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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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約翰·海明威

帕特裡克·海明威

格雷戈裡·海明威

1940年,爸爸和瑪蒂[1]剛租下“觀景莊”[2]做家,一住就是二十年,一直住到死。當初南邊還有一片真正的田野。這片田野如今不再存在了。這倒不是毀於中產階級地產開發商之手,像契訶夫筆下的櫻桃園[3]那樣,在波多黎各或沒發生過卡斯特羅革命的古巴,那可能就是這命運。而這片田野是毀於窮人人口和簡陋窩棚的驚人增長,這已成了所有的大安的列斯群島地區[4]度群島及南美各地的西的一大特色,無論那裡的政治信仰如何。

小時候,在瑪蒂為我們安頓的小屋裡,我們大清早醒來躺在床上,時常傾聽南邊那片田野上的北美鶉婉轉的鳴聲。

這片田野覆蓋著灌木叢,沿著流貫其間的河道畔,長著高高的火焰樹,每到晚間,野生珍珠雞常來這裡棲息。它們在樹叢裡走動和扒食時,常常互相呼叫,保持聯繫,到了結束在樹叢裡的一天覓食時,便突然一哄而跑,退回棲息的樹木。

灌木叢長的是非洲一種矮小的刺槐,據克裡奧爾人[5]說,這種刺槐的種子最初是混在黑奴的腳趾縫裡帶到島上來的。珍珠雞也是從非洲來的。它們根本不像西班牙移居者帶來的其他家禽那樣真正馴服,有些竟逃走了,在雨季的熱帶氣候下繁殖成長,正如爸爸講給我們聽的那樣,有些黑奴從南美沿海沉沒的奴隸船上逃出來,由於人多,加上文化和語言原封不動,所以才能像過去在非洲時那樣,一起在荒野裡生活到現在。

Vigía一字在西班牙語中意思是遠景或景色。莊園住宅造在山上,俯瞰哈瓦那和北面的沿海平原,一覽無遺。北面這片景色毫無非洲特色,連美洲殖民地特色都沒有。這是克裡奧爾人那種島嶼景色,溫斯洛·霍默[6]筆下熱帶題材的水彩畫中這種景色是常見的王棕、藍天,還有小片的白色積云,在低層東北貿易風[7]的上面不斷變化形狀和大小。

暮夏,赤道無風帶隨著太陽北移,午後暑氣達到高峰,經常有聲勢浩大的雷雨,暫時緩解一下悶熱,在南面內陸形成的丘巴斯科風暴[8]向北推移出海。

有幾年夏天,總有一兩場颶風把島上窮人的簡陋窩棚夷為平地。這一來風災難民就給當地行政部門增添新的壓力,本來這裡已是壓力重重,夠緊張的了,一重是市政供水短缺,一重是聳人聽聞地報道美國軍人喝醉酒,在何塞·馬蒂[9]雕像上撒尿這類觸犯民族尊嚴事件所引起的,已見端倪的公憤,還有一重始終是糖價問題。

每逢夏天,閃電必定照樣頻頻擊中屋子,我們小時候在當地,有一回爸爸正在聽電話,竟給閃電猛擊倒地,整個人和整個屋子在電擊光球[10]的藍光裡閃閃發亮,從此我們在雷雨時就沒一個敢打電話了。

在“觀景莊”的早年歲月裡,爸爸似乎根本沒寫什麼小說。當然,他寫了不少信,在一封信中他說該輪到他休息了。天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

瑪蒂倒似乎對西班牙內戰最後一段時期,他們倆一起在馬德裡度過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生活保持不泯的興趣,還動筆寫作呢。她和爸爸在下面遊泳池畔的沙地網球場上多次對打過網球,還經常同哈瓦那回力球場裡一批巴斯克地區[11]的職業回力球球員朋友在那裡賽網球。其中一個人是現代少女稱之為“狠客”[12]的,瑪蒂不免跟他調調情,爸爸說起他的情敵,這種人,在網球場上是他的手下敗將,他偶爾靠打轉球、發搓球、吊高球這種最起碼的刁鑽打法就可以把對方那種不可一世而不加控制的實力挫敗了。

駕駛大副格雷戈裡奧·富恩特斯常年停泊在科吉馬小漁港備用的“比拉爾”號到深海捕魚,在塞羅的卡薩多萊斯俱樂部打活靶,到哈瓦那的佛羅裡蒂塔喝酒,購買刊載詳細描繪遠在歐洲的戰事情況圖片的《倫敦新聞畫報》,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樂趣。

