感覺郊野是怎樣的。他所居住的上水,已經不再是我童年時代的上水了。東鐵,西鐵,沿着鐵路的地方都發生了變化。所有農田都變成貨櫃場;所有村莊現在變成了一萬塊一平方尺的豪宅,有些甚至兩萬一尺。我們在香港土生土長,覺得香港有了鐵路後已經改變了很多,香港已經不是我們童年時代的香港,郊野也不是我們童年時代的郊野。克襄告訴我們西鐵所到的嶺南大學,它的背後還有一條屯門徑,風水林背後還有小村莊,雖然很多樹木和魚塘遭到破壞,但是克襄介紹的屯門徑和風水林告訴我們,我們童年記憶中的東西還沒有完全消失。
我聽克襄一路講,想起奧登(W.H. Auden)的一句詩:“希望有山,有水,有風景的地方,也有人”。克襄在屯門徑找到一個吹簫的人,在風水林後有很多房子,房子裏面也有人。我們現在進村,看看那裏的屋子。很多家的門前都有一條打橫放的竹子,表示這些人家都已經離開了,留下了房子、樹和流浪狗,但是沒有人了。非常高興克襄帶我們回去一個有山、有水、有風景、有自然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裏面還有人。
黃 劉克襄老師課堂時除了會講剛才講到的行山、風水林等,還會講到一些日常事物。上星期劉老師講到菜心,以及它在嶺南地區的文化裏的位置。我聽的時候覺得很特別,因為劉克襄老師講到我們日常生活不會怎麼留意的食物,例如菜心和雞蛋,來思考食物本身如何和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文化有關係。甚至有些食物還變了種。上次講到好的嶺南菜心是粗梗的,但現在大家都吃菜心苗了。如何關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來進入我們的創作,這一點對同學們會有很大啟發。
問 香港的風水林裏有很多樟樹,甚至比榕樹還多。樟樹是我們香港很多農村裏保留下來的,不知道老師沒有留意這一點?
劉 好,樟樹,這種樹在台灣也很多。台灣在清朝時發生戰爭都是因為樟樹。上禮拜我帶同學們坐船到東涌去走東澳古道,我們進行了別樣的旅行。我帶同學們在兆康乘輕鐵到屯門碼頭,再坐渡輪到沙螺灣,再走去大澳。我覺得這樣的旅行是世界上獨一無二,只有在香港才存在的。可是香港旅遊局常常忘記這是他們的特色。我做這個旅遊,就是想告訴同學們,當你失戀或者想流浪的時候,這條路是值得走的,因為完全沒有別人會用這樣的方法。那天是禮拜天,渡輪要加班,因為太多人要失戀和流浪了!我們到了沙螺灣,先去了解這個村子,它跟赤鱲角國際機場之間的關係,大橋興建過來後沙螺灣的命運會如何?我剛好邀請了一位香港年輕的作者一起來行山,他提醒我,沙螺灣後面有兩棵很大很大的樟樹。我看到兩棵樟樹,感到震驚,其中一棵可能已愈千年。荔枝窩後面也有一棵樟樹,大概有六人抱那麼大。確實樟樹也是非常重要的。謝謝你的提醒。我也想跟各位講,樟樹也是風水林裏面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我為甚麼提到沉香,是因為羅漢松和沉香都已瀕臨滅絕了。可是香港的郊野公園太大,漁農署沒有辦法管理,這是個比較大的問題。
黃 每個星期帶學生旅行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劉老師初初說帶我們的同學去旅行,但我們一共有差不多六十個同學,有關部門就提議安排旅遊車,由嶺南開到目的地。劉老師馬上就反對了。他不是要這種旅行,他是想要就像葉輝說到的“遊”。他不是要我們現在那種很有效率的很機械化的旅行,在旅遊車上下之間拍照就完了。上個星期去古道游,坐車坐船,翻山越嶺,通過“遊”來進行觀察和體驗一方風土,給我們的寫作課帶來了新鮮的元素。
問(宋子江)我想問一下生態批評方面的問題。西方的生態批評話語在七〇年代的時候就開始興起,當時就有一種環境主義(environmentalism),基本上是以人的利益為中心的,例如我們要保護大自然,我們不要過度開採自然資源,目的是讓子孫後代可以享有和使用。在八〇年代又有一個以自然的利益為中心的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其中詩人蓋瑞·施耐德(Gary Snyder)也為此寫過不少作品。在那個時候,奧登的那句詩“希望有山,有水,有風景的地方,也有人”,這種人的介入,是被深層生態學的學者和作家批評得非常厲害的一句。我聽到葉輝先生說,最重要還是要有人,就像那個客家山莊一樣,要有人在那裏。我想西方這一種二元對立的生態批評話語,並不是很適合討論香港文學的自然書寫。我想問,我們怎樣通過文學寫作來達到一種生態批評呢?
