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格拉底的困难
45.关于幸福的问题
在《欧绪德谟》中,苏格拉底论证智慧对幸福而言是必要且充分的。如果我们要评价这个论证,就需要问他如何设想幸福,以及如何将智慧与幸福联系起来。要看到为什么需要提出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从某些理解苏格拉底的看似简单的问题时所遇到的困难开始:“既然我们想要过得好,那么我们如何能够过得好?如果我们拥有很多善事物,是不是就能过得好?”(Euthd.,279a1—3)对这些问题最明显的答案似乎就是收集各种善,它们被亚里士多德列为幸福的“各部分”(Rhet.,1360b19)。但是,苏格拉底在这些善事物(或者说是这种善,因为最后表明,只有智慧对幸福而言是必要和充分的)和幸福本身之间建立了何种联系呢?
亚里士多德在其伦理学著作中(与《修辞学》形成对比)提出的某些评论,表明了为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欧德谟伦理学》(Eudemian Ethics)中,他敦促我们将“我们的好生活包含哪些部分?”与“我们的好生活要求什么必要条件”这两个问题区分开来,并评论说,处于健康的状态并不等同于处于健康状态的必要条件(EE,1214b11—15)。他评论说,很多争论产生的原因就在于不能区分这两个问题,因为有人会把幸福的必要条件当作幸福的构成部分(1214b24—27)。亚里士多德认为,对幸福各部分的描述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们的好生活包含哪些部分?”),而不是他的第二个问题。
《修辞学》并没有观察到这两个问题之间的区别。被列为幸福之“部分”的某些善似乎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其他的善似乎回答了第二个问题。金钱与奴隶似乎只是必要条件。我想要金钱是因为它的因果属性;它能为我提供获得幸福所需要的保障和资源;如果我能获得金钱所带来的结果而不必拥有金钱,那这就是善(比如说,我可能依赖于拥有所有那些我通常购买的善事物,而不必去购买它们)。奴隶的例子则更加清楚;他们牵涉到很多不好的方面,比方说,如果我能用其他方式耕种我的土地,那我倒更愿意自己去做。与此相对,友爱看起来不仅仅是某种必要条件。我当然有理由看重友爱所带来的后果,但是完全不清楚的是,如果我能没有朋友而生存,而且我不需要他们的照顾,那我是否愿意离开他们而生存。我可能会说,如果没有朋友我就不会感到快乐,或者说要拥有一个好生活,拥有朋友就是其中的一部分。[165]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区分了有关幸福的不同问题,以便解释为什么以及在哪些方面人们对于幸福意见不一。他的意思是,人们并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他们同意幸福是最终目的,但是对于构成幸福的状态和活动则意见不一(EN,1095a17—23)。由此看来,他们的争论是非常深层的,而且很难予以解决,因为它们反映了对幸福是什么的不同意见,而且这些观点导致了对幸福各部分(按照《欧德谟伦理学》的话来说)的不同主张。这个问题在《修辞学》中也被忽略了,在那里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暗示关于“幸福是什么”存有任何争议,也没有暗示这样一种争议导致了关于“幸福由什么构成”的更多争议。为了回答这个“幸福是什么”的问题,《伦理学》诉诸幸福的标准(完满与自足)并论证,已接受的幸福备选项(快乐的生活、荣誉的生活以及有美德的生活),由于不能满足这些标准而应当予以拒绝(EN,I,5)。
亚里士多德所做的这些评论有助于我们认识到,“我们如何才能幸福?”(或者“为了幸福我们必须做什么?”)这个问题可以被用来回答两个不同的关键问题:(1)幸福是什么;也就是说,构成幸福的那些部分是什么?(2)实现幸福的手段是什么;也就是说,如果我有一个关于幸福是什么的观念,需要做什么才能得到它?
认识到下面这一点很重要:通过回答上述问题而拣选出来的善事物和幸福之间有着不同的联系,即使我们说它们都是“出于幸福的缘故”而加以追寻的。尤其是,幸福论主张我们做每一件事都是(或者说应该是)为了幸福,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因为幸福而被选择的事物对于幸福来说都是纯然工具性的(就像财产或奴隶作为必要条件而是纯然工具性的一样)。幸福论的主张与下面这个观点是相容的,即除了幸福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善事物,它们出于自身的缘故而值得选择,而且是作为各构成部分,而不是作为工具性的手段从属于幸福。我们或许会说,修补一把坏了的小提琴和出色地演奏交响乐的第一乐章都是“为了”很好地演奏整部交响乐而做出的行动,但是这两个行动与很好地演奏整部交响乐之间存在不同的联系;只有第二个行动实际上构成了很好地演奏整部交响乐这个行动。与此类似,如果美德或健康(比如说)是幸福的一个构成要素,那它在幸福中的角色就不是纯粹工具性的,因为它的作用不仅仅是纯然地引发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结果。达成幸福的工具性手段和构成幸福的要素都是“因为”(for the sake of)幸福而被选择的,但是在这两种情形中,“因为”所指称的联系有所不同。[166]
苏格拉底并没有提到这些亚里士多德式的区分,他也没有告诉我们,当他说有些事物促进幸福而其他事物不促进幸福的时候,哪些亚里士多德式的问题是他要予以回答的。他跟我们说的是关于幸福的构成因素?抑或仅仅是那些实现它的工具手段?如果想要理解苏格拉底对于美德和幸福二者间关系的观点,我们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我将考虑某些论证,以表明苏格拉底相信美德对于幸福来说是工具性的;然后我将从另一个方面考虑它们是不是好的论证。