爸爸對瑪蒂引用了屠格涅夫一句話:“別人的心靈是幽暗的森林。”她借用半句話作為她當時剛完成的小說的書名。對那種事爸爸一向精通。

雖然“觀景莊”版全集中匯編了那些早已眾所周知的、1938年出版的爸爸第一部完整的短篇小說集中發表的全部作品,但是對讀者來說,這部文集令人感興趣的無疑在他住到“觀景莊”後所寫的或才問世的作品。

1987年

陳良廷譯

出版者序

小查爾斯·斯克裡布納

早已有必要出一部最新版的歐內斯特·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了。這類書迄今僅有1938年出版的一本收了首輯四十九篇短篇小說的選集,裡面還一並收了他的劇本《第五縱隊》。當時正是海明威寫作的多產時期,有若干根據他在古巴和西班牙生活經歷寫成的小說刊登在雜誌上,可是來不及選進“首輯四十九篇”裡了。

1939年,海明威已經在考慮出版一本足以與早期著作《在我們的時代裡》、《沒有女人的男人》和《贏家一無所得》相媲美的短篇小說新選集了。2月7日,他從基韋斯特[13]的住宅,寫信給斯克裡布納出版公司的責任編輯馬克斯韋爾·珀金斯,建議出這麼一本集子。當時他已完成五篇小說:《檢舉》、《蝴蝶和坦克》、《決戰前夜》、《他們都是不朽的》和本集中首次發表的《有人影的遠景》。第六篇小說《山梁下》則將於不久刊登在1939年3月的《四海一家》雜誌上。

後來,海明威出那本新書的計劃並未實現。他曾表示要寫三篇“很長的”小說以充實這本集子(兩篇寫西班牙內戰的戰事,一篇寫古巴漁夫,同一條箭魚周旋了四天四夜,到頭來那條箭魚卻給一群鯊魚吃掉了)。不過海明威一旦投入長篇小說的寫作——未幾那部長篇小說命名為《喪鐘為誰鳴》出版了——其他寫作計劃便全都擱開了。我們只能推測他放棄了那兩篇戰爭小說的寫作,不過很可能原來要涉及的內容都寫進那部長篇小說裡了。至於古巴漁夫的故事,他在十三年後才終於回到這個題材上,把它加以發揮,改頭換面,寫進了著名的中篇小說《老人與海》。

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說中有不少以密歇根州北部為背景,他家在瓦隆湖畔有一所小別墅,他小時候和青年時代在那裡度過暑天。他在那裡結識的那伙朋友,包括住在附近的印第安人,無疑都寫進各篇短篇小說裡了,可能有些插曲至少有部分事實根據。海明威力求生動而精確地表達印象深切的重大尖銳時刻,表達那種不妨恰如其分地稱為“對事物真諦的頓悟”的經歷。身後發表的遺著《度夏的人們》和名為《最後一方清淨地》的片斷都出自這一時期。

後期的短篇小說也以美國為背景,講的是海明威做了丈夫和父親,甚或病人的感受。人物角色和主題變化就如同作者本人生活那樣豐富多彩。題材中的一個特殊來源是他二三十年代在基韋斯特的生活。他駕駛自己的漁船“棟梁”號在海上的遭遇,加上他的廣闊交遊,就構成他幾篇傑作的靈感。兩篇寫亨利·摩根的短篇小說《過海記》(載1934年5月號《四海一家》雜誌)和《買賣人的歸來》(載1936年2月號《老爺》雜誌),都從這一時期汲取靈感,最後都一並寫進長篇小說《有錢人和沒錢人》中了,不過,按照初次發表時那樣,分開來讀,倒也恰當,而且饒有興味。

海明威一定是文學史上最有洞察力的旅行家之一,他的短篇小說從整體看來,描述了人間百態。1918年,他應聘作為美國戰地服務隊的隊員,在意大利執行救護任務。這是他首次橫渡大西洋,當時只有十八歲。他到達米蘭那天,一個軍火工廠爆炸。他和小分隊中其他志願人員奉命前去搜集死者殘骸。才過了三個月,他雙腿受了重傷,住進了米蘭美國紅十字會醫院,隨之接受門診治療。這些戰時經歷,包括他遇到的人物,為他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長篇小說《永別了,武器》提供不少細節。這些經歷還激發他寫出五篇短篇小說傑作。