葉 我只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講自然書寫。文學就是人學。我和同學說過,我們經歷了三個時代,第一個是神權時代,第二個是王權時代。那時候,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塊羊皮聖經,只有他說了算。你若說地球是圓的,他可以說,不對,地球是方的。你若說太陽繞着地球走,他可以說,這是對的。後來,啟蒙時代以後,人就開始發現了自我,發現了自我意志,帶着人道主義來思考,並不是上帝和皇帝來告訴我們關於人的事情。人要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再往後,人就認同了自我,人是萬物之靈,是主宰這個世界的生靈,人就變成上帝了。比方說,我們的農田都變成貨櫃場了,南生圍的濕地很快也要建屋了。但是人就是要停下來思考一下,自己和自然之間的關係。我們要說生態寫作和自然風物的寫作,就是要回到我們的童年,但這並非只是時間上的童年,還是我們記憶中的地方。我們跟自然生態之間的關係怎樣回到比較和諧的地步,並不是你死我亡的關係。我自己心目中的自然寫作,就是關於人怎樣和自然景觀、自然生活融合,通過寫作回到自己時間和空間上的童年狀態。
劉 這個禮拜三,我有一堂課,主題是“我的菜心思考”。我講了一個小時的菜心。一開頭我就引用了剛才提問的宋子江老師的兩首詩來談菜心。他有一本詩集,裏面有四十首詩,其中有兩首就寫到了菜心。我不知道他為甚麼對菜心情有獨鍾,其它菜都不提,很顯然菜心已經內化為宋老師的一個很重要的象徵意義,象徵着廣東人或者香港人對菜心的一種感覺,所以我引用他的兩首詩來談菜心。那我為甚麼選擇菜心作為一個題目?同學們也可能會問我,這個跟寫作究竟有甚麼關係?作為一個自然生態的寫作者,我們關心的環境生態的議題,已經進入到城市的超級市場裏面了。我去買的菜其實和自然環境有關。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會寫到這裏,其實繞了很長的路才會寫到菜心。我如果照着生態學家的想法,可能我還停留在森林和自然環境的保育方面,可是,作為自然寫作者,我們必須有一種自覺意識,我們一定要比生態批評的人更往前跑,所以我會跑到菜心來。下一次你再遇到我,我可能會談到比菜心更前面的東西,那究竟會是甚麼東西,我也不太清楚。
梁 我想補充一點,剛才葉輝講到奧登當年來中國寫的那首詩中的最後一句“希望有山,有水,有風景的地方,也有人”,這裏面說到的“人”,是相對於戰爭、死亡議題的“人”,不是西方自我中心的“人”。後來蓋瑞·施耐德寫的那種詩,向中國古典詩歌學習,是想從西方自我中心那裏跳出來,但是他寫那些不那麼主觀的詩,那些關於大自然的詩,也不是沒有人的。
另外,剛才克襄講得很好,我們創作希望比批評走得更遠一點。我們常常看到年輕作家很喜歡跟着流行的話題來寫作,但是我覺得文學應該探討得更遠一點,不是跟着理論來寫。文學應該先出來,然後才有理論上的反省。有時候我看到有些詩,政治非常正確的,生態批判非常嚴厲的,但是寫的很壞。有些小說本身不一定政治正確,但是這部作品本身有點反省的意義在裏面。我要鼓勵文學創作,就是希望文學不要定在觀念性、概念性的寫作,希望文學可以探索得更遠。我想克襄剛才說到的菜心,也是這樣的方向,從自己的經驗和感覺去挖得更深,而不是從觀念出發。我很希望大家可以從觀念中走出來,回到經驗上的反省。
問(許子東)我剛才聽劉克襄先生的講話,覺得非常有意思。我想提問的是,一般別人形容作家的時候,會對他們進行標籤和定位。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把你定位成“自然作家”或“自然觀察作家”。在文學理論上,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因為你的寫法和過去的山水詩人,或田園派、或鄉土派都有相似之處,但都有所不同。自然從來都是文學的對象,有時候是以詩言志,有時候是抒情,有時候是別的方面。一般我們給一個作家,形容他的時候,通常是從方法上來定位的,也有從題材上來定位的,但你不僅有方法和題材上的特點,還有綠色環保的理念,這不是方法和題材上的問題。我總感覺你有點像文學裏面的Discovery或者National Geographic。那麼在Discovery和National Geographic裏,就不僅有抒情的東西,還有科學的成分。你的文學既有盡社會責任,又有科學考察。這就給傳統的文學分類帶來了一些困難。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你寫自然時跟別人寫自然,是否會有意識地要做到與別人不同?是題材重要,是方法重要,還是理念重要?
劉 果然是許子東主任厲害,一問就問到別人從來沒有問過的問題。在這裏,我跟你報告一下。在剛開始寫的那幾年,我真的不清楚。那時候我只是寫鳥,所以有人叫我“鳥人”、“鳥作家”這樣奇怪的名字。如果照這樣的定義下來,我寫雞蛋和菜心,那麼就有人叫我“雞蛋作家”、“菜心作家”了。我覺得這裏面有個轉變。作為一個自然作家,我從開始寫比較偏遠的題材,轉到自然歷史,再到古道探險,又來到濕地,這三十年一直不斷地在轉變。可是,我為甚麼會有自覺意識?因為整個自然環境這三十年來的變化太快了。剛才宋老師提到了,生態理論在不斷地轉變,作者也一樣,如果以自然為題材,他也會不斷地改變。我到現在轉變成為寫菜心,因為我感覺到,如果一個自然作家沒有從最生活底層的東西去面對和處理它,就無法讓讀者從自己的角度去認識生態環境的問題。我不僅不斷在換位置,而且在這個過程裏面,還有一種自然生態信念,但是這種信念會隨着年代而不斷改變。現在就算有人把我稱為“雞蛋作家”、“菜心作家”或者“菜市場作家”,這裏有一種生活味道,表示我已經把環保帶到菜市場了,我的寫作跟大眾更加接近了。我接受這樣的稱呼,我覺得這是一種光榮,因為我不再是“鳥人”,因為寫鳥就跟人之間就有一種隔閡。我覺得我對自然書寫有很強烈的自覺性,每一個階段都在摸索着新的可能性。
我的十二堂課和三回郊野旅行
劉克襄
在嶺南大學駐校期間,除了第一堂的總介紹外,我以新界的風物書寫為主題,開了十二堂課。同時,帶同學走訪郊野三回。我還特別宣佈,歡迎有興趣的同學,利用假日時跟我走訪郊野,有一羣喜愛行山的學生,幾乎每週末都跟我上山下海。從二月初到五月下旬,不下十五回。我自己經由郊野健走收穫滿滿,非常享受這一教學機會,跟香港年輕人有密集的互動。希望他們也能經由這樣的走路旅行,體驗不一樣的家園,日後嘗試各類形式創作都有所挹注。
這十二堂課分別如下:
生活風物的書寫:以嶺南貓、荔枝和豆腐為例。敍述一個外來者對香港地方生活風物之見聞。
地方人物的接觸和描述:以柏架山道的阿嬤晨間運動、大嶼山年輕人的閉鎖生活和學校貓志工的故事,跟大家分享小人物的温馨故事。
菜市場街市的觀察:以超級市場、濕街市、有機市集做為觀察主題,描述香港蔬果的來龍去脈。還有論述不同菜市場的功能和意義,市場在都會扮演的角色。
小小雞蛋的思考:敍述一般人常吃的雞蛋,有何飲食安全的問題,如何思考一個沒有飼養雞隻的地方,如何看待雞和蛋。
嶺南的菜心美學:菜心是嶺南最常食用的蔬菜,但菜心的美學少有人提及。應該可以加以分析,並看到菜心未來的可能發展,以及帶來的環境變遷。
涼茶和青草茶的想像:涼茶是廣東人生活文化裏非常重要的日常飲料,多數香港人每天都會喝到。涼茶有何內涵,我們現今如何看待,它和青草茶的對照又如何?都值得好好解析。
香港稻田耕作的啟發:香港雖失去稻作耕種已久,但晚近又有人重新栽植,為何要再啟動傳統農業?香港過去的稻作可以給我們何種啟發?透過田野調查,似乎有許多被忽略的農耕之事,值得再反省。
如何觀察海岸濕地:除了香港濕地公園和米埔濕地保護區外,我們應如何看待南生圍、大浪灣等地,香港還有許多濕地環境都面臨迫害的危機。如何保護香港的郊野公園濕地,該有更多角度的分析和更積極的環境運動。
香港風水林的指標意義:風水林是香港郊野公園非常重要的特色,也是嶺南文化的重要自然景觀,是現今生態保育不可或缺的平野森林博物館。除此,我們還能從中看到甚麼意義,也很值得大家來思索。
古道和山徑的散步:香港郊野公園密佈着許多步道,讓香港成為美好的都會休閑空間。認識自己家園的步道,了解一個都會的自然環境如何跟城市對話,步道是非常重要的指標和指南。古道則是追溯過去生活歷史裏,同樣必須珍惜的環境,目前仍缺乏有效的系統性解說和保護。
離島的美麗小世界:離島來去是香港觀光旅行非常重要的特色,有點像歐洲的希臘。但如何在離島來去,香港人利用為觀光旅遊的動線並不多,也不多樣。或者,在晚近樂活盛行下,我們如何看待離島生活,也是一重要課題。
一座城市的郊野文明:香港作為一個大都會,雖擁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郊野公園,但石屎森林也是世界最密集之地。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一困境,從中尋找到一個都會人身心的平衡點,恐怕值得大家持續關注。
三次郊野旅行如下:
2012年2月18日 第一次田野行山:屯門徑
主題:虎地的森林和山徑美學。
目的:更加了解嶺南周遭山區自然環境和當地生活的關係,拓寛書寫視野,以更深入的角度,看到不一樣的虎地。
2012年3月3日 第二次田野行山:東澳古道行
主題:渡輪、離島和古道行。
目的:在香港嘗試新的旅行行程,體驗古道和穿村的況味,增加鄉野寫作的內涵,展現不同一般書寫的敍述可能。
2012年4月14日 第三次田野行山:南生圍
主題:認識濕地風貌和元朗平原
目的:透過濕地風貌、涌口漁民生活,還有城市和自然郊野間的關係,落實現場的實地觀察和記錄。
最近的台灣鐵道旅行
劉克襄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最近的台灣鐵道旅行”。我知道非常多香港朋友最近都到台灣旅行。近些年我在火車上聽到的,很多人都是在講廣東話,這個印象令我特別深刻。今天我講這個題目,也是想讓更多的香港朋友了解台灣的鐵道旅行,它到底有甚麼好處和特質。
台灣是全世界最適合鐵道旅行的地方之一。台灣有幾種重要的火車,其中有一種是“太魯閣號”。台灣原本有八列,都是進口自日本的。後來不再向日本買了,因為他們提高了價錢。這幾列火車跑得已經非常辛苦,我覺得一定會發生意外,建議別人不要去坐。果然不出所料,有一列在交通意外中撞毀了,現在只剩下七列。我還要說到台灣最快的高鐵。乘搭高鐵也是進行鐵道旅行的選擇之一。它有一個好處,從台北坐到高雄,你可以看到沿途的自然風光。可是高鐵在途中停不到五個站。高鐵跑得太快了,搭高鐵看風景也只是走馬觀花。除了“太魯閣號”和高鐵這些比較快的火車,還有比較慢的,例如“藍皮快車”,我曾經寫文章,呼籲把它們保留。原本台灣準備把它賣掉,最近因為提倡節能低碳的慢旅行,它們又被保留下來。“復興號”比較少看到。還有一列火車,綽號叫做“阿福”,因為它長得像日本漫畫《多啦A夢》裏面的阿福。鐵道支線上還有柴油電氣道,如果你去台北附近的平溪線或者新竹縣的內灣,就能坐到這種鐵道上行駛的火車。大家可以試試乘搭這些慢的火車,在每一個站停下來看看。台灣鐵道行迷人的地方就是,每一個小站都有它的特色,而且站與站之間的距離非常非常短,價錢也非常便宜。只有搭那些比較慢的火車,你才能看到真正的台灣。
台灣一直在發展觀光產業,最在意的就是日本人的觀光。有一次,日本來了150位旅客,他們選擇了平溪線。台灣有個電影導演叫侯孝賢,他拍了幾部電影都跟平溪線有關。日本人也非常喜歡侯孝賢這個導演,所以這150人決定報台灣的平溪線旅行。導遊去踩點時,看到了平溪線,就到政府去抗議,因為他希望日本旅客到來時可以坐上藍皮快車。因為藍皮快車的車窗可以打開,旅客可以探出頭來,看看風景,聞聞煤礦的味道。於是,台灣竟然為了這些日本旅客,讓藍皮快車出來跑鐵道支線,但要求他們付台幣十萬塊。日本人也答應了,後來導遊來看,還是不滿意,他們又要那種火車頭會噴黑煙的火車。台灣只有一輛這樣的火車AK124,鐵路局隨即加價十萬。日本人竟然願意花二十萬讓一個噴黑煙的火車頭拉着藍皮車廂走在鐵道支線上。平溪線上一個學校的老師,時隔三十年,又聽到火車頭長長的“嘟”聲,他告訴我這個很好。台灣人後來自己旅行也要求這樣。後來鐵路局訂了價,如果你要租一個噴黑煙的火車頭拉着藍皮車廂走在鐵道支線上,就必須付二十萬。這個項目後來發展成為“郵輪式列車”。只要你租了下來,你在允許的範圍內,喜歡去哪裏,停甚麼站,停多久,都可以。