二十年代,他幾度重訪意大利,有時作為專業記者,有時純為遊覽。他那篇寫跟一個朋友開車跑遍墨索裡尼時期的意大利的短篇小說《祖國對你說什麼?》成功地表達極權主義統治的酷劣氣氛。

在1922年到1924年期間,海明威幾度去瑞士為《多倫多星報》搜集資料,他的課題包括經濟狀況和其他實際問題,但是也有瑞士冬季運動的描述,如雙連雪橇、滑雪和險象叢生的雪橇賽。正如在其他領域中一樣,海明威在發掘可以成為旅遊熱點的勝地和遊樂項目方面,也走在他同儕前面。同時,他還積累了不少短篇小說的構思,題材有詼諧的,有嚴肅的,也有專寫死亡的。

1923年,海明威從當時居住的法國到馬德裡去遊覽,在美國朋友的陪伴下,首次觀看鬥牛。從第一頭公牛沖進場中那時起,他就深為折服,離場後竟成為終身鬥牛迷。對他來說,眼看一個人同一頭狂野的公牛相鬥,與其說是體育運動,不如說是悲劇。鬥牛的技巧和慣例,徒步鬥牛士必備的本領和勇氣,以及公牛的兇猛暴烈,都令他著了迷。不久他就成為公認的鬥牛知識專家,並就此題材寫了一部著名的論著《死在午後》。有若干短篇小說也以鬥牛為題材。

後來,海明威竟愛上了西班牙的一切——它的文化,它的風景,它的藝術寶藏,以及它的人民。1936年7月的最後一個星期,西班牙內戰爆發,那時他是一個堅定的擁護共和國政府派,協同為他們的事業提供援助,以北美報業聯盟記者的身份,從馬德裡報道這場戰爭。他根據內戰期間在西班牙的全部經歷,除了寫出長篇小說《喪鐘為誰鳴》和劇本《第五縱隊》之外,還寫了七篇短篇小說。

1933年,他妻子寶蓮的有錢叔叔格斯·佩弗提出資助海明威到非洲進行遊獵。他完全被這個前景迷住了,還作了沒完沒了的準備工作,包括邀請一批朋友同行,並為此行選購合適的武器和其他裝備。

這次遊獵雖只持續了十星期,但他所見一切事物都在他腦海中留下不可泯滅的印象。也許由於他滿腔熱情和興趣的緣故,他恢復了幾乎毫不失真地記錄事物細節的童稚能力。他第一回遇到著名白種獵人菲利普·珀西瓦爾,頓時對他那份冷靜而有時狡黠的行家風範佩服之至。遊獵結束後,海明威腦海裡充滿了對寫作具有無比價值的形象、事件和人物研究。此行收獲就是寫出非虛構小說《非洲的青山》,以及幾篇精彩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包括《一個非洲故事》(1986年5月發表的遺著長篇小說《伊甸園》裡,又把這故事穿插進另一個故事中),還有《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馬扎羅的雪》。

盡管在巴黎的歲月對海明威發展成為作家起了明顯的重大作用,然而他的短篇小說中以巴黎為背景的卻寥寥無幾。他自己也明白那點事實,在《流動的盛宴》的序言裡,他不無惆悵地提到他本來也許可以寫的題材,有些也許可以寫成短篇小說。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海明威充任戰地記者,報道諾曼底登陸和巴黎解放的消息。他似乎還召集過一批隨德軍撤退的軍外偵察員。這期間他所寫的短篇小說中虛構成份和非虛構成份的比例協調,也許從未確定,包括先前未曾發表的《岔路口感傷記》在內。

海明威生命將近結束前,還為一個朋友的孩子寫了兩篇寓言《好獅子》和《忠貞的公牛》,1951年發表於《假日》雜誌,本書予以轉載。他還在《大西洋月刊》上發表過兩篇短篇小說,《得了條明眼狗》和《人情世故》(都刊登於1957年12月20日的那一期上)。

在全集的後部,我們編集了七篇以前未曾發表的小說作品。其中四篇是完整的短篇小說,另外三篇是尚未出版、尚未完成的長篇小說中的片斷。

總的說來,這部“觀景莊”版收有二十一篇未曾收在“首輯四十九篇”內的短篇小說。這部全集以海明威在古巴的聖佛朗西斯科·德·保拉的住所命名。他在晚年二十年中,斷斷續續住在“觀景莊”裡。“觀景莊”在他心目中深為可貴,以此命名的全集匯編了他一生著作中更其可貴的主要部分似乎還恰當吧。

陳良廷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