接下來講一下鐵道便當。台北車站的鐵道便當鋪,早上八點賣到晚上七點,非常好賣。有一種“百元菜飯排骨便當”,十一點半開始賣,有時候十二點去就沒了。有一次我去買這個便當,我看到一個事情讓我開始緊張。台灣的鐵道便當種類繁多,其中有一種便當,叫做傳統的“排骨便當”,有滷蛋、豆皮、排骨、蘿蔔、酸菜。我們吃“傳統排骨便當”,是吃一種歷史,吃一種慢旅行,吃一種跟過去的關係。從我爸爸的年代,到我的年代,再到我孩子的年代,大家都在吃,經年累月形成了一種台北風味。它也很便宜,幾十年都沒有漲價,只賣六十塊。南部的便當跟台北的不一樣,台北的便當都比較輕,南部的便當都是被壓成一塊,重重的,比較不好吃。“阿福”有烏龍炒麪便當,只賣十塊錢,但不夠半年就消失了,因為實在太難吃。我曾寫文章呼籲保留藍皮快車,也和站長聊過應該作出怎樣的改進。有一天,我竟然接到鐵路局局長的電話,說總統看到了我的文章,也覺得藍皮快車一定要保留下來,敦促他找我。後來,我去了鐵路局,他們竟然拿來幾個便當,問我對鐵道便當有甚麼建議。
接下來,我想介紹台灣的幾個小鎮。台灣的鐵道旅行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在某個小鎮的站台下車。和香港的鐵路站很不一樣,在台灣小鎮下了火車,你會發現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別人下車,這種感覺非常好,尤其是在海邊,去到海灘也只有一個人,好像在進行孤獨的流浪旅行。我有一次旅行,特意去吉安上車,坐藍皮快車去壽豐,路上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油菜花田,如果是冬天,還可以看到一片雪景,還有壽豐的甘蔗田。吉安壽豐,聽起來非常吉祥。吉安人很少,還在賣紙質車票,我收集了挺多的。有一張背後寫着8444,後來我去查了一下,原來三十多年來,從吉安到壽豐的票只賣了8444張,可見沒甚麼人去。後來,我寫了篇文章介紹吉安和壽豐,在網絡流傳了半年以後。我再去吉安坐火車,車票的背面蓋上了兩個英文字的印章,每個英文字代表十萬張。我去問站長:“現在是不是很多人買吉安壽豐的車票?”他說:“對啊,有一個甚麼旅遊作家寫了一篇文章,害了我……”本來吉安壽豐只有早上才會有火車經過,下午站長就可以睡大覺了,他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沒想到因為一個作家寫了一篇文章,下午沒得睡覺了。旅遊車開過來,一百多個人過來,每人買二十張。站長賣票要登記,寫個數字在上面,一個人買票就要寫二十次,一百個人買票的話,你想他有時間睡覺嗎?他恨死我了!我去參加花蓮詩歌節,就朗誦了一首詩,便是關於吉安壽豐之事。那天台下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師,覺得寫得太好了,就拜託主辦單位,按照我所講的故事,去買吉安壽豐的票。第二天,主辦單位的女孩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說買到了。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們恨透了我,都不賣票給我了,我就問她怎麼買到的。她開頭問站務員,站務員說已經不賣這個票了。她再說這是劉克襄老師介紹的,站務員聽到我的名字更加不肯賣。她靈機一動,說這是余光中老師想要買的,站務員聽到余老師的名字,二話不說就賣了。所以各位以後去吉安壽豐買車票,一定要說是余光中老師叫你來了,千萬不要說出我的名字。
接下來我講高雄的小車票。有一年去高雄演講,坐飛機去,下飛機就去了高雄車站。我去旅行,喜歡以車站為中心,繞幾圈,了解這個城市。我走到巴士總站,還是日本人佔領的時候保留下來的,還有“老鼠洞”。在台灣坐火車,都是刷悠遊卡,就像香港的八達通,可是這樣太沒有樂趣,沒有人性的東西在裏面。可是高雄的車站比較好,有“老鼠洞”售票窗口。你要買票,把錢塞進洞裏,他就把車票撕下來在洞裏給你。這種人與人的接觸,真的讓我很感動。我也去買了票,那張票很漂亮,後面還寫着“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字樣。我保留下來,又買了一張不同顏色的,後來跑去高雄市政府,告訴他們,一定要保留這種車票,可以多出幾款顏色,還可以搞大抽獎,鼓勵大家坐巴士。可是,三年以後我再到高雄,“老鼠洞”已經沒有了,車票也消失了。我到了香港,讓我感動的是,香港還有撕紙票的地方。我坐了幾次渡輪,把車票都收集起來。我覺得這是香港很迷人很有風味的地方,希望大家搭渡輪的時候,一定要把票收集起來,老是刷八達通,你的人生真是一點趣味都沒有。
我還帶過同學們走台中的舊山線。這條原本已經被廢棄掉的線路,是配合客家桐花季重新開出來的。台灣原本有好多路線已經被廢棄了,又因為慢旅行的興起,一些舊的火車又重新在這些路線走了起來。我常常帶同學們進行一種叫做“知性的生態旅行”,坐慢火車,沒有冷氣的火車,在每個站下車,可以停留一個小時,看看小鎮。這條線的小站上,開始出現一些賣手工藝品的小店鋪。例如有一間叫做“薰衣草”的,整間店都在強調有機和當地的特色。這家店就針對高中女生,賣一些適合她們的產品,擺出一張桌子,一盞電燈,一張書桌,賣一些明信片,可以寫給自己或者親友。你可以在那裏寫一個小時,多麼快樂!以後我們沒有工作,可以去台灣開一個這樣的店,一張桌子,一盞電燈,一張書桌,陪人家寫信,還有很多人會排隊寫信呢。店主還放置了一張長椅,讓一個像人那麼大的熊娃娃坐在那裏,讓客人也坐在那裏跟它拍照,不好意思之下就會買店裏的明信片。每一個同學都跑去給洋娃娃拍照,還有一個同學叫我過去一起拍照。悲哀的是,我一個大男人還要抱着那麼大的熊娃娃拍照!所有女生都覺得我跟熊娃娃一起太可愛了,讓我不要動,每一個女生都跑過來跟我拍照!
接下來,我要介紹平溪線。在這條線上,禮拜一到禮拜五,香港人比台灣人還要多,大家都去放天燈。這條線上有個“侯硐貓村”,三年前根本沒有人想到這個地方來。這裏原來是個挖煤礦的地方,煤挖完了以後,這個地方就沒落了,只剩下兩三百人和兩家麪攤,經過三十年的惡性競爭,其中一家也快沒落了。不過一點也不需要擔心,因為三年前出現了一個奇跡,這個奇跡就是貓。有一次,我給二十幾個年輕作家講課。我問,跟家人住一塊的舉手,沒有人舉手。我再問,養貓的舉手,結果一半以上的人都舉手。貓在台灣已經變成非常重要的寵物,很多人到台灣各地去餵流浪貓。有一天,他們就到了侯硐這個地方,發現這個孤島有非常非常多的貓,於是把這個地方稱為“貓村”。原本這個地方只剩下兩三百人和兩家麪攤,現在到了禮拜六和禮拜天,人流密集得像台北的西門町或者香港的旺角。村裏有以貓為主題的雜貨店,以貓為名的食店,牆上到處畫着貓,到處都是貓。有幾次我帶同學們來到這裏,好幾個女同學都是哭着回去的。但是,貓對侯硐也是把雙刃劍,一方面牠帶來了人流和商機,另一方面也騷擾了當地居民的生活。現在很多人也在動文化創意產業的腦筋,聽說還有人想弄一個狗村出來,不曉得還會不會有猴村之類的。
接下來我要講天燈。平溪就是天燈的家園。在這裏,你可以站在鐵道上放天燈,還可以在天燈上提字。每天升起台灣天空的天燈就有兩萬多個。鐵道旁邊有老街,每次到禮拜六和禮拜天,火車早上九點那班車經過這裏就發出“吧吧”兩聲,告訴商家旅客要來了,就開始熱鬧起來。這種感覺全世界只有三個地方找得到,一個是曼谷西邊的菜市場,一個是台灣的十分老街,還有一個就是香港北角春秧街。除了放天燈,還可以在竹筒上寫字許願,並長久地讓它掛在當地,幾百個掛在一起。看大家的願望非常有趣,上面寫甚麼的都有,甚麼國家的文字都有,簡直可以叫竹筒文學了。
平溪還有一個愛情車站,即菁桐車站,是平溪線的最後一個站。《流星花園》是在這裏拍的,《轉角遇到愛》是在這裏拍的,台灣很多偶像劇都到這裏拍。台灣很多青年男女都到這個偶像劇裏的車站來拍照留念。以前我在報紙編副刊,做了一個專題叫做“愛情小站”,收到了很多投稿,其中有一篇故事就寫到了菁桐車站。作者說,他跟談婚論嫁的女朋友到了這個車站拍照留念。兩個人不曉得為甚麼就開始吵架。吵架以後不講話。他的女朋友就做了一個很決絕的事情,暗自坐火車走了。他非常傷心,回過頭的看到車站的屋頂爬滿了青苔。他就拿着一把刀子跑去刮了一點青苔下來,等它乾了以後用塑膠袋把它包起來,然後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女朋友,說:“我的心情就像這青苔一下枯死了。”他的女朋友看到了非常感動,又跟他復合了。後來我把它退稿了,沒有錄用,因為太濫情了。有一次我帶着四十個女中學生來菁桐車站,就跟她們講了這個故事,然後讓她們自由活動。她們居然做了一件事情讓我差點暈倒。她們全都跑上屋頂去刮青苔!結果相熟的站長看到都快要抓狂了,他就在上面模仿鑽石廣告的口號寫了一個標語掛在上面:“愛情恆久遠,老屋價更高,請勿刮青苔。”菁桐是一個純樸善良的地方,住着的都是老人,可是很多年輕男女來到這裏摟摟抱抱,甚至做出一些不堪入目死去活來的動作,他們旁邊就站着一個老太太。這種感覺就非常奇怪。後來當地人又貼了一個海報:“本地民風善良,請勿做出不雅的動作。”
我之所以濃墨重彩地講平溪線的侯硐、十分和菁桐,是因為香港人現在最喜歡到這些地方。總之,台灣的鐵道旅行,每一個小站都有特色。如果你有七天六夜,或者兩個禮拜,我鼓勵你去台灣進行鐵道旅行,尤其是坐慢火車。車馬食住都很便宜,甚至不要錢。等媽祖祭時,你跟着媽祖跑,食住都不用錢,七天六夜都不用錢。全世界哪有這樣的地方?台灣就有!你只要跟着媽祖,就甚麼都不用錢,只要買來回飛機票就可以了。坐火車旅行,跟着媽祖旅行,你都會享受到不一樣的台灣。慢的旅行,你會看到台灣的鄉下,有一種完全截然不同於台北,不同於台南,不同於高雄,甚至不同於花蓮的感覺。
問 我對自然生態也很感興趣,一年前讀過你寫香港山水的文章,覺得你寫得很地道。我想多了解一下這方面。
劉 六年前我第一次爬香港的山就是馬鞍山,那時候給我兩個特別大的震撼。第一個震撼是這樣的。那天我背着背包在馬鞍山站下車,背着好幾萬塊。我接到光華中心的電話,提醒我要注意山賊,以防被搶劫。我第一個震撼是,香港有山賊。我還在想是不是要把錢藏在山腳某處,後來沒有做這樣笨的事情。走上去以後,讓我最大的震撼是,香港的馬鞍山幾百公尺,這種大山大草的景觀,遍山杜鵑花。在台灣看杜鵑,還得在車上擠來擠去的。可是我去香港馬鞍山,早上起來爬三個小時上去就可以看到了。你說,我會不喜歡香港的山嗎?香港的山給我這樣的震撼以後,我幾乎每年都來香港行山,到了現在,香港大大小小的山,我差不多都走遍了,但是我還是不滿足。我上個星期寫信給學生說三個星期以後,等杜鵑花再開的時候,我們要上去,而且要走不同的路線。
我也不曉得為甚麼我對香港有這樣的感情。三年前,我去大浪西灣拍照,抗議過度開發和環境污染。可是兩個禮拜前,我去到那裏,只看到六、七個人還在抗議。在台灣,我們抗議財團在美麗灣旁邊蓋樓,大家都去阻止,就是不讓他們蓋,逼得他們去告政府。可是,大浪西灣,這麼好的地方,大家卻逐漸在遺忘了。我覺得大家應該重新去關注大浪西灣。你可以說香港的財經和國際市場有多麼厲害,要是沒有保護好這個城市的郊野和自然環境的話,我覺得這個城市還是不值得尊重的。
新界風物書寫寫作講座摘要
葉輝
講座一:2012年2月24日
題目:郊遊與城市生活——從地方志到博物志
講座二:2012年3月2日
題目:“遊”與地方記憶——從我們的旅行家說起
講座三:2012年3月16日
題目:“遊”與“物哀”——從風物的消失到文學書寫
第一講:郊遊與城市生活——從地方志到博物志
香樂思(G. A. C. Herklots)、亥烏德(G.S.P. Heywood)與葉靈鳳的“地方書寫”
從“地方感”(sense of place)說到“博物”美學
(一)外來者與方物志
話說劉克襄早前出任嶺南大學駐校作家,開了一個“新界風物書寫”課程,還親自帶學生遍遊新界鄉郊,辨識新界風物(如風水林),我有幸參與其事,在嶺大主講了三場講座,第一講從葉靈鳳的《香港方物志》說起,旁及香樂思(G. A. C. Herklots)和亥烏德(G. S. P. Heywood)的“風物書寫”。
葉靈鳳與侶倫相識相交於上世紀二〇年代末,侶倫約於一九二九年搬到九龍城,從早年的散文集《紅茶》到晚年的《向水屋筆語》,都記述了他與葉靈鳳的交往——可以想像,這位來自上海的文友其時只是香港過客,對香港山水與風物的初始印象,端賴侶倫作嚮導。
葉靈鳳約於一九三八年定居香港,一九四七年開始在《星島日報》撰寫專欄“香港史地”,一九五八年出版中華書局版《香港方物志》。葉氏去世後,絲韋(羅孚)為中華書局編輯整理了《香港的失落》、《香海浮沉錄》和《香島滄桑錄》這三本書,合稱“葉靈鳳香港史系列”。
葉靈鳳的“香港史”資料來自他豐富的藏書,他筆下經常提到兩個英國人,一個是香樂思(G. A. C. Herklots),另一個是亥烏德(G. S. P. Heywood)。香樂思在香港大學教書,日治時期身陷赤柱集中營,可他從鐵窗靜觀四時的野外生態,一九四六年出版的《香港的鳥類:野外觀察手冊》(The Birds of Hong Kong: Field Identification and Field Note Book),據說手稿大多在集中營完成,及至一九五一年,還出版了《野外香港》(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兩書俱可親可感,靜好、活潑而幽默,香氏說那是他在香港二十年來“快樂生活的雜記”。
亥烏德的《香港漫遊》(Rambles in Hong Kong)出版於一九三八年,本來並非導遊指南,倒成為上世紀六、七〇年代好一些“行友”的“聖經”;此書收錄十二篇遊記,詳述香港早年的自然風貌。話說一九四一年一個晴朗的冬日,當時任天文台長助理亥烏德寫道:“那天早上,我還安在家中享受着美味的早餐,到下午,已淪為日軍的階下囚;世事之變幻無情,莫此為甚……”他奉命前往凹頭拆卸及回收儀器,途經多個哨站,不知日軍已越過邊界——他隨即被日軍俘虜,與香樂思一起在赤柱度過三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兩位英國人的“香港著述”都可以在圖書館找到,那是另一位外來者葉靈鳳的“方物志”最可靠的原始素材——方是地方,物是產物,“方物志”所記的正是一個地方的土產。不同地方的人吃不同土產,吃不同食物,食物當然也有不同吃法和文化,例如“炒長遠”只是粉絲,但寄意綿綿軟軟的鄉思;“方物”也有識別、名狀之意,又可引伸為“辨別事理”,“惟能辨別其事,故能出謀發慮也”;在今天看來,恰好詮釋了三位外來者筆底有情香港的多重意義。劉克襄何嘗不是外來者?對了,外來者與方物志不一定是矛盾的,反而說明了兩者如何“矛盾統一”。
小時候,白粥是斗零一碗,油炸鬼是斗零一條,小輪下層票價斗零,上層一毫。那是斗零一毫的年代,那是物資缺乏的年代,那是香港還有稻田的年代,活在其中,縱有唏噓,竟也在匆匆生涯裏渾然不覺。鄉野日漸消失了,地方、風物和生態不可能沒變,難道就只有一些“地方志”或老照片,始可殘留失落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
(二)博物:“為甚麼這樣生活”
博物又指甚麼呢?博物即通曉眾物,桓寬《鹽鐵論·雜論》:“……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辟略小辯,雖非正法,然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
又,歐陽修《筆說·博物說》:“草木蟲魚,《詩》家自為一學,博物尤難。”博物也泛指“萬物”,或者對動物、植物、礦物、生理等學科的統稱。
博物與《詩經》有關,《論語·陽貨篇》,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那就是說,《詩經》有三個大功用:第一是訓練、聯想、觀察。第二是合羣,也指向推己及人的批評。第三是抒情、釋懷、表意。如此這般,就可以學懂如何認識生物(動物、植物),親近大自然。
所謂博物之學,也指向人類對植物、鳥獸、蟲魚,細心觀察、記錄、分類,當中還包括了天文、地質、地理、生物學、氣象學、人類學等學科。
“博物志”也就是對一個地方的說識與實踐,繼而重拾自己對自然的謙卑和敬畏。至於哲學、史學與文學,離不開對具體自然事物的深厚情感與知識、對萬物之間普遍聯繫的切身感悟。
故此,博物之學有助於我們了解自然世界,從而認識自己與萬物的關係,當中凸顯出傳統知識、地方性知識和經驗知識。
從前中古時代有“博物之學”。《梁書·列傳》:“涉獵文史,兼通雜藝,博弈書算,皆其所長。”那是說,要明白文學與博物之學,首先是對萬物好奇,從而窮究“為甚麼這樣生活”。
香樂思在一九三〇年創辦季刊《香港博物學家》(The Hong Kong Naturalist),至一九四一年才因香港淪陷而停刊,先後共出了十卷,集合了一批學者官員,如當時天文台台長助理亥烏德專寫香港山水風光,還有宋學鵬、L. Gibb、S. G. King、A. H. Boring、A. H .Crook等中外作者,為該刊撰寫鄉野傳奇、植物、貝類、兩棲海產和昆蟲。
香樂思的花鳥隨筆是觀察極細緻的科普小品,筆鋒常帶感情:
“一般秋天葉片枯萎前,葉綠素從葉片上脫走,把當中的醣分解成澱粉,運回樹幹和樹根以備過冬,葉片便只剩下不能製造醣的紅黃素了。這時樹汁中的醣分變濃,紅葉出現。這就是秋天紅葉的由來。到了春天,澱粉轉回醣傳到葉芽,所以樹汁中又再維持高醣,嫩葉便又先長出葉紅素、橙黃素,最後才長出葉綠素。葉紅素是水溶性的,能與樹液相通。橙黃素與葉綠素不溶於水,分佈在葉片細胞上,它們負責重要的任務,那就是在日間把水和二氧化碳等原料化成醣。橙黃素與葉綠素侍在葉子上的位置日夜不同,其分佈就影響葉子的顏色,此所以葉和草在早上與中午顏色不同。只要樹汁仍留在葉片細胞中,葉片上的紅色素,卻不會因早晚而有變化。
雌蟬在樹幹產卵孵化後,掉在地上,向下挖土,直達樹根,以吸取樹根汁液維生。在地下若干年後,有一種達十七年成蟲爬出地面,攀到高處,抓緊不動,很快便會在背部裂縫帶翅膀走出來,雄的高歌,雌的沉靜。」
“拘禁於赤柱期間,我們有很多時間看鳥,並看過不少罕有品種。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七隻紅頸瓣蹼鷸在近岸浮游在吃馬尾藻類海草羊棲菜海藻帶來的食物,牠游得快,不怕人。一九四五年五月第二及三週,和五月十四日,也有成羣發現。
赤柱被囚期間,我用餅罐養了一條青竹蛇做寵物,我為他起名Adolf,我把罐放牀頭,當男孩女孩來參觀時,都會用小鼠做入場費,後來又送來另一條,我稱牠為Benito,我把牠們放在一塊,卻相處不來,見牠們沒精打采,我為牠們淋浴,第二天發現都死了,相信是互咬中毒而死,大家太愛Adolf,便又送來一條代替牠,因為是一條小蛇,所以稱牠為Baby Tojo,但由於太細小,所以找不到適當的食物給牠,最後便死了,赤柱青竹蛇雖多,但我只見過一位大塊頭員警被咬。
在赤柱集中營的日子,大自然給我們很多,包括消遣。有一回我從鐵窗外望,看見醫生護士倉外牆,有一個螳螂卵泡,其泡已乾,約一吋長。我看着泡內的卵長成幼蟲,再看着幼蟲結蛹。一天卵孵化了,孵化的過程很漫長。首先,幼蟲蠕動而出,用幼絲吊在卵泡上。可以自由活動了,便沿幼絲攀到卵泡之頂,再走進荒冷的世界。視窗很快便滿佈小螳螂。營友們不久便投訴粥內也有螳螂,我則發現在野外或在我的客廳,如果在冬天發現螳螂卵泡,那麼,卵泡會越多,直到春天才孵化。”上世紀三〇年代還有一位“江山故人”,在《華僑日報》撰文,述介新界風光與村民來歷,寓郊遊於地方志和博物志,此人名叫黃佩佳,乃庫務司署文員,業餘組“雄風旅行團”,著有《新界風土名勝大觀》。
第二講:“遊”與地方記憶——從我們的旅行家說起
“遊”的美學與風物書寫
城市變遷:追蹤三代旅行家(吳灞陵、李君毅、陳溢晃)的足跡
關於“遊”的美學基礎,我第一本啟蒙書是宗白華的《美學散步》,在我看來,林年同《鏡游》論及中國電影,理論基礎正是來自《美學散步》。宗白華用隨筆的方式書寫,細說中國美學中“遊”的諸種觀念,當中牽涉了意境,意境即節奏和造化,那就關乎人的胸襟、物我關係、和諧等範疇。
宗白華談及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他提到嵇康所說:“俯仰自得,遊心太玄。”這是用心靈看空間。劉勰《文心雕龍》說詩人面對萬物是這樣的:“目既往還,心亦吐納。”中國古典詩人有俯仰的不同觀照,也是用心靈領悟世界,例如王羲之《蘭亭詩》:“仰視碧天際,俯瞰綠水濱。”《蘭亭集序》:“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蘇東坡云:“靜故了羣動,空故納萬境。”空是心靈的空間、容納萬物的的空間,這個境界開啟了道家美學與禪境。
他又說,中國畫家就有“三遠”的說法,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訓》云:“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這不是西洋的透視法,而是中國的流動視點。
我們可看看何謂“興”。“興”字有不同用法,例如遊興、乘興、盡興、興之所至。詩之“興”與遊之“興”,過程本身很重要,例如《世說新語》中的一個故事:“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淅東地名),即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是寄“興”於“遊”,從而反照出“晉人之美”。
西方如何說遊的過程呢?克里福德(James Clifford)的《二十世紀晚期的遊與譯》(Routes: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談“遊”與“譯”,“遊”就是文化的旅行,從一個地方遊走到另一個地方;而“譯”在這裏與“易”意義相近,那是指文化的遷移,文化的易地而處。
“遊”(旅行文化)與“譯”(文化遷移)的關係相當複雜而豐富,其中關乎時間、空間、記憶、地方、帝國、社會、階級、航海、殖民、傳教、商貿、朝聖、移民等等。
克里福德又談到“史誇托效應”(Squanto effect),史誇托乃一六二〇年代(即麻省普利茅斯建立英國清教徒朝聖制度的時期)的印第安人,他一直迎接各地來的朝聖客的活動,幫助朝聖客和移民度過寒冬。“史誇托效應”帶出歐洲人尋找“新世界”的遷移史,及新世紀的演化歷程。克里福德認為二十世紀的遊與譯,不僅僅是人羣在空間上的移動,更是深刻地觸及了社會的內部構造,及文化遷易。
旅行是空間的移動,也可從理論的角度看。薩義德(Edward W. Said)首倡“理論旅行”(traveling theory),當中暗含一種東西方之間主從關係的預設,即西方作為主動的理論輸出方,而非西方則作為被動的理論輸入方。而劉禾在《跨語際實踐》中用了獨特的術語:“主方語言”(host language)與“客方語言”(guest language),以此代替西方翻譯理論或後殖民理論中流行的“本源語”(source language)和“譯體語”(target language)。
游離身分與去歸屬化分不開,長期離散、遷徙、漂泊、流亡的人,都去中心化、去歸屬化了,人類學家米德(Margaret Mead)指出:二戰以前出生和成長的每一個人都是“時間移民”(an immigrant in time),正如他們的祖先曾是“空間移民”(an immigrant in space)。
那是說,“空間移民”從一個生存處境遷徙到另一個,航海史和殖民史就是新世界史,先民自願或不自願地從原居處遷徙、流散、放逐到“新世界”;二戰結束,整個世界從原有的時間秩序過渡到新的時間秩序,不管願不願意,每一個人都因而在戰後變成了“時間移民”。
邊緣人有一個“去中心化”、“去歸屬化”的游離身分,不安於位,明白“拒抗遺忘”的意義,因而不自覺地從“空間移民”或“時間移民”演化成“記憶移民”(an immigrant in anamnesis)。最後要說三個人:吳灞陵、李君毅、陳溢晃,他們都是從大陸來到香港,陳溢晃在七十年代創辦“正剛旅行隊”,發現了一些石刻,跟“鮫人”、盧亭人的傳說相關,觸及了一些文化與傳說的“始”(beginnings)或“源”(origin)。
第三講:“遊”與“物哀”——從風物的消失到文學書寫
“物哀”的意義:從“博物”美學與“消失學”
新界風物書寫的意義:文學與精神保育
“物哀”這個概念,是日本江戶時代的思想家本居宣長提出的,他主張必須擺脫“漢意”(源自儒學、佛學的道統立場),尋證並還原日本文學與文化的本來面目,重新發現《源氏物語》與“和歌”的“物哀”或“物之哀”:“物哀”是作者所抒寄之情,“知物哀”是讀者所感觸之情。
所謂“物”,是客觀的存在;所謂“哀”,是主觀的情感;所謂“物哀”,是面對外在客觀世界而產生的主觀情感,“物哀”跟“漢意”所展陳的理性、禮教、偽飾、善惡之論迥異。要注意的是,“物哀”的“哀”字,不一定指“悲哀”,倒是傾向於心神的澹然、歸真與淨化。
從人文精神的角度出發,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電影《生命樹》(The Tree of Life)令我想起一首詩:羅拔·哈斯(Robert Hass)的〈奧利馬的蘋果樹〉(The Apple Trees at Olema)。
在美國詩人羅拔·哈斯看來,時間永遠跟物質相涉,所以他的一本詩集就乾脆叫做《時間與物質》(Time and Materials),那可不是詩的哲學或物理學,而是只能存活於詩的奇跡的見證,詩集裏有一首詩叫〈奧利馬的蘋果樹〉,那是生與死的時間交迭,他倆記取了值得記取的奇跡細節,繼續散步:
他倆走在海邊的樹林裏
和茂密的草地上,走累了,遇見
兩棵不起眼的蒼老的蘋果樹。
苔蘚爬滿枝條,樹木看似已腐爛,
然而卻花滿枝頭,小小的新葉
如綠色火焰在垂死的樹枝上閃爍。
藍眼草、罌粟花、大片的魯冰花
灑滿了草地,還有一種複雜如豹紋的
綠葉花,他倆不知道名字。
豬牙花,他說;她說,山慈菇。
蘋果花原始的透亮的白色火焰
令她顫抖。他很興奮,
彷彿某些預感之事得到證實,
看着她,期待類似的反應。
如果是午後,我失望的薄月
如一道傷痕向着他倆東面的天空退去。
也許,他在夢裏瘋狂地敲打那扇
緊閉的門。同時,她想,那苔蘚很像
碼頭上輕輕曬乾的海草。
撕裂的血肉,是寒冷的白花裏
不斷被撕裂的血肉的欲望
讓她心驚。此刻它們彷彿温柔了,
她在令她厭惡的地點丈量了樹,
讓它們進去。但他已不再
擁有蘋果樹了。這與夕陽時
潮起與潮落一樣悲傷或快樂。
此刻,他倆看見一只小金翅雀
在田野的光芒裏,閃現黯淡的金色,
與礁石上泛起的浪花間的光
是相同的顏色。他倆一同羨慕這鳥兒,
這使他倆靠近,他倆又開始散步。
一個小男孩同樣地漫步於旅館的走廊。
門背後,一個女傭。另一扇門背後,
一個穿條紋睡衣的男人在刮鬍子。
他在頭腦中嚴肅而又細緻地
記下他的房間號碼,彷彿那是鑰匙,
然後在陌生人中間任意地遊蕩。
【馮冬譯。注:奧利馬(Olema)是美國加州馬連(Marin)縣的一個小鎮。】
詩寫了自然的植物與人間的旅館,現在在旅館,過去是在樹林中,一次童年時的散步。詩與電影《生命樹》都有時間空間的遷移,人與自然的接觸,人的經驗,追溯了過去。
最後要說回新界風物書寫的意義,正正就是文學與精神保育。我們回到三個旅行家:吳灞陵、李君毅、陳溢晃的文章。
吳灞陵創立行友組織庸社,也着有一些關於香港風物的書,由華僑日報出版,例如《大嶼山風光》(1964),寫大澳風光、萬丈布風光、薑山風光、鹿湖風光、昂平風光、鳳凰山風光、東涌風光、地塘仔風光、大東山風光、銀礦灣風光、大浪半島風光、石壁風光、雞翼角風光、水嘮嘈風光、沙螺灣風光、赤鱲角風光、五鼓嶺風光、大水坑風光。另一本是《新界風光》(1960),寫沙田風光、大埔風光、沙頭角風光、粉嶺風光、錦田風光、屏山風光、青山風光、荃灣風光、坑口風光、大嶼山風光、長洲風光遊覽要點,此書還有一些地圖,例如沙田遊覽示意圖、大埔遊覽示意圖、沙頭角遊覽示意圖、粉嶺遊覽示意圖、錦田、八鄉遊覽示意圖、屏山、厦村遊覽示意圖、青山遊覽示意圖、荃灣遊覽示意圖、坑口——清水灣遊覽示意圖、大嶼山——銀礦灣遊覽示意圖、長洲遊覽示意圖。兩本書紀錄了五〇年代左右的香港風光,一些地方的面貌已今非昔比。
李君毅七〇年代時在珠海書院校外課程部開“香港風光”科,擔任講師,也在《中國學生周報》寫專欄。李君毅影響了陳溢晃。陳溢晃出版《旅行家》雜誌,講求文化考察。他說過:“我們旅行的路途上,必定會見到村落,從以前村裏好多人住,到現在成為廢墟,淹沒在叢林當中,這一番的感慨經常讓我好難平靜。”上有天文,下有地理,中間有人情,陳溢晃成立“正剛旅行隊”,而正剛的意思就是“培養正直人格,鍛煉剛強體魄”。
有人說,現存的旅行家,老一輩要數朱維德,中年的代表就是陳溢晃。七十年前,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創辦“正剛旅行隊”,深信帶人上山下海,等如“為人民服務”,故不論是母親中風入院,抑或與前妻離婚,也無改他的服務精神。
陳溢晃還開書店,賣旅行文化書籍,出版《旅行家》叢刊,他靠在報章寫稿,教山藝班,養活一家四口。他說,靠近大自然多了,便明白人應該淡薄名利。“人生何謂富?山水繞吾廬。人生何謂貴?閉門讀我書。”陳家四口蝸居於小小的書店,可困不住他這個旅人的豪邁。
他說:“人在大自然之中,是何等的渺小。我從來不鼓勵人與大自然爭鬥。年輕人長程急走,以為快速完成旅程,就叫做好威好勁,他日年紀老邁,就發現膝蓋勞損了。”可他也說:“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間是人情,統統都是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